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区被咨询台挡着,刚才李寒露没看见人。
尹泽川起身走来,对男人笑笑,“谢了。一起吃个早饭?”
“来不及,我得回去。”刚拿到手的文件袋被拍到尹泽川身上,“送我老婆上班。”
文件袋里是李寒露的手机、薄荷糖、驾照和车钥匙。男人说完转身离开,一句客套废话没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李寒露一下一下抠着指甲,解气似的,嘴唇紧抿,一声不吭。实际上在这一刻李寒露有点恼怒——准确来说,是恼羞成怒。无论初遇还是重逢,李寒露与尹泽川过往的每个场景都太过梦幻,以至于李寒露被惯出了毛病,总觉得当勇士身骑白马救公主于水火,公主应该站在塔楼最高处的窗边盛装等待,精美如同被束之高阁的华贵礼品,而不是淋过隔夜雨满头乱发眼下乌青仿佛逃灾难民。
然而那怒火就像扔进易拉罐的炮仗,内里炸得再翻腾也无法师出有名地突破禁锢,所以只能自产自销,化作僵硬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尹泽川安静注视着李寒露,忽然笑了,将文件袋递过去。李寒露接过,尹泽川顺势拉住她的手腕,“走吧。”
李寒露挣了两下,没挣开,丢人现眼地任由尹泽川带她出了派出所大门。
走下台阶,李寒露忽然停住脚步,尹泽川攥住的那截莹润手腕往下滑至手掌,再到两人指尖交握。尹泽川回头,“怎么了?”
李寒露闷闷不乐,低头往前两步,撞进尹泽川怀里。
李寒露与尹泽川相遇太早,如同童话尚来不及提笔,以至于尹泽川成为她遥不可及的星光,也成为在她心上砸出空洞的陨石。而奇妙与吊诡之处在于,即使如今没有任何表白与陈情,缺乏语言描摹与循序渐进,却无论怎样相处都合乎情理,就好像随手一写,都能将这个故事接续。
尹泽川将李寒露环抱着,轻轻摸她头发,哄她,“我送你回家,换身衣服。”
“我没有家。”
“今天还上班吗?”
“……上。”
尹泽川仍笑着,“你啊,跟从前一样,长不大似的,永远都是小女孩。”
李寒露脊背一僵,忽然用力将尹泽川推开。尹泽川不明所以,看着李寒露咬牙切齿从文件袋中掏出手机,“上车。我送你。”
派出所门前稀稀拉拉停着好几辆车。问都不用问,最贵那辆是尹泽川的。
炮仗直接从易拉罐里飞出来,崩尹泽川一脸。
“不用!”
“那你怎么走?”
“我打车!”
李寒露暴躁地一甩头发,然而手机按了半天依然黑屏。尹泽川笑得毫无形象,眼尾弯成蝴蝶触须,“手机没电了?”
“……”
“哈哈哈哈需要我借你钱吗?”
李寒露转身就往派出所折回去。尹泽川赶紧拽她,拽一次被甩开一次,干脆以体力压制,直接将人扯进怀里。
李寒露要气哭了,推他还推不开,只能聊胜于无地垂死挣扎。尹泽川不撒手,忍俊不禁从善如流地低头,“我错了我不该笑不该逗你更不该那么说。走上车充电。”
李寒露不推他了,“还有呢?”
“还有?”尹泽川将今天发生的所有对话回忆一遍,“还有……我不该来?可我要是不来,谁捞你出来?”
尹泽川太会哄她,李寒露一听他说话就气不起来,但偏就想胡搅蛮缠,哭兮兮地耷拉嘴角,“你一大清早西装革履我几乎一晚没睡脸也没洗头也没洗你要见我你倒是挑个我打扮得漂亮的时候啊为什么非要现在呢!”
尹泽川一边说着不笑不笑一边笑得更厉害了,好说歹说将这祖宗哄上了车。今早开拍时间早,又要赶着早高峰穿越城市,即使李寒露让尹泽川直接送她去医院,估计迟到也在所难免。
李寒露下车时尹泽川要亲她,李寒露死活不肯,伸手推他下巴,理由是她早上没洗脸刷牙。尹泽川含笑应了这一推脱,“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打扮漂亮?等你打扮好,我再来找你?”
李寒露眼珠胡乱咕噜,故意不看尹泽川,“我这几天忙。你等我找你。”
“OK.”
李寒露刚推开车门,尹泽川突然抓住她的手,李寒露错愕回头,尹泽川迅速在她手背上亲吻一下,“Have a nice day.”
到现场时迟到了十五分钟。周一帆顶着李寒露的缺,游刃有余在监视器后坐镇。李寒露连续几天没睡好觉,一直犯困,干脆请整个摄制组喝咖啡。
今儿时间不赶,上午拍摄完成后要到下午四点才能等到事先预约的骨科主任。中午,组里闲不住的野猴子们蹦着高儿跑去吃饭,还嚷嚷着让李寒露一起。李寒露没胃口,不去,挥挥手说你们吃多少钱我报销,自个儿下楼到吸烟区抽烟去了。
昨天喻森森没在派出所过夜,听说丫伤着了腿,直接躺进医院。火苗燎着烟尾,李寒露吸了口烟,在袅袅盘旋的烟雾中头疼地想,这算盘估计打飞了。
可怎么办。
李寒露手里有个剧本,近年自己写的,然而如今华语电影式微,人心浮躁泡沫横行,非市场导向剧本几乎没人愿意接手。公司电影部风风火火大马金刀的女领导看过李寒露的策划书,说要是你能自己拉到投资,我就给你立项。女领导一年到头浓妆艳抹,他人见不得脸皮本色,因此李寒露很难通过对方被粉底遮盖的微表情判断这一答复究竟是不是在涮她:没有公司背书,单枪匹马很难拉到大额投资;而她拉不到投资,公司自然不会付诸人力物力。这问题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无穷匮矣无限循环。李寒露没少在酒后骂那女的杀千刀,但凡她有凭空拉投资那本事,影视公司找哪家不行,还跟她这儿耗什么耗。
说回喻森森。喻森森party那晚喝得不走直线,酒精上头,曾放言只要李寒露赛车赢过他,他就投钱——李寒露铤而走险,没想到丫直接翻车。别看喻森森花钱如流水,手里压根没多少流动资产,日常买车全靠跟妈乞讨,怕爹怕得要命。这次飙车闹出这么大动静,估计他爹三个月不让他出门,不断他粮就不错了,投资更是想都别想。
李寒露按灭烟头,腹诽着早知道不如在她车上带个摄影师,但凡能取个真实翻车镜头,也算喻森森没白翻那车。
周一帆来了电话,问李寒露在哪,又说他妈叫他回家吃饭,让带上李寒露一起。
“不去。我吃得多,怕给你家吃穷。”
“我妈说了,就想看看哪家姑娘能吃完一份盒饭还吃十个饺子。”
“我一外地姑娘,进你家门会被挤兑。”
周一帆去年交过一女朋友,不是本地的,他妈看不上,持之以恒把俩人搅和黄了。周一帆没少跟李寒露吐槽他妈,是以李寒露也乐得简单粗暴往他伤口撒盐。
“……你是不是早下楼了?我在西门,咖啡厅旁边,你在哪?”
李寒露熄了烟,自咖啡厅侧门拐进门诊大楼,迅速到洗手间洗手漱口,“等着。”
李寒露很少抽烟,偶尔抽两根也避着人。抽烟这事有性别壁垒,大家对男人抽烟习以为常,却对女人抽烟持有极其负面的思维惯性。李寒露有偶像包袱,并不想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负隅顽抗。
李寒露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水果,周一帆挑的周一帆拎着,李寒露负责扫码付款。周母系着围裙在家门口迎接客人,一点也没挑剔她儿子辛苦,口中哎哟叫着,笑得牙不见眼,“小李你来就来嘛买什么东西呀!阿姨准备了果汁,还有可乐,你要喝哪个?”
周一帆放下水果,自冰箱里拿了瓶冰镇矿泉水递给李寒露,“她不喝那些。”
一桌鲜香菜肴,浓油赤酱。席间周母频频给李寒露挟菜,李寒露更是一口一声“阿姨”,喊得周母心花怒放。餐食过半,周母抹抹嘴角,同李寒露闲聊,“小李呀,听帆帆说你是北京人?在国外念的大学?”
李寒露点头说是。
周母欣喜一笑,往李寒露碗里添了只蜜汁鸭腿,殷切问道:“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周一帆听不下去,喊了周母一声,算是提醒。
周母嗔怪地瞅他,“我和小李聊聊天嘛,这有什么不能聊的。”
李寒露抬眼看向周母,周母喜滋滋回望,李寒露放下碗筷,摆出同样热情的笑来,“我爸从前是正厅。”
周母没压住嗓子眼深处的微弱惊呼,强作镇定,“后来呢?是退休了还是……?”
“后来犯事进去了,再后来死在监狱里。”
周母猝不及防,脸上来不及准备其他表情,仍保持笑容的五官扭曲得七上八下。李寒露将了对方一军,微笑道别,从容起身,满意离去。刚到电梯门口,周一帆就追出来。
周一帆难得张口结舌,“你刚才说的那些……”
李寒露粲然一笑,走进电梯,“都是前两天看的电影剧情。”
周一帆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本来我还想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李寒露摆摆手,按上电梯门,“阿姨现在肯定特怀念你前女友。不用谢。”
走出小区,李寒露打了辆车。二手大众还扔在飙车那地儿,只能过两天有空开回来。司机是个健谈大叔,走到一半压不住烟瘾,拿出烟盒晃晃,问李寒露介不介意。李寒露不见外地从大叔烟盒里抽了根烟,俩人各自点火,一起吞云吐雾。
相聊正酣,大叔问她,“小姑娘怎么往医院去,是看朋友还是生病了?”
李寒露朝窗外磕烟灰,目光深远,悠悠道:“意外怀孕,男朋友不想要,我自己又养不起,只能约了医生做手术。”
大叔被唬得面容扭曲,“这种事情可不好开玩笑的。家里人知道吗?”
李寒露做作地抹眼角,泫然欲泣,“哪敢告诉家里。”
大叔痛心疾首,连道好几声造孽,“那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做手术啊!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那个男朋友又凭凭凭什么不负责,这样糟蹋你的身体。”大叔气得嘴瓢,叭叭一顿数落。广播里开始放一首老歌,李寒露忽然莫名心情有点好,脚底打着节拍,忍笑跟着哼唱。
吉他扫弦过后,大叔慷慨总结,“……所以今天你就不要去医院了,先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呀怎么还抽烟呢,掐了掐了!”
李寒露把烟熄进面巾纸里,真诚道:“叔,您还是照导航开吧,我这就上医院去把手术费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