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秀芳一起来到沪市的,不止是她的教练和队友,还有她的父亲何仲。
何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紧张而严肃,严肃而深沉,深沉而忧郁,忧郁而倔强。
他与何秀芳同一天沪市,却是提前一天就出门了。
看到出站口,背着蛇皮袋,不安的抽烟的父亲,何秀芳瞬间泪崩……
上一次见父亲,是她在队内修养的时候,正是对命运最忐忑不安的时候。
这一次,再见到父亲,她已经是全国比赛的奖牌获得者,虽然只是铜牌,虽然只是全国田径冠军赛,但是,她能留在队里了,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
而父亲,仿佛从小就是这个模样。
“你还坐的绿皮车,不是买了高铁票吗?”何秀芳觉得自己在队里是最乡土的,可是站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距离乡土已极远了。
何仲用家乡话,含混的道:“差几倍钱呢,我给退了。”
“高铁几个小时就到了,旁家的人出去打工都坐高铁了……”何秀芳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恢复了一些乡音。
何仲不屑的道:“他们爱造就让他们造,我不坐。”
“何叔。”教练此时才上前握手,他比何仲小十几岁,也是常通电话的。
何仲看到了教练,脸上重新戴上了憨厚的笑容,道:“又把你给麻烦的。”
“看您说的……”
何仲紧紧握着教练的手,道:“要不是丫头这次拿了奖牌,我都不好意思来见你,为了训练他,你可是耽误了好几年的时间,一点成绩都不出,屁用都没有,还浪费国家的钱。”
教练都跟不上话,何秀芳从脖子里将铜牌拿了出来,递给老爹,且道:“爸,你看我的奖牌。”
“好!好!”何仲单手拿住奖牌,摸了摸,却是紧紧肩膀上的袋子,道:“先走,我背着东西呢,住下了再看。”
“爸,你说要找个厨房,我给你租了个房子……”何秀芳顿了一下,又连忙道:“不太贵,我租的便宜的房子,现在叫短租。”
“有厨房就行。”何仲这次没有骂人。
何秀芳愣了愣,说:“厨房有,厨具也有。”
“租几天都行是吧?”
“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何秀芳在田径队里是有工资的,虽然不多,但是平时没什么开销,吃喝拉撒都有队里管,倒是存下了一点钱。不过,让她自己在沪市租房,她也是舍不得,但给父亲租房,她就很愿意了。
何仲点点头:“就行,咱们抓紧过去。”
一路坐公交车到租住的短租房,何秀芳才知道父亲为何要有厨房的房子,又为何要急着过来。
何仲竟是带了一蛇皮包的野菜。
“爸,你带这么多荠荠菜……你就是要带,也就带一点好了。”何秀芳抓起一把野菜,心里倒是一阵的温暖,小的时候没有菜吃,荠荠菜等野菜,就是最常见的食物了。
何仲却是“哼”的一声,道:“谁给你带的,我给你们领导,教练带的,也请医生们吃一点,你尝两口就行了。去,买只鸡去。”
“你要汤皮冻?”何秀芳一听就明白了。
在老家里,鸡汤皮冻算是道大菜了。是将荠荠菜剁成粉末,掺入到面粉中,煮成糊,再冷冻,切成小块,然后浇上鸡汤而成。
说起来好像是很特色的小吃,可是细细想来,无非就是范仲淹的划粥断齑的加强版,而且,是将范仲淹粥里的腌菜,换成了野菜。
加上鸡汤,却是近些年才有的事了。
何秀芳为难的道:“爸,人家现在都不吃这个了。”
“人家吃不吃是人家的事,咱做不做是咱的事。”何仲挥挥手,就埋头忙碌起来,只在何秀芳出门的时候,偷偷瞅了一眼她的脚踝。
“何秀芳的跟腱状态不错,队医说是完全恢复了,我们才让她打的比赛。”教练知道何仲的性格,特意给解释了一句。
何仲却不愿意承认,哼哼两声,道:“革命时候的人都知道,轻伤不下火线的,我这个姑娘,娇气。”
教练只能呵呵的赔笑。八十公斤的何秀芳,过去几个月复健的何其辛苦,重练又何其困难,他也不好向何仲一一说明了。
翌日。
何秀芳等人,一起来到骨关节与运动医学中心做检查。
何秀芳被特意拉了出来,做了一系列的复查。
田径队的领导乐呵呵的看着这一幕,面带欣慰。现如今,市田径队的经费也是相对充足的,只是要看是怎么用,像是这种有的放矢的体检,证明有效果的医疗,他们都是愿意出钱的。
凌然到了下午才出现,拿到了检查报告,仔细的观看。
“现在看,是完全恢复了。”凌然看看何秀芳,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浑身用不完的劲。”何秀芳试图展示自己80公斤的勇气。
凌然撇撇嘴,他问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也无伤大雅就是了。
凌然顺手再给做了体格检查,就算是复检完成了。
何秀芳的情况原本就很清楚,单纯的跟腱不完全断裂,缝合并愈合了,那就没问题,愈合不好……她也拿不到奖牌,因为缝合有问题的跟腱,连高强度的训练都撑不下来,更不要说这么快的参加比赛了。
纪天禄等凌然检查完了,也好奇的拿了片子看。
他是真正的骨关节专家,国内做关节置换的技术最强的一批人,现在看片子,却是看的大为惊奇。
“真是全好了。”纪天禄啧啧有声,才三四个月的功夫,按照正常的跟腱修补术的水平,能不能进行训练都是两说呢。
田径队的领导还是更相信主任医师纪天禄,这时候听了他的诊断,高兴起来:“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老兵归来,又多了一名大将啊。”
在市田径队里,能拿全国性奖牌就是一线队员了,不仅不会退队,还会委以重任。当然,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话,那二线队员到龄就退,没什么道理可讲。
何仲趁着众人都高兴的当口,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叠的铝合金饭盒,陪着笑容,道:“各位领导,几位医生,我是何秀芳的爸爸,今次过来,做了点我们当地的特色小吃,给各位尝尝,感谢各位对我家秀芳多年来的照顾,感谢医生给秀芳做的手术……”
说着,他又掏出保温瓶,道:“饭盒里是皮冻,瓶子里是鸡汤,鸡汤浇皮冻,是我们的特色吃法……”
何秀芳正高兴着,却被老爹打了个突然袭击,劝也不好劝,说也不好说,一时间紧张万分。
田径队的领导却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了,领头的副主任突的笑了出来,道:“老爷子千里迢迢送来的特色美食,那我们就尝尝,何秀芳,你也坐下来,都尝尝,都尝尝,医生们也请坐,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吃点喝点,然后再检查。对了,这个办公室里能吃东西吧?”
诊疗室里自然是不合适吃东西的,但就眼前的状况,纪天禄除非是脑袋被肌腱打肿了才会照章办事。
“那个谁,去搬几把椅子来,再从手术层的食堂要点碗筷过来。”纪天禄也没记下那么多住院医的名字,随便指了个就派遣起来。
住院医飞奔而去。
“饭盒我带的多。”何仲追着喊了一句,再笑眯眯的打开饭盒,给众人展示他做的鸡汤皮冻。
凌然也坐在了边上,好奇的打量起来。
只见一个饭盒内的绿色皮冻被分成了四块,何仲取出一块放入空饭盒中,再打开保温壶,将依旧滚烫的鸡汤倒入,再加一点调料,就算是完成了。
众人也不多言,一人分到一块,默默品尝起来。
何秀芳最后也分到了一块,是有些碎裂的绿色皮冻,吃到嘴里,依旧是又粘又爽利的感觉。
何秀芳的泪水,滚滚而流,滴入本有些凉的鸡汤中,兀自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