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本就不是雨季,一场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李寒露早早到了医院,帮摄像搭三脚架。周一帆叼着脚本调试灯光,含混不清问她,“这黑眼圈,熬夜蹦迪了?”

李寒露大学学的导演,两年前毕业回国才发现根本找不着工作,迫于生计入职了互联网公司视频BU的纪录片部,勉强也算专业对口。纪录片受众不广,除了和主旋律沾边的项目能得些扶持,其余与电影电视剧相比营收堪称惨不忍睹,越不赚钱越难拉到投资,形成完美恶性循环。

周一帆与李寒露同为涉世未深的职场菜鸡,进公司前的唯一履历是大学时到三流校园爱情网剧剧组担任实习场记,两人兢兢业业在边缘部门凑数,结下深厚革命友谊。去年周一帆提了个以检察官为主角的纪录片提案,运气不错,顺利获批顺利拍摄,年终还得了奖。那项目里周一帆当导演李寒露当副导,摄制组清一色稚气脸孔,比他俩还嫩,堪称草台班子。得幸于合作的检察官认真细致且专业素质过硬,周一帆与李寒露又迫于成本压力,硬是将剧本压缩得一字废话没有,火烧眉毛似的拍完后竟然获得不少好评。

今年年初两人琢磨,检察院拍完那就拍医院吧,聚焦职业与人物不太会因为成本限制而导致成片质量大幅下滑,总好过拿碎石泥滩的预算拍深海游鱼。就这么着,草台班子再次上阵,只不过两人职务对调。周一帆说当导演担责任压力大,那时候他天天掉头发。

李寒露翻出小镜子,“哪那么夸张——你那光别对着我照,世界小姐也遭不住这照法儿。”

嘉宾早上得查房,化妆师紧赶慢赶给画完了妆。李寒露见人露面,打开薄荷糖盒,哗啦往嘴里一倒,满面笑容迎了上去,“刘医生您今儿特帅!”

中年男医生笑呵呵摸了摸头顶,显然对自己的发量不够自信,“真的假的?”

“——哎您别动这头发,刚才那样正好。”李寒露让化妆师上去重新梳了两下,又左右打量一番,确认完美无误,吩咐剧组开工。

文本早就逐字逐句打磨过,嘉宾照着念就行。奈何这位杏林圣手不善言辞,时常说着说着舌头打绊,再抱歉地冲监视器后头招手,“不好意思啊李导,是不是得重来一遍?”

周一帆看看时间,小声提醒李寒露,“照他这NG频率,进度得拖后。”

“总比有些嘉宾卡壳还不愿意重拍好。”李寒露若无其事扬起笑脸,“辛苦您啦刘医生。题词器——”嘱咐工作人员,“说到这儿的时候走慢一点。”

“设备可都按天算。”周一帆叹气,“前期进度已经拖后了不少,你悠着点。”

李寒露给他一个“我心里有数”的眼神。

第一段拍完,化妆师正给嘉宾补妆,走廊尽头忽然喧闹起来。护士一溜小跑,原本安静的楼层逐渐躁动。刘医生拦住小护士一问,才知道高速出了连环车祸,有个病患着急手术,已经送上来了。周一帆眉心微蹙,问刘医生需不需要过去帮忙。

刘医生道:“没叫我就不用。医院有应急预案,听指挥就行。”

李寒露匆匆检查刚才拍的素材,确认不需补拍镜头,立刻起身指挥摄像,“带上家伙,去拍急诊。”环顾四周,见周围几人没动,又重复一遍,“看什么看,去啊!”

摄像小哥憋屈地提醒,“咱剧本里没写要拍急诊,血呼呲啦的……”

“现在不拍什么时候拍?等我要拍的时候你给我现杀?”

跟拍耗时长且太多因素不可控,因此策划阶段李寒露就将急诊科排除在计划之外,什么直击心灵什么生死时速,预算不够很难下定决心给自己添这个堵,可既然赶上了,那就没有不拍的道理。

对方面露菜色,“老大,我晕血。”

“不用你拍,摄像机给我扛过去。”李寒露雷厉风行地指挥,随即回身对今日拍摄主角报以真诚一笑,“刘医生——”

“理解理解,”刘医生好脾气地朝电梯方向摆摆手,“下到一楼右转走到头。”

摄制组光速转移。摄影小哥刚到急诊外头就被满床番茄酱似的颜色激得一个趔趄,李寒露潇洒地将领带甩到背后,搭手过去,拿摄像机,“给我。”

对方眼一闭头一扭,“李导这可是咱组里为数不多的大件儿——”

手机震动。李寒露摸出来瞄一眼,随手塞他怀里,“这儿不用你。去帮我打发了。”

制片的电话这么快追过来,也不知道是谁告的状。周一帆走过去,勾勾手指,示意要替她。李寒露拿口型说不用,倒退两步,背贴走廊墙壁,将镜头对准急诊医生沾满鲜血的手,还不忘拿手势指挥周一帆,让他盯另一台摄像机。

刚往旁边一挪步,踢到一个肉感十足的墩子。摄影小哥刚被病患的动脉血喷脸,此刻四仰八叉,满头冒汗,手机更是掉到地上,震得欢腾。

李寒露乐了。本以为晕血的“晕”是一种夸张修辞,没想到还真有人会歇菜到这程度。李寒露叫人把他扶走,继续深入急诊室,在各个犄角旮旯灵活穿梭,取景如同凶案现场。医院派出一队初出茅庐的新实习生,实操经验几乎为零,现场鸡飞狗跳,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摄像机将近十斤。等急诊室终于渐渐恢复往日秩序,李寒露叫周一帆替她收尾,自个儿站在旁边揉肩。

肩胛一拧,骨头咔咔地爆出响来。周一帆盯着取景框损她,“你这老胳膊老腿,一看就缺乏锻炼。”

“搁你扛好几小时你也响。”

“李导还记得今天得拍两位医生吗?”

李寒露扭头,强作镇定,“你联系过他们吧,什么时候能补拍?”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

周一帆瞅李寒露一眼,主动招供,“坏消息是张主任出国开会去了,半个月才回来。”

“……好消息呢?”

“刘医生今天四台手术,从一小时前一直排到晚上十点。”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刘医生说等他下手术可以继续拍。”

李寒露心里念叨,这哪是医生。这是菩萨。

拍摄错过午饭时间,整个摄制组前胸贴后背,李寒露让人点了外卖,不一会儿休息区里稀里呼噜的吃饭声此起彼伏。周一帆家离得近,他妈送了胡萝卜羊肉馅饺子,数着数儿送来二十个,让李寒露抢了一半。

周一帆眼看李寒露左手盒饭右手饺子,左右开弓一口也不厚此薄彼,歪着头纳闷,“你怎么那么能吃?”

李寒露本想说吃你家大米了,转念一想,吃了,这话不能说。“年轻。长身体。”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鲜花快递的突然到来打破休息区热火朝天的干饭氛围,不过三十秒内,整个摄制组围着一束厄瓜多尔蓝白玫瑰八卦得顾盼神飞。

半小时前李寒露接了个电话。对方说是花店送花的,在李寒露公司园区外面进不去,李寒露就随口留了医院地址,让送过来。周一帆站在八卦最前沿,拿手指尖扑棱花瓣,仔细端详,“这玩意是不是染色的?”

李寒露随手扔掉卡片,“我哪知道。散了散了。”说着一挥手,精美花束直挺挺地大头朝下栽进垃圾桶。李寒露赶紧又把花捡出来,庄重地在桌上摆好,“这可不能扔。晚上让刘医生给他老婆带回去,就说老婆平时照顾家庭辛苦了,今天咱们浪漫浪漫。”

“李导真能物尽其用。”周一帆往垃圾桶里瞄卡片,“谁送的啊?”

“不知道。”卡片上写的是:to寒露,至少能排除错误选项。

“真不知道?”

话音刚落,手机震动,李寒露点开微信,随后头疼地狂敲脑壳。

“金主送的。”

消息发来的是时间地点。刘医生手术下得迟,等到补拍完成已经半夜十二点多。晚上路好走,不堵车,李寒露降下车窗,一脚油门开出音速的效果。

转瞬已至远郊。

天上飘着一点小雨,路旁停着各色拉风超跑,男男女女挥舞彩带彩旗,裸露的大腿、花样繁杂的纹身,扎啤泼在柏油马路上,吵嚷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高声大笑。

李寒露那二手大众就像掉进凤凰窝里灰扑扑的鸡崽,停车时引来不少注目,甚至短暂造成小范围内诡异的寂静,比满街七八位数的跑车都有排面。

喻森森笑嘻嘻晃悠过来,对李寒露吹了声口哨,“看上哪辆,随便挑。”又夸张地睁大眼睛,口吻中甚至带着一点赞叹,“这么正式吗,还打领带。”

送花的正是这位二世祖,李寒露在Halloween party上刚认识的。二世祖喜欢玩车,party上逮着跟他搭讪的月野兔滔滔不绝分析保时捷各个车型的发动机。月野兔一句听不懂,全程尬聊,李寒露适时接了句话,又说她自驾跑过美国十几个州,修车是基本技能,甚至还借朋友的改装车玩过地下赛车。

月野兔负气地翻个白眼,起身走了。

二世祖果然对李寒露表现出极大兴趣,当即邀请李寒露参加超跑俱乐部的活动。李寒露笑说我可没超跑,虚与委蛇两句,将电影策划书塞进二世祖手里,扉页上还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名片。

李寒露扯松交叉结,解了领带扔到后座。“习惯而已,谈不上正不正式。”

紧身黑T的小个子男人扭腰摆胯地端着iPad凑到车边,热情洋溢和喻森森打招呼,又做作地一甩头,弯下腰对车窗内夸张地咧嘴挥手,“嗨!这位姐姐怎么没见过,是喻哥的朋友吧?要下注吗,今天喻哥会上场哦。”

喻森森笑得不行,指指李寒露,“和我赛的——就她。”

小个子男人“哇哦”一声,惊艳地捂住嘴巴,涂了睫毛膏的大眼睛波光粼粼。李寒露下车,立刻被嘶嘶啦啦的小雨刮了一脸,“我赔率多少?”

小个子男人欢快地看了眼手中屏幕,“1赔1.5。”

“这么低?”

“大家都等着看喻哥的笑话,好多人押姐姐赢。”

“我下20万。下我这边。”李寒露抹了把脸,问喻森森,“哪辆车给我开?”

喻森森慷慨亮出车钥匙,“要不你拿我的?”

“我没玩过保时捷,可能不顺手。”李寒露指向远处一辆赫雷坎,“那个吧,能借我吗?”

“你要是爱开兰博基尼,选那边那雷文顿啊,我兄弟的。”

“不了,太贵。万一翻车我得赔命。”

雨势渐强,风里尽是湿漉漉的凉意。李寒露指尖捻去掌心薄汗,系好安全带,往嘴里倒薄荷糖。雨天赛车容易出事,人群稀稀拉拉散了小半,喻森森倒是兴致不减,摩拳擦掌,做着鬼脸朝路旁人群吹口哨,一轰油门冲进雨中。

李寒露紧随其后。

路段陌生,车胎又容易抓不住地,李寒露没打算开局就上玩命的速度,只谨慎保持不被喻森森落下太多。喻森森数次尝试也没能将对手彻底甩脱,咬牙加速,正打算漂亮地漂过弯道,挡风玻璃框出的方寸天地瞬间倒转。

李寒露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风驰电掣的保时捷忽然翻车,车身依靠惯性猛冲向前,在湿滑马路上划出刺耳声响。

“喻森森!”

李寒露心里骂句脏话,一脚刹车踹开车门跑过去。

想过喻森森可能有点菜,但没想过会这么菜。

保时捷相当耐撞,至少李寒露倒着看没觉得眼前是一片废墟。喻森森大头朝下,往车窗外伸出一只爪子,哼哼呀呀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快快快拉我出去!这破车会不会爆炸!”

车门被卡住了,打不开。李寒露尝试未果,心急如焚,一把将湿透的长发拢至脑后,指挥喻森森,“你把安全带解了,从车窗出来。”

远处雨雾里忽然传来警笛鸣响。

玛莎拉蒂疾驰而过,随后又接连过去十多辆拉风超跑,个个赶着投胎似的,竟没一人停车帮忙。喻森森也听见了警笛,顿时喊得嗓音变调,“我草草草我爸能杀了我快快快你快拽我出去咱俩赶紧跑啊!”

李寒露觉得这一刻喻森森可能特别希望他这保时捷当场爆炸。

喻森森不缺人捞他,李寒露完全明白她就是这场赛车里遗世独立的那朵炮灰——去年做《大检察官》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打听打听危险驾驶判几年。然而等到清晨雨停,派出所一夜游后,警察打着哈欠过来开门,告诉李寒露可以走了。

李寒露诧异地从眼睛里冒出一个问号。

警察与之面面相觑,补上一句,“有人接你。”

穿过走廊,推开隔门,入眼的是位极其英俊的中年男人。年华与岁月熬煮成其瞳仁深处的摄人气魄与傲然风采,如果非要李寒露形容,这种英俊霸道得近乎拦路抢劫,锋芒嚣张,过眼难忘。男人正与一女警简单交谈,听话中那意思,这人大概是个律师,可李寒露确实从没见过他。

男人也注意到李寒露。他从女警手中接过什么,对其略一点头,眼神没自李寒露身上移开,冷淡地往旁边等候区叫了声,“老尹。”

李寒露颈后寒毛忽然一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