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高考仅有110天。
普遍的焦虑弥漫了整个高三年级,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令人心烦意乱,好像是一种压迫,又像是可以预言的毁灭,夹杂着绝望般的抗争和宿命般的无奈。所有的人——无论成绩优异还是平庸——尽皆如此,考场即战场,任你三头六臂武艺非凡也难免一个闪失。高考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考不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混混沌沌的未来,一个阴暗无边的黑洞,一张狞狞可怖的巨网。对高考的恐惧其实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是对未知的命运的恐惧。人生最可怕的敌人是未知。即使某些老师眼里的高材生、尖子生、希望生,充满了信心,但这信心背后是对恐惧的拼命的压制。孙子曰:“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只为着一句话——他们若失败,必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
信心之背后,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懦弱,是无法言说的辛酸和惊悸。信心给了他们盾牌也给了他们囚笼,他们只能将这恐惧、这懦弱、这辛酸、这惊悸同自己深深地锁起,让自己一个人承受。
许红康承受不了了,下午放学硬拉着孟超然去“喝酒”。两人随着人流出了大学桥,找了最东面的那家最偏僻的饭店,里面稀稀落落几个人,许红康叫了一声:“老板,啤酒。”
突然一阵敲击酒瓶的声音传来,“当!当!当!”随即一个人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新阳。”
两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独据一桌,桌上堆着三四瓶空啤酒瓶子,卢永川!孟超然想起当初为《少年风》起名字时,许红康讽刺他说叫“新阳啤酒”,忍不住笑了:“永川,替你家啤酒厂做广告吗?”
卢永川一抬头,见有许红康,一怔,招呼道:“来,一块儿坐吧。”
许红康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更加不好,闷闷地坐下。卢永川虽说喝啤酒如开水,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他不但愁,也有些醉了,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问:“你辜负了我吗?”
这话甚是突兀,孟超然莫名其妙,许红康自然明白是指分班后两人操场尽头的对话,他把徐文婥托付给他了。
“我没有……勇气。”许红康皱着眉灌了口啤酒,闷闷地说。
“我很失望。”卢永川的确有些醉了,一拍桌子,“也很后悔。”
许红康沉默无言,半晌,又灌了杯酒,说:“你还爱着她?”
孟超然总算明白了,明智地闭了嘴望着卢永川。他仿佛很茫然,怔了半晌,喃喃地说:“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但连命,就连思想也卖给了别人,除了奋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只是……痛啊!”
“为谁痛?”许红康问。
“我。为我自己痛。”卢永川连灌几口,一抹嘴,“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失败。那次‘迎回归全省中学生化学竞赛’,全校三人,就他妈我一个走了麦城。我没脸见我爸,我爸让司机捎给我五个字:死不了,就拼!”
“那好啊……拼!”许红康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也想拼啊!”卢永川忽然大笑,“可他妈有人不让我拼,让我死!”
“谁?”孟超然吃惊地问。
“老师!学校!”
“什么意思?”许红康吃了一惊。
“一回学校,你猜我碰到了什么?沉默!”他时而高言时而低语,像在念一首优美的诗,“无声的,冷眼的沉默。没有人安慰,没有人批评,甚至没有人嘲笑。总之,就是没有人理睬,全他妈死了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酒杯,忽然苦笑:“也许不是别人死了,是我死了。从前的……成绩优秀的……听老师话的……”他似乎不知道怎样列举自己的优点,想了半天仍是,“……成绩优秀的……卢永川——已经死了,在别人眼里消失。那些老师,从前嘘寒问暖,遇到你不懂的问题不惜一节课两节课给你一个人讲。哼,只他妈会锦上添花!如今,再问问题,腰也不弯了,嘴也不凑到你耳边了,直绷绷站着雄视全班,他要捎带着给别人熏陶熏陶,你一个人,不值!”
两人尽皆沉默。孟超然是切身体会的沉默,许红康是毫无体会的沉默。此刻,原本廖廖的饭店更加冷清,只有卢永川一人的声音在响:“我不知道老师们是怎么想的,是什么观念在支配他们。辛辛苦苦传播知识,每天扯着嗓子往你耳朵里灌输爱国呀,尊师呀,可谓不厌其烦,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竟会恨他们!哈哈哈哈……报应!”
许红康不以为然,孟超然却大有同感,只觉他一句话道尽了教师的悲哀。
“傅雷说过一句话。”孟超然慢慢地说,“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黑暗还能掩蔽多久?——110天而已。我们快要解放了。”
“快要解放了……”卢永川喃喃自语,一抬头,好像刚刚发现孟超然,问,“听说你正追一个女孩子?”
孟超然一惊,望了许红康一眼,问:“你听谁说的?”
“周启。他说,美得惊心动魄。”
孟超然苦笑不语,对周启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到现在还不知如何露出了马脚。他这种反应,两人不问也心知肚明,卢永川问:“她喜不喜欢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从她的表情、言语、行动、举止瞧出个蛛丝马迹?”
“不敢瞧。”
“干嘛不敢瞧?”
“越瞧越心凉。”他一肚子苦水。
卢永川见许红康陷入了心事,不由想起徐文婥,说:“老弟,爱情是要缘份的。人家要有感觉还行,没感觉,趁早拉倒,别耽误高考。”
“东边日出西边雨,似是有晴又无晴。”他大叹一声说。
卢永川笑了:“我请一个人给你参谋一下,解除你的烦恼。”
“谁?”
“斯宾诺莎。”
“什么?”孟超然大奇,“斯宾诺莎自己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能帮我?”
“哎……这个别有原因……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卢永川吱唔了一下说,“斯宾诺莎说,假如一个人想象着有人爱他,而他并不相信他有引起那人爱他的原因,他也将爱那个人。在那女的看来,她有没有值得引起你爱她的原因?”
“有,怎么没有!”孟超然张口道来,“她聪明、活泼、漂亮,有风度有气质有理想有……”
“惨啦!惨啦!”卢永川连连叹气,“斯宾诺莎又说,假如一个人相信他有正当的原因足以引起别人的爱,他将以此为荣。以此为荣呀,老弟!不是爱情。她道是有情却无情只不过舍不得放弃一个荣耀,算了罢!斯宾诺莎又说……”
“又是斯宾诺莎!我最恨斯宾诺莎!别再提他!”孟超然气极败坏,“这个老光棍!”
“不提,不提。”卢永川忙不迭地说,再看许红康,面前已空了四个瓶子。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晚自习已经上课,闪清光正半闭着眼睛背诵英语课文。两人遵守正月十五的承诺,坐了同桌,在高三,同桌就是搭档,互相学习,互相督促。孟超然倾心以付,把自己远远超越了书本的文史知识灌输给她,一个月来,闪清光成绩大增。而她又教他学英语,只是佳人在侧,他心猿意马,听到的英语句子成了英文歌曲。不过有一样,同样是佳人在侧,上数学课倒不必走神,精神一集中,成绩突飞猛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你一顿饭怎么吃了这么久?”闪清光问。
“聊了一会儿。”他规规矩矩地坐到凳子上。
“英语单词背会了吗?我要提了。”她笑着去翻书。
孟超然急了,不会!不会倒没关系,问题是一不会她就不理他!他吱唔几句,忽然想起了号称“马王”的周启教他下象棋时说,一旦无路可走,你就将他,将得他手忙脚乱,乱七八糟,然后瞅机会救将。他精神一振,问:“你的历史卷做完了?”
这招奇兵果然厉害,闪清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做完了。”
“对答案了吗?”
“对了。”
“得了多少分?”
“60。”声音低得像哼哼。
“60?”孟超然顿时抓住了把柄,“最后两道大题不做,除32分,还有118分,才得60!”
“单项选择错了6个,多项错了6个,材料分析题只得了……7分。”闪清光老老实实地交待。
“7分?”孟超然眉头大皱,这时已顾不得什么逃脱责任了,问,“一共三个,36分,得了7分!你怎么做的?”
“那些古文材料看不懂嘛!”闪清光撅着嘴。
一听这种软语轻声撒娇式的语调,孟超然顿时没了火气,拿过卷子看了看。这套卷子他已经做过,自己判分——128。
材料分析题也难怪闪清光看不懂,第一题选的是晋代江统的《徙戎论》。当时民族矛盾尖锐,江统主张把少数民族迁出,设重兵防守边疆。文章已然难解,命题人更设下了阴险的圈套,本一个荒谬的论调,命题人又加上当时人对此论的赞誉:“惠帝置之,后五胡乱华,时人服其深思。”这还不算,第二段又加上唐初窦静和温彦博对待突厥的分歧的争辩,使命题人“真实意图”隐藏得更深。
“这是一个政治色彩很强的材料题。”孟超然耐心解释,“凡是这类题,能看懂则看,看不懂,别看,直接回答。”
“不看题?”闪清光睁大了眼。
“实在看不懂那没办法嘛!咱们教科书上的历史观就是把现代的标准用到古代,如果古代人按照现代人的思想做,他就对;否则,他就错。一句话,看古人遵不遵守马克思主义,遵不遵守唯物辩证法。”
“那……哈……”闪清光咯咯咯笑了起来。
孟超然闻着她幽香的气息,禁不住一阵魂飞,连忙端正面孔:“就这么回事。就以这个例子说明,江统主张驱赶少数民族,窦静主张‘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永为藩臣’,他们违反了民族大团结精神,因此是错误的。温彦博主张‘全其部落’保存其风俗,教化突厥,符合民族大团结精神,因此是正确的。就这么理解。”
闪清光听得频频点头,一脸叹服的样子。
“至于看不懂的问题……那是你古文功底太差,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的。”孟超然沉吟一下,“有一个我给你翻译一个吧!”
“突厥既亡——突厥已灭亡了,其降唐者尚十万余口——这意思明白吧?召群臣议区处之宜——太宗召来群臣商议怎样处置的事宜……”
闪清光眼里闪烁着光彩,侧着头,长发斜斜垂了下去,身子靠拢着孟超然仔细倾听。两人无比默契,在一片宁和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夜晚。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芊芊已经睡了,父母却还不见回来,他披上大衣,坐在小园中。此时,还未到春分,夜凉如水,天空没有月亮,漆黑如墨,几颗亮晶晶的星星目夹着冷眼,像钉在夜空,非但带不来一丝光亮,反而增加了夜色的阴沉。
“叮——”电话铃声响了。
他裹紧大衣,进屋抓过话筒。
“超然么?”是厂里赵志均打来的,“你爸和你妈吵架了,你过来一趟吧!”
“为了什么?”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过来吧!”
他放下电话,推开芊芊的房间,她睡得正香。他咬了咬牙,冲出门外。夜风呼地吹来,他打了个寒战,蹬上车向西奔去。大街上,行人廖廖,一个小时前,他刚刚和闪清光在这条街上分手,而今,他又来了,只是,怀着不同的心情。
赵副厂长守在大门外,见他过来,迎了上去:“去年厂里效益不好,今年资金也不足,原料钱已经拖了几个月了,心情都不好。你看看去吧!”
厂长办公室亮着灯,还有几处灯也亮着,那是从市里聘请来的一位高级饮品工程师,还有两位尚未成家的质检员。他们的房间紧闭。整个厂子死一样寂静。
他慢慢地推开门,孟家民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头也没抬,地上是碎裂的瓷杯片,谢琬的啜泣声从里屋传来。
孟超然慢慢地坐在沙发上,问:“怎么不吵了?”声音平淡得像是一个远远欣赏的陌生人。
“不吵了,永远也不会再吵了。”孟家民仍没抬头。
“好啊!不吵了……心静。”孟超然冷漠得像块石头。
“我们已经立过协议,离婚。”孟家民仍看着桌面。
“好啊!离了就离了吧!离了……干净。”孟超然声音淡淡的,没一丝感情。
孟家民抬起头,望望儿子,脸上肌肉一抽,没做声。
“孟家民!这回是你先提出来的!不离,你是王八蛋!”谢琬的吼声从屋里传来。
孟家民冷笑一声:“我提出来的又怎么样?难道每次都要由你先提?咱们明天就去法院。”
“啪!”一团纸从屋里掷了出来,谢琬叫道:“重写!这里的钱,一分你也别想拿!孩子,你一个也别想要!”
“啪!”孟家民伸手将纸团接住:“是我的,一分也不能少!孩子,你要大的,我要小的。”
“哈——哈哈哈哈。”孟超然一阵大笑,心中无限悲凉,“分脏不均哪!要离就拿出点勇气,一拍两散,我和芊芊,你们一块肉一块肉地分!”
话刚落地,孟家民手一抖,一只茶杯劈头向孟超然掷来。他冷冷地看着,躲也不躲。“啪!”茶杯正撞在额头,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孟超然一阵晕旋,鲜血立时就淌了出来,顺着鼻翼脸颊往下流。
谢琬听见响声,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见儿子血流满面,哭喊着扑向孟家民:“你个王八蛋!太狠毒了,存心要杀我儿子。”
扭住他便撕打。孟家民呆了呆,脸上早挨了几下。他恼怒地甩开谢琬,冲向儿子。
“站住!”孟超然霍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他,一声大喝。
“哎……”孟家民手足无措,呆在当场。
谢琬推开他奔了过来:“你……流了很多血,妈给你包扎一下。”
“你也站住。”孟超然手指转向她,鲜血沾满了半个面孔,神态可怖,两人一时都被吓住了。
“我告诉你们——”孟超然伸手在眼睛上一抹,拿在面前,望了望满手的血腥,咬着牙说,“我,不是一个货物,你们谁想要就要,谁想扔就扔。你们想把我零切碎剐了论斤论两分,可以!想把我扔给别人,休想!你们离不离婚跟我没关系。我,你们谁也别想要!”
孟超然伸着血淋淋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说着,眼泪同鲜血混在一起滚滚流下,早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泪。额头有几处静脉被瓷片划伤,大量的失血使他阵阵晕旋,他强自站立,咧嘴大笑:“我早就知道,我逃不脱的,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逃不脱的!不管你们把家搬到哪里,不管你们挣多少钱,这一天,谁也逃不脱!不过,我还是想对你们说一句话,哪怕我的血流干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
孟家民心中正自后悔,一听这几个字,心里打了个实,下意识看了看妻子。谢琬一巴掌甩了过去,他躲也没躲。
“谢谢你们,是你们让这一天整整推迟了十年!十年!哈哈哈……我长大了!再也不会怕了!什么我都得到过了,我还怕什么!我八岁以前,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对了,就是那时候,你们扔下我跑到浙江。哈——我呀!我是一个没爹……没妈……没人管的野孩子,狗崽子!谁他妈都可以欺负,谁他妈都可以踩在地上打,谁他妈都可以往我头上浇冷水。我怎么办?我打吗?打人家一下,他爹他妈冲出来轮番抽我耳光。我活生生受了八年!八年呀!……这时候,你们回来了,没人敢欺负我了,有好东西吃了,有好衣服穿了……一直穿了十年,吃了十年,我他妈是赚的!可刚享受了一年,你们吵架要离婚,去了乡政府,你们知道我怎么做的吗?我把两块月饼,十块糖果,加上一个小手枪埋了起来!干嘛?……啊……”
孟超然声泪俱下,手疯狂地挥舞:“怕再成了野孩子没东西吃!没东西玩!你们没离,那东西就埋在那儿,到现在还埋在那儿!我还预备着有一天再去取。十年,十年了,我他妈就这样活了过来。怎么活的?吃了今天的,怕没明天的;今天有一个家,怕明天就没有了!就这样活的!现在,我大了,不怕被人打了,不怕再饿死了,这一切都是你们给我的,是你们用十年的幸福换来的!我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仰身向后撞了过去,一头撞在门上摔倒在地。谢琬顾不得抹眼泪了,拼命扑上去抱住儿子。孟家民也凑了上去,谢琬一巴掌甩去:“滚!”
头上的剧痛使他猛然醒转,两臂一挣,挣脱母亲,拉开门回头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夺门而出。
孟家民抢步冲出,迎面同闻声赶来的赵志均撞在一块儿,后面跟着工程师、质检员三四个人。众人一看满屋血迹,不由吓呆了。
“这……怎么回事?”赵志均也没了平日的口才,结结巴巴问。
孟家民顾不得答他,飞奔着跑出厂外。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呼啸。
大街上只有绵绵的暗夜,孟超然拼命蹬着自行车拐进县城。失血过多,到现在依然流血不止,他感到一阵阵的胸闷、晕旋,前额、后脑的剧痛一跳一跳地冲击着全身。他知道,再不治疗,自己非晕了不可。虽然伤口是父亲所赐,理当珍惜,但晕在大街上引人围观更加不雅。
他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街,找了家医疗所包扎。医生一看,吓了一跳:“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骑车……摔……摔到石头上了。”他昏昏沉沉地说,耳朵也听不大清。
医生训练有素地给他清洗伤口,止血,消炎。
“幸好伤口不大,不必缝合,消消炎,包扎一下就好了。不过你失血过多,最好输血,只是……这里也没血浆。你在这儿躺一下吧,我再给你处理处理……”
孟超然也没听见他说什么,他的耳朵几近失聪,只见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给你钱……我还要回家……回家。”
“这样子你怎么能走?走不了半里路你就又摔了,还是在这儿躺一会儿吧!我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来。”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孟超然也没感觉到痛。
“我……走了,还要……回家,谢谢你了。”他皱着眉头,拉开门走了出来,医生拿着针管愣在那里。
街上冷冷清清,了无人迹。他费力地蹬着车子,往哪里蹬?他茫然了。家?能回么?县城的同学?林芷霞家没去过,杨辉家没去过……清光家?能去么?无声的悲哀超越了肉体的伤痛,锁住了他的胸臆,他已经被抛弃了,被父母,被家,被这个沉睡中的世界。他茫然地走着,丝毫不知走向哪里。忽然,眼前一黑,他知道不妙,急忙下车,已来不及,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自行车压在身上,他推了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一会儿,用尽力气,侧身一滚,滚出了自行车的重压。屁股上一阵疼痛,他摸了摸,没血,好像打过针。“他妈的,什么时候打的!我最怕打针了。”他想了想,挣扎着坐了起来,看了看大街,仍是深夜,路灯一串一串地扯向远方。他涌起一种孤独的感觉。
“这是哪儿?”他向四周看了看,西面一个大伞样的东西立在路中央。岗厅?西关岗厅?
“这不就是清光家南面的路口吗?我怎么会来到这儿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摸了摸额头的纱布,湿湿的,凉凉的,刚才一动,血又渗了出来。“纱布一定红了,得换一个。”他想。
他忍着胸口的烦闷,扶起了车子,垂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走,他也不知去哪儿,刚转过岗厅,他愣了:“怎么……会到了清光家的街道?”
既来了,就去罢。一百多米的街道,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钟。刚到闪清光家门前,他胸口一阵气闷,再也支持不住,把车靠在墙上,慢慢地躺在了地上。街道里的风更阴更冷,他不断地打寒颤,翻过身想爬起来,但浑身没有力气。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爬上台阶,爬进了闪清光家门前的门洞,靠着石墩,再也动弹不了了。
墙缝里,仿佛有几只蟋蟀在叫,吱吱吱响。只闻虫鸣,不见人声。风不断从门缝中吹来,嗅得细了,居然有一股腊梅的甜香,隐约还有山茶的香气。
“腊梅开得正旺吧?”他想,“虎蹄梅?金钟梅?素心梅?还是狗牙梅?一定都有,都开了,浓浓郁郁的一院子。不知清光闻到了没有?她可真幸福!嗯!我也幸福,跟她只有一墙之隔,墙随着她的心一起一伏,嘣嘣地跳……我感觉得到……我真幸福……”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坚硬的石墩将他磕醒,他咬着牙睁开眼,只觉腰酸腿疼,但是力气逐渐地恢复了。他看了看表,四点多了。
“再有一会儿她爸爸就要上班儿了,她哥哥也要上班了。我……还是走吧!”他直起腰,腿却抬不了,长时间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腿也麻木了。
他活动活动,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去哪儿呢?唉!不管去哪儿,总之是不能在这儿,让她家人看见,又是一场麻烦。走吧!走吧!舍不得也要走。”
他的身体极度的虚弱,强自支撑起脑袋,一步一步挨下台阶。一出门洞,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上了车,离开了温暖的门洞。
“五点学校就有人早起读书了,还是到寝室去吧!”他蹬上车子,无限留恋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刚走了二百米,他就支持不住了,身上热汗淋漓,心脏像有几十根鼓槌在敲击,心室剧烈地膨胀。他强自支撑来到了大学桥边,校门紧闭,他绝望了,俯在车把上喘了半天气,免得倒在地上。
“晕倒在校门外可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关荣誉呀!”
他扬起脸望了望西侧幽深的树林,凌晨的薄雾里,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那样远,那样远。
“超然台!”
还有超然台,绝不能倒下,绝不能。这是一个强者的抗争,这是一场悲壮的奋斗……赢了,不会赢得什么;输了,不会输掉什么。但——抗争!只为这是一场战斗,只为他不能屈服于自己。他强自仰起身,双腿是海绵,头颅是铁块,心……是金刚石。
他大吼一声,冲入树林,刚冲了十几米,双腿便完全软了,他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随着车子的惯性又前冲数米轰然栽倒,随着车子滚入了小路边的草丛。
鸟鸣……超然台……那么远……那么远……他抬起手触了触头,火一样烫……“我……会死的……死的……解脱了”头一歪,人事不知。
鸡叫……鸟叫……小河的流水声……树叶的碰撞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浑身已被露水湿透。天色已经大亮,周围寂静无人,一棵狗尾草在眼前晃呀晃的,像在抚摸他。
看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他又睡了两个小时,再有半个小时早读开始上课了。他抬抬手,只觉有了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县城滚了一夜,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像样子,大衣、夹克上血迹斑斑,别人一见非报警不可。他统统脱了下来塞进车筐。所幸里面毛衣还好,穿的大衣较长,裤子也马马虎虎。
“这便走吧!”他凑到河边洗了洗脸,不由吓了一跳,满脸血迹,纱布也给渗得殷红。
他仔细洗净,推着车子出了树林。大学桥上车子不断,尽是些赶着上早自习的走读生。他笑了笑,到了对岸的医疗所,敲了几次门,女医生一脸倦意地出来,问:“怎么这么早?”
他指了指头上的纱布,女医生皱了皱眉给他换纱布,一触他的额头,手立刻缩了回来:“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受了凉。”
“这伤口……怎么弄的?”
“摔的。”
女医生小心翼翼地换过纱布,见他想走,忙拦住他:“你的烧还没退呢!大量脱水,得输液。”
“我还要上课呢!”他想起了闪清光,一节课不坐到她身边也不行。
“上课?你还上课?”女医生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高烧、脱水……失血过多,哪一样都麻烦。你乖乖躺在这儿补水,我让人给你请假去。”
孟超然想起闪清光每天早晨提单词的乐趣,大大不舍:“算了吧!下课我再来。”
说完急忙溜了出去。七点十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马文生背着手在班里晃。早读是自习课,学生随便复习哪门功课,或背古文、古诗、文化常识,或背英语,或背政治,或背历史。不过哪个老师都想让学生复习自己的课,因此常常来得早早的,到班里一晃,学生们在这种示威下,立刻抛开别的课本倒戈相向。
现在马文生在此,诸神退位,教室里是语文的天下。孟超然刚一露头,几道目光射来,粘在他额头的纱布上再也不肯离开。他低下头从老马身边挤了过去坐在自己位置上,将额头藏在书墙后。
伤在右额,闪清光在右侧,一眼瞥见,吃惊地问:“你怎么回事?”
“摔的,磕在石头上了。”他一边说一边逡巡,见马小奇,许红康回头望自己,咧嘴一笑。
“没事吧?”闪清光关切地问。
“你看我像有事吗?”他侧头笑笑,“你昨天睡得还好吗?”
“啊?”闪清光愣了愣,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同桌昨夜爬进了自家门洞,“挺好的,昨天那株素心梅又开了几朵,满院香气。”
“呵!”孟超然不住的笑,随手拿起本书。
“老马来了,快看语文。”闪清光低下头,迅速塞给他一本,一触及他的手,像被扎了一下,迅速缩回。等老马转过身,她悄悄地问:“你的手怎么那么烫?”
“烫吗?没感觉呀!是你的手烫吧!”
“低下头。”
他低了下来,闪清光悄悄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下:“你发了高烧!太热了!有三四十度呢!”
“人体正常温度36.5℃,我的刚好。”
“别贫嘴了。待会儿下课,我……让人陪你去看看医生吧!”闪清光低下了头说。
孟超然心中一凉,涌出一股难言的凄苦:“她让人陪我去?哈——有趣。”
闪清光触了触前排林芷霞的后背,耳语几句,林芷霞递给孟超然一张纸条:“把手伸过来。”
孟超然伸出了手,她摸了摸又塞给一张纸条:“出去,我先出去等你。”
孟超然莫名其妙,眼睁睁看着林芷霞走了出去,他呆呆不动。闪清光碰了他一下,他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林芷霞劈头盖脸就问:“你烧得那么重,怎么不说一声,走!”
拉着他就走。孟超然回头看了一眼教室,感慨万端,心里发疼,两腿一软,便要栽倒,林芷霞吓得连忙搀住他:“你怎么啦?啊?怎么啦?”
孟超然闭目无语,黯然摇了摇头,林芷霞心惊胆战地搀着他。
“你支持住,快到了,你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说一声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人想啊……”
孟超然摆手止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父母已经抛弃了自己,心上人连送他看病都不肯,还说什么呢?
到了医疗所,林芷霞还没说,女医生先说了:“回来啦!早就不该走嘛!”
两人搀扶他进了里间,让他躺在病床上,一量体温,39.5℃,医生吓了一跳,忙打了一针,盖上被子,输液。孟超然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她们摆布,他此刻已经心如死灰,什么也不想了。
“好好治病,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林芷霞坐在床边,轻轻地说。
她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由于大量脱水,高烧,他的嘴唇干裂,斑斑驳驳像脱了皮的墙壁,她伸出手指轻轻抚着他干裂的嘴唇,一阵心酸。孟超然闭着眼睛,轻轻在手指上吻了一下,林芷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了手。可是见他的嘴唇依然缓缓地张着,她又放回手指,他轻轻地含住。
她一动不动,等待了许久,见他好像沉沉睡去,这才小心地收回了手。谁料方一收回,他忽地睁开了眼,她吓了跳,满腔脸红。
“现在什么时候了?”
“八点十分,早自习刚下课。”
林芷霞看了看表。话声未落,一阵嘈杂,屋里来了一大帮人:马小奇、许红康、沈丹、徐文婥、马林涛等人挤了一屋子。
“超然,好点儿了吗?”许红康俯下身问。
孟超然勉强笑了笑:“好多了。”
“哎!你老兄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呢?”马小奇一脸悲哀,“说,是哪块石头磕着你?我揍扁了它!”
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他:“你先揍扁我吧!是我一不小心碰上它的,打扰了人家,你替我说声对不起。”
众人笑了起来。
“哎,孟超然。”徐文婥说,“上自习时你爸你妈来找你,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生了病,就说出去了。要不要我去找他们?”
“不要!”孟超然眼中忽然一闪,急切地说,“别,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谁说了,我……跟他绝交。”
众人面面相觑。马小奇俯在他耳边说:“快上课了,还得去报到,下课再来看你。”大伙又安慰几句,纷纷散去,屋里只剩下林芷霞一人。
“你怎么不上课去?”
“我陪着你。”
孟超然闭上了眼睛,慢慢地问:“都走了吗?”
“走了。”
“她没……来?”
“谁?”
孟超然闭目不语。
林芷霞忽然明白了,讷讷地说:“她……大概正吃饭,吃完饭就来了……哎,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不想吃。”他睁开眼,看见林芷霞一脸忧色,笑了,“我饿了,想喝八宝粥,热的。”
“好啊!”林芷霞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不到十分钟,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孟超然闻了闻,笑了:“你是在大十字买的?”
“嗯!”
“骑车太快了,要当心。”
“我明白的。来,你手上扎着针,我喂你。”林芷霞舀了一勺,轻轻地吹冷,慢慢送到他唇边。他张嘴喝下。
“挺香的。”
“当然了。”
孟超然笑了:“我是说……方才我咬的……是你的手指。”
林芷霞脸红了,轻轻缩回手。
“咬疼你了?”
“没有。”
“我刚才正被恶魔吞吃,只好见稻草就咬了,对不起。”
“不疼的,你没咬。”
林芷霞又喂了他一口,孟超然咽了下去:“你也喝一口,你还没吃饭呢!”
“我不饿。”
“你不饿我不喝。”
林芷霞无奈,只好喝了一口,接连被迫喝了三四口,不料再喂孟超然,他竟已沉沉睡去。她守了一会儿,见他睡得很沉,看了看吊瓶,还能滴半个钟头,放心地离去。
很好的天气,阳光满目,照见了浮荡来去的每一粒微尘。上课的时候,校园里人声悄寂,只有两个人影在花坛里的探春树下默立,洁白的碎花拂上了衣襟。
“师姐,他……还好吗?”闪清光攀下一枝探春,轻轻地嗅着,微微一抹残香。
林芷霞出神地望着她的手,其白如花,其柔亦如花:“高烧39.5℃,昏迷了好几次,正输液。”
手松开,花儿弹去,发出沙沙的轻响,人却无言。
“他问我,她来了吗?”林芷霞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怕露出眼中的那抹哀伤,“他对你痴得很。”
“师姐,以前有不少男孩子给你写情书,你总是不予理睬,随手就扔了。我问你,你说,没有感觉。我问你,什么叫做感觉?你说,就是很想和他在一起,经常会想起他,很幸福,很甜蜜。我又问你,没有感觉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吗?你说,何苦伤害他。”闪清光幽幽地说着,眼神有种迷茫,“师姐,你认为你说的对吗?”
“最起码,没有错。”
“可是,我对他也没有感觉。”闪清光也望向天空,神情有一种惆怅。
“那你为什么和他坐在一起?”
没有回答,林芷霞静静地等着。
“师姐,咱们从小就认识,我能不懂你吗?长这么大,你从来没看得上一个男孩子,好容易出现了一个,为什么不抓住!”
林芷霞突然转身:“你是因为我吗?”
“不是。”闪清光坚决地摇头,“我对他从来就没有感觉。我承认,他很优秀。可是优秀并不是让一个人爱他的理由。我只相信感觉。师姐,你相信我,我不爱他,不是因为你。”
林芷霞神情有些凄楚:“可是我……是因为别人。”
“我?”闪清光问。
林芷霞不言,不动。
“师姐。”闪清光急切地拉住她的手,“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去找他,跟他从此分开。”说完转身就走。
“不要去。”林芷霞叫道,反手一拉,拉了空,“他正病着!”
闪清光遥遥地回头:“师姐,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恨我,你才有机会。”
“不要去。”林芷霞追了上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边说着边飞快地跑过去拽住她。
闪清光踌躇了一下,说:“好,我先不说。他不是希望我去看他吗?我去安慰安慰他,对他病情或许有帮助。”
林芷霞点点头,松开了手。
可怕的场景一次次重现,他不断重复经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被魔鬼撕吃的恐怖。疾风战鼓般的轰鸣忽响忽止,极度的声响与极度的静寂构成两股离心的撕裂般的力量,仿佛撕裂了耳鼓……突然有大光明闪耀,黑暗之恶魔粉身碎骨。纷飞的血肉中,一个少女盈盈而立,宛如天人。“清光!”他惊喜地大叫,叫声未了,森冷的利剑穿心而过。他痛苦地抽搐着,呆呆望着她的笑脸。笑脸忽灭,他绝望地叫:“清光,别走……”
一阵惊悸,他感到有一只软软的东西拭去了额头的冷汗,一阵清凉。他睁开眼,一个女孩子坐在床边,秀气的眉毛下,双眸如两弯清澈幽深的清泉。
“清……光……?”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又伸手揉了揉,手背上一阵疼痛,正扎着针。
闪清光似乎有些心事,勉强笑了笑:“你好点了吗?”
“好了,好了。”他大喜过望,挣扎着坐了起来,身子却过于无力,歪身靠在了床头。闪清光扶着他的身子,在背后垫了个枕头。
她望着他憔悴的脸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一红,嗔道:“你看什么!”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才知道‘剪水双眸’是什么意思。”
闪清光侧过脸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孟超然乐滋滋地说:“眼睑就像青翠的葡萄皮,里面藏有无穷无尽的秋水。不知道哪个仙人,拿起一把天上的剪刀轻轻地把它剪开,于是,透过去,一些幸福的家伙就可以看见那片秋水了。”
“那不流干了吗?”闪清光没好气地说。
孟超然大摇其头:“不流,不流……伤心了才流。”
他摇了两下,前额剧痛,只得停了。一看她微微地蹙着眉,看着自己的目光那么空洞,那么失神,他问:“是不是我说错了?”
闪清光摇了摇头:“你……你认为咱们俩合适吗?”
孟超然笑着,心却渐渐下沉:“为什么不合适?”
“你认为什么叫爱情?”她又问。
他沉默着。闪清光的视线顺着他手上的针、输液管滑了上去,悠悠地说:“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我知道,现在,我没有那种感觉。”
孟超然慢慢抬起头,一迎上她的目光,只觉胸口重重一击,一阵窒息。他勉强笑着:“永远也不会有?”
“那种感觉……我相信,是在一瞬间产生的。”
“难道不会是将来的一瞬间?”
闪清光叹了口气:“素心梅的种子今年没有发芽,以后,永远也不会发了。而且……我们谁也对将来负不了责任。”
他一动不动,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苦笑了一下:“你要我怎么做?”
“我想……”她犹豫了一下说,“谁也别再勉强自己了。”
“还有呢?”他的身子渐渐滑了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闪清光垂下了头:“我们还是暂时把座位分开吧!这或许对你有些好处,快高考了,我怕连累你。”
他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微笑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爱怜:“你想做的你就去做罢。爱一个人,不就是要让她幸福吗?如果你想走,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你!”
“对不起。”她慢慢站了起来。
他仍旧笑着。
门口忽然出现两个人:“小超,你……”
是父母!谢琬一看儿子成了这模样,失声哭了。孟家民则满是懊恼,低下了头。孟超然脸色突变,腾地坐起来,吼道:“走!你们来这干什么!走——”
谢琬扑到床边:“小超,昨晚是你爸不对——”
他一阵惨笑:“我还有爸爸?哈——走!你们不走,我把它拔了,死了干净!”
他伸手就去扯输液管,闪清光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别拔——”
“他们不走我就拔!”
谢琬见状,连忙后退几步,默默看了儿子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孟家民欲言双止,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孟超然身子一软,倒在床上,喃喃地说:“他们走了没有?”
闪清光出去张望了一下说:“走了。”
“你……也走罢。”
闪清光沉默片刻,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孟超然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摘下了输液瓶。
大学桥上,闪清光偶然回头,看见了一个孤独、虚弱的背影,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提着一个输液瓶,垂着头,脚步踉跄地走进一条偏僻的巷子。
孟超然到了一家小医疗所,刚躺下便昏了过去,黑暗……孤独……孤独的黑暗……黑暗中隐隐传来一声声抽泣,他睁开眼,一个模糊的背影坐在面前。他想睁大,眼皮却像压了座山……山上有一个白衣的女孩子。
“小萱……”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那个人的身子抖了一下:“小萱走了,不在。”
“她去哪儿了……她……也不来看……”一句话还没说完,头脑一阵昏乱,又晕了过去。脑袋重重垂下的刹那,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她在开封,河大二附中,很远很远,她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直在医疗室躺了两天,病情才略有好转。林芷霞连课也不上,一直陪着他。父母没再见到,倒是芊芊来了七八趟,一呆就是大半天,把棒棒糖、雪梅等小孩子的零食摆了一大堆。同学们也常来聊天儿,闪清光……再也没来。
两天里医疗费花了二百多,他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林芷霞告诉他,钱是他父母让芊芊捎过来的。
回到教室,他的同桌已换了个人——徐文婥。闪清光远远地坐在了最前排的角落。他也没再回家,在寝室和马小奇等人挤在了一起。又过了一星期,头上的纱布才折了,身体也完全康复,只是额上,永远留下了月牙形的深深的伤口。
他记起了最后一次昏迷前的迷梦。纱布拆去的第二天,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大学桥,背了个背包,在距高考仅有100天的时候,独自踏上去开封的路。
丹邑到开封路经郑州,他坐上长途汽车,到了郑州已是中午。他来过一次郑州,记得火车站就在汽车站对面。进了火车站广场,只见到处是人,不是七就是八——乱七八糟,横七竖八。有的围坐成一圈儿,有的堆坐成一堆儿,有的并排躺成一行儿。人乱,行李倒挺细心。他早闻火车站是郑州首乱之地,但在学校听人说起:郑州有三乱,郑大财院火车站。火车站排名第三却不免令他产生小觑之意。
他进了广场,见人虽多,却也不乱,不由安心了许多,四处寻找售票大厅。正走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跪在了面前,一句话不说,只是伸着手。他不大明白,问:“要钱?”
小孩子张张嘴,啊啊几声,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原来是个哑巴。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没人对此事大惊小怪的,偶尔有人看上一眼,一脸的漠然。
“起来,起来。”
小孩子一动不动跪着。他笑了笑,掏出两块钱塞给他。不料这一掏钱掏出了麻烦,他正自得意,忽然发觉自己被包围了,身前左右全是小孩,足有十二三个,一个个脏兮兮的伸着手。他又好气又好笑,喊:“喂!你们怎么都问我要?我又不是财主!走开吧!”
谁知小孩子们不但没走开,反而越聚越多,就像平地里冒出来的。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不由急了,一转眼看见十几米外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要饭的托着个碗拄着拐棍跳来,他吓了一跳,那人一条腿跳得其快如飞,比袋鼠还敏捷,比正常人跑得都快。他大叫一声冲出包围圈,向着跳来的乞丐喊:“追得上我,就给你!”说完哈哈大笑,转身就跑。
一个小伙子在前面跑,一个一条腿的乞丐,十三四个小乞丐在身后追,其势甚是壮观。直到孟超然跑进了售票厅,门口有警察,乞丐们才不再追来,蜂拥在门前久久不散。
他向周围看了看,不由大奇,心想:“这么有趣的事怎么没人笑呀!每个人都绷着一张脸,冷漠得像是戴了张面具,有趣。”
他买了张车票,信阳至商丘的236次列车,12点多发车,到了车上,竟然没有一个空位,挤得满满的,不少人站在过道上。人们脸上的表情呆板、冷漠,然而又透着机灵,防范姿态十足。
他大为兴奋,心想,火车上真乃五谷杂粮荟萃之所,什么人都有,一节车厢就像人的一节大肠,走一站泻一站。他自得其乐固然有味,然而站了一路的确不舒服。
破落贵族,开封。
开封城的确很古老,古老得让人看不穿它的历史,同样,也古老得让人看不到它的未来。它积淀得太多,黄土层压在它身上,抖不落,扛不动,可它还要扛着,把自己扛得半新不旧,扛得疲惫不堪。它不像邻居郑州,没有载荷,没有负担,也没有记忆,一心一意使自己尽量摩登起来。它不行,它得跟在郑小姐的高跟鞋后面挑着文化的挑子,历史的担子。但再古板的老书虫也禁不住一路上的香风暗度,秋波频洒,小广州、俏深圳、洋浦东、浪珠海不断抛来的媚眼使它心神不定、心猿意马、心花怒放、心乱如麻。于是展现在孟超然眼里的七代皇族便是一副皱纹沟里流香脂,苦瓜唇上淌口红的老来俏模样了。
一出火车站,孟超然发了好一阵子呆:“这就是那个有铁塔,有龙亭,有大相国寺,有包青天夜审阴日断阳七侠五义御猫展昭白眉徐良的地方吗?”
其实不怪他这样想,国人印象中的开封,甚至开封自己的宣传也总给人一个它依然生存在一千年前的印象。宋代文化至浓至烈,影响深远。试想,叹为观止的绘画,古老神秘的方法,百代巅峰的诗词,一泻千里的雄文,众口相传的英豪,千年正统的理学……仅凭一项就足以光照一个时代,而这一切统统聚集在一个宋朝,统统聚集在一个城市!这意味着什么?
人们心目中的开封已经定型,就像郑州的“商城”,上海的“龙头”,深圳的“窗口”一样定型,无可改变。孟超然坐上公交车进入市里,一路忍不住难过,眼见得街道斜窄,市面凌乱,房屋破旧,经济凋敝,他不由生起一种抚今追昔之感,连寻访白小萱的心也淡了。
他查了查地图,河大在古城的东北角,河大第二附中在河大东面,3路公交直抵学校。他看了看牌子,确认无误后走进校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大概快上课的时候。
学校并不大,教室并不多,只是绿化得比丹邑一中强多了。他在校园内徘徊着,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怎么找小萱呢?他并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的,总不能一个一个地问吧?
校园里有不少人在活动,有的还只是小娃娃的样子。“难道弄错了吗?有两个附中?一个附高,一个附小?”
他疑惑不解,扫视了一下,外面绝没有小萱,于是信步走向教学楼找个人问了一下,一个男孩指给他高三年级的教室。一个班并没有很多人,他从门窗往里扫瞄,一直瞄完整个高三也不见有白小萱。他有种情怯的感觉,既想见她,又怕见她,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
“打听不打听呢?”他托着脑袋躲在树荫下沉思,这种感觉就像在拔渔夫从海里捞出来的黄铜瓶的盖子,“一阵烟雾,飞出来的是妖怪,还是仙女?”
他胡思乱想着。
“小萱的模样我还认不认得?还是那双调皮的小嘴巴,一笑就弯起来的眼睛?……我见了她说些什么呢?说我的烦恼?父母不要我了,要离婚了,清光也遗弃我了……不成不成!断断不成!说我闲得发慌,旅游来了?快高考了呀!……那么就说我想她……她会不会感动得哭呢?她可真好哭,每次哭了我都得哄她……一年多也没见她哭了,我瞧瞧泪水还多不多……”
他心神想入非非,眼珠子却不停转着。大门外,一个男孩子骑车带着个女孩子进入学校。他见那个男生一表人才英俊潇洒,气质极是不凡,心中不由羡慕,心想:“此人的气质几乎可以与清光相比,只是他的家长肯定是河大的教师或教授,从小培养,又生长在城市,不算希奇。而清光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却是在满院的花香草色中熏陶出来的,有灵气。”
他打量着那个男的,见后座的女孩和他亲密的模样,想来关系非同一般了,不由动了好奇心,仔细打量起来。她的脸掩在男孩肩后,看不到,飘入眼中的,是洁白的裙子,洁白的皮凉鞋,头上扎着洁白的……飘带……他越看越心惊,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自行车在十几米外划过,转入车棚。转弯的刹那,他看见一张洋溢着甜蜜的笑脸,他惊呆了——小萱!心口重重地一撞,他眼前发黑,软软地坐在了台阶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眉心擂了一拳仔细地看。
果然是白小萱!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一切的一切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就是她拉着那男生的手一晃一晃的频率他都熟悉。他知道她的手握得有多重,知道她握着那人的哪几个手指,知道她的小指勾在他的无名指上……他知道……
“喂,孟超然,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哎,可不准笑人家啊……”
“你这种与众不同,就是站在很多人里面,让人首先一眼就注意到你……”
“超然,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乐……”
“……每个人都斗不过命运的……”
“十年后的那一天,我在塔下等着你。”
三年了,她的第一句话直到最后一句话,他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一切他都记着:她的甜蜜、她的悲哀、她的泪水、她的离别、她的临别一吻、她的十年相约……他记着,而她忘了。当他遭受着高考的煎熬、父母的遗弃、心上人的绝情的时刻,当他不辞劳苦一腔渴望地寻找她的时刻,她用行动告诉他——她忘了。
孟超然木雕泥塑般僵住。幸福的人儿手拉着手跑着跳着笑着远去……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裙子、黑发、白色的飘带……风一样远去,吹尽了笼在幸福和荆棘上的磨碎了整个生命而扬起来的晨雾。
不知站了多久,刺耳的铃声惊醒了破碎的迷梦,孟超然抬起酸痛的腿,抬了起来,却没踩下去。他仰起头望望整个校园,一片寂寞,一片沉默。他咧了咧嘴,忍不住哈哈大笑,忍不住热泪横流,朦朦胧胧不知不觉中,人也离开了她的世界。
往北不远就是铁塔公园,高高的铁塔从重重的屋脊房顶穿出,直刺长空。他一路受着招引,来到公园站口,进了大门,隔着铁栏仰望铁塔,时空隧道般的神秘加上一句凄楚的誓言,他的心像磁铁般向铁塔飞去。
铁塔始建于北宋,并非铁做的,而是砖石琉璃瓦结构,只是其色如铁,故称铁塔。兼之历经上千年的洪水、狂风、地震、火焚以及人为的破坏尤能屹立不倒,雄姿如旧,称为“铁塔”也不算过份。
孟超然花了二三十块钱买了票,刚要进去,忽又恨了起来,把票撕成粉碎,心想:“不到2005年践约之日,我绝不进铁塔!”
抬头望去,一群白色的鸽子在塔顶盘旋,忽散又聚,停在塔上,忽又一散,“蓬”地四散而飞,隐入渺渺云霄。他心中一动,一股东西膨胀欲出,一个句子迸进脑海:“我情愿是一只飞鸟。”
他急急忙忙掏出笔,拿着笔记本躲在墙角,胸中的感情喷泻而出,淌过笔端现于纸上。
〖我情愿是一只飞鸟
日日飞上屋檐外那座古塔的顶端
以生命与生命的贴近
去追寻,那一缕缕载酒狂歌的诗魂
西风残照只是一身苍凉的装饰
你的心里究竟埋葬了多少故事
为何不见衣衫上斑驳的酒痕
荒城外,诗人不忍惊扰的静宓
已被多少双脚步所踏碎
黄河的风沙吹暗了黄昏的刁斗
是谁的叹息,穿透了万丈的黄沙
带着淤积的暗流冲进我的耳鼓
我循着明灭的灯标,叩问滚滚尘埃
蓦然一望,满头已白发苍苍
人间究竟轮回了多少岁月
你的灵魂献与了祗园的隐者
任那拈花的妙手弹指一挥
抹去了层层面目只留下蛛网与尘土
生命,化作了无语的墓碑
而我,被安排了怎样的过去与未来
为何你以满地的青苔掩盖着我的泪痕
难道你不见——不见我的鲜血
它在你苍老的肌肤上凝成了不灭的胎记
——待我以我谜一样的命运来祭你
可叹黄花美酒已被穿梭的日月所侵夺
我只献上我落魄的衣衫满面的霜尘
立于遥遥的宇宙中横着锈蚀的古剑相问:
如果有一天,生命将我抛弃
你是否让我踏进
你尘封的塔门?〗
他长长出了口气,写下了名字:古塔。将笔狠狠摔到墙上,将这篇谜一样的诗稿塞进了背包,一时心神畅快,轻松之极,像抖掉了背了多年的包袱。心碎的离别,父母的遗弃,家庭的破碎,至友的反目,心上人的背离,高考的重压,大学的绝望,成绩的不如人意,老师的鄙视嘲讽……这一切一切算得了什么呢?我自有新诗一篇。生活中种种的感情种种的折磨都只是过眼云烟,都只是人生的体验。它会让你洞察感情洞察人性,让你了解世间百态,让你踏上文学的巅峰。
什么才是价值?生命转眼即逝,人生不过百年,能够流传不息的才是价值,能够永恒的才值得追求,追求不到了才叫痛苦!那些痛苦,叫什么?
“庸人自扰!”他哈哈一笑,挥挥手,告别开封,带走了一篇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