“龙虎牌”万金油虽非万能的灵丹妙药,但对付油漆确实颇有奇效。
天气已经热得令人团团转,可“野川所”内的囚服却始终不换,所有人身裹臃肿的冬衣,看上去比孵蛋的母鸡还要辛苦。大伙猜测说,日本赤佬肯定是基于节约棉纺制品的考虑,想让大家从棉衣直接向夏衣过渡。
孟松胤脱下自己身上的灰蓝色囚衣,捧在手上仔细端详。
囚衣没有衣领,也没有纽扣,靠胸前的两排布条打结维系。胸前的四位数编号是一小块缝上去的白布,很容易将其撕去,但后背上那个碗大的“羽”字则是用糙白漆印上去的,即使用利刃也无法彻底刮除。但是,现在仅仅在字体上涂上一层万金油,不过半个钟头的功夫,漆皮果然开始起皱、翘脱。
“孟夫子,这万金油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咋就这么管用呢?”老鲁惊喜地一拍大腿。
“里头含有桉油精、丁香酚和氨水之类的挥发成份,能对油漆起到分解作用呗。唉,不把这个羽字去掉,肯定跑不多远就被逮住。”孟松胤边说边用指甲猛刮漆字;他是个长着一张长圆脸的年轻人,看上去眉眼清秀带有浓重的书卷气,但眼下面黄肌瘦,显得十分疲倦。
指甲过处,漆皮纷纷脱落。
“今天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砂锅里捣蒜,一锤子买卖!”老鲁从口袋里摸出一段比半根筷子稍长的扁铁,在铺板上蹲了下来。“乘现在枪兵还没上岗,我先把木板撬松了再说吧。”
扁铁通体呈灰不灰、蓝不蓝的色泽,顶端被打磨成锋利的刃口,虽然看上去有点不三不四,但说它是件宝贝却一点也不过份——整体由四氧化三铁锻打而成,而热加工时的温度又绝对不可超过770度的居里点,否则就无法作为顺磁物质吸收金属探测仪发出的电磁波。日本人的金属探测仪虽是由普通军用探雷器改装而成的简陋装置,模样十分寒酸,但灵敏度却不可小觑。想当日,老鲁身怀这件宝物闯关带进号房,毫不夸张地说,真是冒着被枪毙一百次的生命危险。
号房宽约三米、长约十米,但屋顶奇高,竟有五米开外。占据整个室内面积三分之二的,是一块看上去铺天盖地的巨型铺板——宽约二米,长约九米,高约五十公分——这块夸张的铺板由一排结实的水泥墩支撑,坚固的程度堪与一座真正的桥梁媲美,即使一辆坦克驶过,怕也不会坍塌。
铺板由坚韧的水曲柳木条呈契口形式铺设在水泥板上,没有使用一颗铁钉,也就是说,只需撬出紧靠南墙的第一块,所有的板条将随之松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全部抽出。
“这玩意儿也挺好使!”老鲁用扁铁的刃口使劲凿挖木条的边缘,原先凝重的神色顿时轻松了不少。“小鬼子肯定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号房里居然藏着这么一件宝贝。”
眼看进展顺利,原先在铺板上靠墙蹲成一溜的几名汉子忍不住围上前来察看。
号房内所有的人分成两拨,一半坐在铺板上,一半坐在过道里,连孟松胤和老鲁在内,总共是十五个人。
事实上,其他人虽然一声不吭,可并非全都闲着。
号门边,有人把耳朵紧贴在铁门上,仔细聆听门外走廊上的动静;墙角边,有人目光灼灼地监视着头顶上的窗户——南墙上离地三米的地方开有一扇窗户,竖着一排手指般粗细的铁栏,看上去活像一张大嘴在半空中狞笑。
窗户的外侧,也就是牢房的外墙上,建有一条长长的空中走廊,日本人只需顺着这条走廊巡视,隔着窗玻璃便能将每间号房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铁栏之外的玻璃窗可以在空中走廊上开启或关闭,但平时很少打开。现在,孟松胤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两扇玻璃窗,只要破窗时声响稍大,日本兵自然应声而至,那么所有的计划全盘落空。
“窗框也得先挖一下!”孟松胤朝老鲁建议道,“十五个人爬上爬下要花费不少功夫,枪兵巡逻的间隔时间虽说没准,但咱们还是得按最短的半小时来算。”
“嗯,没错。”老鲁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抓紧时间,一会儿小鬼子见咱们还不睡觉,肯定要起疑心。”
“最后再重申一遍,待会儿行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乱,各人记清自己的分工。”孟松胤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逐一扫视,不知是不是由于紧张,嗓子突然有点发哑。“一会儿拆被子的拆被子、绞窗栏的绞窗栏、扎木梯的扎木梯,千万别挤成一团……”
刚说到这里,一直仰首监听着空中走廊上动静的汉子突然跳起身来,神色紧张地一把摁住老鲁的手。
“嘘,鬼子来了!”干瘦腊黄的中年汉子鼻子底下挂着两撇老鼠尾巴一样的胡须,如果脑袋上扣顶乌纱帽,活脱脱就是一个袖藏十万雪花银的清知县——眼下摁在老鲁手背上的那只手,已经抖成筛糠也似。
孟松胤见势不妙,抓起囚衣迅速穿上身,但后背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片冷汗。
“朱二宝,委屈你一下,开一回飞机吧!”老鲁飞速将扁铁藏进口袋,皱着眉头突然有了主意。“现在铺被已经来不及了,千万不能让鬼子起疑心。”
“来吧!”朱二宝稍微镇定了一些。“老鲁,下手轻点。”
说话间,走廊上脚步渐近,两名枪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窗外。
老鲁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一脚踢在朱二宝的腿弯处,令其脸冲墙跪倒在地,随后反剪两条胳膊,嘴里喊声“起”,高高地抬了起来。
“哎哟!”朱二宝凄厉地叫了起来,脑袋顶在墙上痛苦地乱晃。
“到底服不服?到底服不服?”老鲁的手一会儿上抬,一会儿放松。“今天要是不服,非整死你不可!”
每次上抬,朱二宝的脑袋总要配合默契地“嗵”一声撞在墙上,虽然老鲁手下已经留有余地,但痛楚仍然不小,所以满脸痛苦的表情看上去极为逼真。
走廊上的日本兵停下脚步,“哗啦”一声打开玻璃窗,本想凶神恶煞般大声叱骂一番,但凑近窗口仔细一看,脸上顿时阴转多云,探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他的,什么的干活?”一名士兵瞪眼问道;他是个长相凶恶的年轻人,一眼看去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太君,他的,抗日分子的干活。”老鲁仰面答道。“点灯不亮,炒菜不香,不是好油。”
“唔,开飞机,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另一名士兵听得似懂非懂,笑哈哈地点点头;这厮满脸浓重的胡须,五官深藏其间,俨然天机不可泄露之势。
“滚一边去!”老鲁松开手,一脚踢翻朱二宝。
两名枪兵看看再无下文,多少有点失望,大喝一声“统统的睡觉”,随手关严玻璃窗,顺着走廊慢吞吞地离去。
“朱二宝,委屈你啦。”老鲁拍拍朱二宝的肩膀。
老鲁的面色很黑,黑中又泛着些红,一望而知以前肯定在乡间干过农活。单就相貌来看,令人很难猜出其精确的年龄,说三十来岁也好、说四十来岁也好,似乎都挺靠谱。
“哎哟,我的脑袋都快撞晕了。”朱二宝揉着额头哼哼道。
“没办法,这是必要的牺牲嘛。”老鲁摸出口袋里的扁铁,蹲下身继续凿挖铺板。
是啊,要想逃出野川所这一魔窟,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计划有无破绽、工具是否有效、会不会被枪兵发现、是否中途遭受意外等等,一切的一切,到目前为止仍属悬念!
号房内鸦雀无声。
刃口到处,干燥的木屑爆裂四溅,老鲁呆望着这些飞迸的碎屑,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所有险恶的遭遇,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然如梦,往日的一幕幕情景如气泡翻腾般再度重现在眼前。
老鲁记得很清楚,自己被捕的那一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的“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