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冬至。
明澈一家邀请尹泽川周日晚上过去吃饭,还说让李寒露也去。李寒露爽快答应,想想又联系明澈,叫她白天一起逛街。
明澈不是爱打扮的人,穿着一向简单素净,李寒露也乐得将着装向她看齐,套上毛衣和牛仔裤就出了门。天空飘着一点细雪,不适合呛风遛弯,两人在商场里只看不买地四处瞎走,走累了就进甜品店吃甜品。
李寒露提前叫明澈出来其实是想让她帮忙看一合同。许多年前李寒露有个社交账号,乱七八糟发过些照片和日记,从衰败的66号公路到一望无际的繁盛玉米田,绝大多数是gap那段时间留下来的。Amy看过,特别喜欢,最近这小丫头有钱任性地折腾出个MCN公司,就嚷嚷着要先把李寒露捧红。李寒露知道网红不好当,里头弯弯绕绕多得很,可架不住Amy频频相邀,非得让她当这空壳公司旗下第一个签约艺人,且还诚意十足递来合同,条款看着也不像偷摸给她挖坑。
明澈回过微信,放下手机,又拿起李寒露的手机快速浏览,“看着没什么问题。现在的网红合同都这么大方?”
李寒露耸耸肩,“可能只有我的这样。那个MCN公司老板和我认识。”
“想签的话可以签,说不定等你火了也能带带货什么的。对了,我老公说要来接咱们。”
“他是不是出差刚回来?”
“是。走了一星期。”
“不是说好吃晚饭么,那我这去得也太早了,多打扰你俩。”
“不打扰。”明澈嘻嘻笑着,素手托腮,不似行峻言厉的检察官,倒更像个俏皮少女,“老尹早到了,在我家看孩子呢。”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明澈等不及见要自家老公,结了账叫李寒露陪她往楼下转悠。哪知刚等明澈起身,玻璃窗外忽然远远映出一道高大身影。明澈眼尖,立刻就看见了,欢呼着拔脚奔去,一路星星眼火花带闪电。
然后李寒露就惊悚目睹,从前那位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甚至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著名律师张开手臂接住明澈,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明澈挽着徐翊白叽咕个不停,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着。徐翊白略微倾身,靠近明澈亲昵笑答,“上个月你买的那条裙子你说要配个胸针,我让店员留意着,正好近几天有合适的,咱们下楼去给买了。”
明澈开心得弯起眼梢,回身招呼李寒露一起去。
李寒露闷得搓头皮。
这得是个什么型号的加大电灯泡。
店里走过一遭,买了胸针,三人终于上车。李寒露坐副驾驶座,一路麻木不仁听着身后你侬我侬,而司机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十分见过世面。到家,进门,两个圆滚滚的小肉团子朝门口颠颠儿地滚,尹泽川站在小肉团子身后,笑着喊道:“慢一点,别摔了。”
明澈与徐翊白一人抱起一只小肉团子,哄过逗过,徐翊白怕明澈累着,又将孩子都接到自己手里。厨房那边有响动,徐翊白瞄了一眼,问尹泽川,“怎么还带厨师了?就这么几个人,都说了我下厨。”
尹泽川含笑望向李寒露,“我们露露娇贵,万一你做得不合口味怎么办?”
李寒露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划清界限,“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尹泽川逗过了她,心满意足,这才正色回答,“四个人要备的菜也不少,你就别忙活了。”
徐翊白呛他,“怎么不说你懒,活到这把年纪就没见你帮过忙。”
明澈家这对双胞胎小男孩才一岁多,长得跟复制粘贴一样,小脸胖嘟嘟,眼睛又圆又亮。小男孩说话晚,这个时候话还说不利索,可四肢灵巧得很,把徐翊白当猫爬架似的爬上爬下,而徐翊白对孩子竟脾气好得出奇,哄孩子轻车熟路。然而即使如此,李寒露也不太和徐翊白说话。他那气场吓人,就好像随时能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来。
尹泽川带来的两位厨师专做粤菜,厨师又带着帮厨,开放式厨房里此起彼伏地热闹,就等备好食材到点儿开伙。眼看天刚擦黑,热了锅灶,明澈手机震动,是个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明澈惊诧问道:“尹铮?大清早的你怎么不睡……你在哪呢?”
兴冲冲的清朗声音伴随机场广播响起,“姐姐我放假回国啦!我爸是不是今晚在你家?你们等着啊我去蹭个饭!给我留点!”
尹泽川和徐翊白本在闲聊,听见明澈叫尹铮的名字也只是随便听一耳朵,哪知西八区那位祖宗一声不吭杀回国来,场面一时诡异地微妙着。
“你可别来!”明澈当即拒绝,“你爸不在我家。今晚你徐叔下厨,你别来打扰我们二人世界。”
“得了吧。”尹铮不买账,“孩子都俩了,哪来的二人世界。”
电话咔嚓被对面挂断。见明澈左右为难,徐翊白举重若轻替她决定,“他想来就让他来。”
明澈的忐忑眼神往尹泽川身上游走一圈。尹泽川倒是从容淡定,施然给自己添茶,仿佛这便宜儿子是白捡来的。
两个男人又闲话起来。冷盘上桌,明澈再按捺不住,凑到李寒露身边小声问她,今晚和她一起出去吃好不好。
“尹铮从前……追过我。”明澈小心翼翼附耳解释,“我不太想和他一起吃饭,尤其还是跟他爸还有我老公在一起。”
李寒露思索一番,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粤菜变成了烧烤。啤酒下肚,李寒露大马金刀撸了一串羊肉串,问明澈说:“尹泽川他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店里暖气太足,炭又烤得火热,明澈拿手往脸上扇风,笑答,“刚过十八,还是个小孩。”
李寒露低头想想,“我遇见尹泽川的时候也是十八。”停顿一下,又改口道:“十八没到。”
高中结束,毕业旅行。李寒露与同学同游欧洲,行至德国山穷水尽弹尽粮绝——家长们总能想出招数整治不听话的的小孩,而经济限制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同学乖乖飞回国内,而李寒露却做了件让所有人都认为与她乖巧表象背道而驰的、叛逆的事:留在当地打工赚钱,以继续漫无目的的流浪。
恰逢诺伊斯啤酒节,李寒露去做了服务生,每天穿着斑斓长裙描画缤纷眼线,为了不菲小费混迹于醉生梦死的异国男人之间。李寒露一句德语不会,能待下去一半靠英语一半靠比划。欧洲人的英语水平极度参差不齐,但表达自我没有障碍,比如flirt的dirty talk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而flirt不成之后让人毫无误会空间的一句“chink”更是直接将李寒露的怒火拉满。众目睽睽之下李寒露将一盘酸菜扣在肌肉虬结的大汉脸上,扣完才反应过来,坏菜了。
德国讲究的是不服就干,大汉撸起袖子霍然起身,周围一片嘈杂,甚至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李寒露被笼罩于大汉身型的阴影之中。然而那拳头根本来不及落在李寒露身上,有人中途将其截了下来。
是尹泽川。
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回神,李寒露就被攥住手腕,一路拖拽着奔离人群,放肆任由身后人仰马翻。
这像极了戏剧中最俗套的英雄救美桥段。西装考究的绅士与长裙艳丽的少女,两人挤过酒桌之间拥挤的空档,杯盏落地,扎啤泼了惊慌失措的侍者一身。李寒露额前发丝随风飘扬,脸上恰到好处衬了与长裙颜色相配的零星油彩,眼中戴着异域风情的隐形眼镜,清澈碧绿如同昂贵翡翠。
两人一路跑了好远,直至无人角落才终于停了下来。尹泽川开始大笑,毫不顾及形象,甚至随手扯松了领带,飞扬跋扈如同少年,“你看没看见刚才他那表情,都让我打懵了。”
尹泽川截下拳头之后,又顺手回敬一拳,那拳凿了大汉的下巴,甚至让李寒露在人声喧闹中幻听出了骨骼碎裂的声响。
李寒露跑得岔气,眼前直冒金星,“你胆子也太大了,他们那么多人你上去就朝脸招呼?”
“你胆子也不小。”
李寒露与尹泽川对视一瞬,忽然也笑了起来。尹泽川说他只是路过此地,赶上啤酒节就来喝一杯。李寒露不想对方把自己当小孩,于是谎称今年九月她上大三,来游欧洲是想看遍全欧洲的博物馆,靠啤酒节凑点儿路费现在正好继续上路。
——当然,直到八年后的前不久李寒露才知道,尹泽川当年之所以如此胆大是因为他带着保镖,而李寒露却许多年来都深陷于尹泽川被误解的莽撞与锋芒。
李寒露甚至不记得最初是源于谁对谁的邀请,她与尹泽川共同进行了一段旅程。尹泽川租了辆车,两人在呼啸风声中唱着披头士和皇后乐队的老歌癫狂上路。尹泽川为她讲解无数幅画,教她应该如何出拳才能又准又狠,与她一起跳舞,然后在晨光熹微中和她共进早餐。这些记忆被李寒露刻成电影胶片反复重温,李寒露曾经以为这如永生般漫长,而数年之后才惊诧发现,其实这段短暂胶片不过匆匆十数天。
烧烤过后,李寒露独自回到住处。高处所见灯光浩如烟海,李寒露在落地窗边居高临下俯瞰遍地霓虹。
开门声响,李寒露没回头。尹泽川进门,席地坐到李寒露身边,“怎么还不睡?”
通过这问句李寒露推测现在时间可能有点晚,可几点几分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李寒露倏忽侧头问他,“你核桃呢?”
尹泽川将手里一对玉化通红的核桃递过去。
李寒露攥着核桃看了一会儿,“让我砸开看看呗?”
尹泽川下眼睑微微一动,像是眯眼的前置动作。但李寒露预想之中的目光并未出现。下眼睑落回原处,尹泽川定定注视李寒露,面上极少见地现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冷冽,说:“砸。”
对视之中,李寒露看不出虚张声势也看不出有恃无恐。于是李寒露就笑了,说我开玩笑呢。
尹泽川探身过去,被李寒露格着肩膀推开。乌云让出一截距离,月亮仿佛瞬间暴涨光芒,李寒露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在看一个精美到让人不忍心戳穿的谎言。
李寒露说:“我累了。你回家陪你儿子去吧。”
尹泽川看她许久,叫她,“露露。”
李寒露没再说话,起身进了浴室。水声噼里啪啦如同暴雨轰鸣,没过多久,轰鸣中夹杂了微弱的关门声响。
尹泽川离开了。
与孟瑶光赛车的那天下午,直到日头倾斜出角度,两人坐在路边开始唠嗑,孟瑶光依旧抽抽嗒嗒。曾经李寒露以为孟瑶光的蠢萌人设都是剧本,接触下来才发现这姐是真缺心眼,不是装的。
孟瑶光鼻尖通红,一丁点没给李寒露当外人,挖心掏肺地哭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俩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儿子!这么多年以来泽川对身边人只立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能让他儿子知道他有情人。也怪我不自量力,我以为泽川很在乎我的,我以为我和别人是不同的,所以我就,我就故意……呜呜呜呜……”
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
尹泽川虽没和李寒露立过同样的规矩,可打那之后李寒露就知道了尹泽川的雷区。而明澈今天要和她出去吃饭也压根不是因为怕尴尬,但凡他们真的尴尬,明澈都不可能接尹铮的电话接得如此顺溜。
明澈是在袒护尹泽川,以避免尹铮知道她的存在。
尽管早就看透这层,李寒露也并不责怪明澈什么。虽说她俩可以一起逛街,可亲密程度也仅局限于此。尹泽川和徐翊白是发小,明澈袒护尹泽川名正言顺。
李寒露湿着脚走出浴室,在地板留下蜿蜒水渍。音响声音开到最大,地面震颤,李寒露扔开浴巾,甩着一头还在滴水的乱发跳舞。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舞曲,女歌手音墙一般的强悍嗓音足以让人连小脚趾都为之战栗。
“I got the stuff that you want,
“I got the thing that you need,
“I got more than enough,
“to make you drop to your knees…”
舞曲循环,李寒露跟着唱得喉咙沙哑,踩着混乱舞步摇晃进衣帽间。取了领带,回到卧室,李寒露灌下半杯威士忌,昏醉中将领带系在床头。
“Cuz I’m the queen of the night,
“the queen of the night oh yeah,
“oh yeah, oh yeah…”*
这世上最让人痛苦又欢愉的事,大概莫过于抚慰自我的同时扼住呼吸。音乐声开始变得模糊,李寒露一遍一遍将自己在死亡的快感中溺毙。可名垂千古与遗臭万年我总要占上一个,我怎么能那么轻易死去。
我怎么能那么轻易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Whitney Houston-Queen of the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