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情感都是一脉相通,“近乡情更怯”大可改成“见人情更怯”。孟超然觉得白小萱简直是一朵莲花,只可远观,不可近玩,而自己则是一只兔子,仰视苍天上的雄鹰无限羡慕,一旦近了,立刻心惊胆战,逃之夭夭。
白小萱的身影时时都在眼前晃动,仍旧清纯动人,只是忧郁了许多。他心痛之极,鼓起了勇气说:“小萱,你清减了。”
“还不是为着你。”她幽幽地注视着他。
“我对不起你,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么?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执手在无边的旷野上飞跑,我们扬鞭放牧大草原上的羊群;我们乘着竹筏在漓江上飘流,你的赤脚荡在碧玉般的水里,我的心也溶化在水中……可你为什么总是不言不语不说一句话,让我在沉默中欢喜,让我在孤独里悲泣?我怕它是一场梦,抗拒着不愿醒来,可你又为什么那样残酷,比梦还先一步将我遗弃?你知道在我梦醒的时刻,有多少哀愁在心里淤积?小萱——”
白小萱幽幽而望,像暗夜里的女神,目光中满是怜悯和深情,只是不说一句话。
“小萱,我向你忏悔。如果能得到你的爱,我视天下女人如粪土。”
“你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因为,没有PH值。”
孟超然霍然一惊,原来正上化学课,又是一场白日梦。弗洛伊德释梦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它给他达成了什么愿望呢?无非是化学课的错失而已,题自然也是不会做的了,他请教周启,周启皱皱眉:“不会,问老师吧!”
化学老师姓牛,名大壮。牛倒是壮,只是牛大壮非但不壮反而瘦得像他鼻梁上的眼镜腿。其实说怪不怪,命中缺土,名字里要补个土,身体瘦弱,自然要取个雄赳赳的大号了。
孟超然一举手,牛大壮似旗杆般立于面前:“老师,这道题不懂。”
牛大壮脸上仅有的肌肉缩到了一块:“上课你听了没有?听了你会不懂?”
“听了。”
“听了?那是你没仔细听,仔细听了会不懂?”
“仔细听了。”
“……”牛大壮只有一点像牛——牛脾气,“仔细听了?那是你不专心听,专心听了你会不懂?你问问别人看懂不懂?”
“问了。”孟超然一指周启,“他也不懂。”
牛大壮气得翻白眼,匆匆又讲了一遍,也不问懂不懂了,转身就走。他一走,孟周两人面面相觑,都听到了青蛙跳水的声音——扑通(不懂)。周启冲着他的背影一龇牙,学了声青蛙叫。
这其实并不奇怪,牛大壮还算优待他们,居然肯给他们亲自讲题,绝大多数老师平时根本就不往后排走,甚至眼睛也不往后排瞥一下,举手发问人家根本看不见,仿佛后排的一张张面孔只是贴在墙上的画片,上面沾满了污秽,眼睛一落上去就成了苍蝇。
周启闷闷不乐,问:“你不是《少年风》的主编吗?怎么这几天没见你搞过,倒是许红康和徐文婥搞得热火朝天。”
孟超然无言以对,许徐卢三人的关系到目前为止并不为人所知,三人无愧搞政治的,许红康城府幽深,卢永川不形于色,徐文婥更是若无其事。若非孟超然偶然听到,以前卢永川力荐和现在自己无法插手其中以及日后围绕《少年风》发生的一系列突变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马文生在分派工作时说了一个模糊概念:“许红康负总责”,“孟超然、徐文婥具体负责”。这就使《少年风》的工作陷入官僚主义式的低效率动作,同时也为许红康接触徐文婥制造了借口,“负责”当然无所不包了,而“具体负责”的“具体”却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因此孟超然虽有跃如之意奈何不知靶在何方,而且眼见许徐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他也不好意思前往讨一杯羹。
卢永川好容易在许徐两人中间安了孟超然这颗钉子,却不料这钉子如此窝囊,不起丝毫作用,不由大感痛心。他见情势日渐不利,便去找徐文婥:“《少年风》办得怎么样了?”
“进展顺利。”徐文婥还没明白他的用意,快活地说,“第一期已经差不多了,小萱、沈丹、林明华、马小奇、马林涛都写有作品,你还没有支持我们一篇哲学论文呢!”
“你们?”卢永川淡淡一笑,“你没跟我提过,红康也没跟我提,超然更是事不关已,——他是不是跟你们闹了矛盾?”
徐文婥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想了想,终觉无言以对。她不说什么掩饰的话,默然无语。
卢永川大觉快慰,笑着说:“我最信奉毛泽东的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说完一笑走开,再不回头。
徐文婥立时感到一种威压,同他在一起仿佛置身于荆棘丛中,处处有种尖锐的刺激。她知道自己若是白杨,卢永川则是铁斧,白杨绝不会喜欢铁斧,铁斧却只有白杨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明知如此,她却无法对卢永川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太优秀了,无论是他自身还是家庭都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子头晕目眩。尤其她家也在新阳,她对卢家在新阳的威势体验得更清楚。
青春的初恋本是纯洁的水晶,不含丝毫渣滓,但徐文婥知道自己成熟得太早,心灵年龄远远大于自然年龄,她无法不让自己考虑现实的利益,因为她曾对女友们表达过自己志向——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
她感到些许不安,找个时间问许红康:“孟超然也是《少年风》的负责人,你是不是太冷淡人家了?”
许红康一愣,他并非看出孟超然是卢永川安排的钉子,也不是出于对他才华的妒嫉而排斥,原因是这个问题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人们赞美农村人总喜欢同一个词:纯朴。然而纯朴也意味着心粗,感情世界不够细腻。仓颉造字,论“情”曰“钟”,“钟”者,集中也。许红康本就粗疏的心全变成了爱,爱又全集中到了徐文婥身上,他如何还顾及得了孟超然?
他听后一愣:“是吗?我有些……回头我找他一下。听说上届你们镇有个学生被保送上了北大?”
“哪儿呀!”徐文婥摇头,“被保送到了南开。大学桥没有保送北大资格,文科最好的是武大,理科最好的是南开。”
许红康沉默了下去,半响,喃喃说:“我一定要考北大。”
“考北大?”徐文婥吃了一惊,“北大相当难考的,大学桥每年能出两个北大生就算最高水平了。”
许红康一笑:“正因为难考我才考,我必须以北大来作为我的目标,证明我的价值。”
徐文婥默然,心想:“看来许红康和卢永川注定要做对头,卢家显赫,许家贫寒,但一样志比天高,所不同的只是卢永川生来就具有强大的自信,许红康却需要事业成功来培养自信。偏不巧,自己成了他们竞争的目标。”
她苦笑了一下,问:“马林涛的杂文和马小奇的顺口溜都编完了?”
“差不多了。”许红康忽然间情绪低落,“我对《少年风》越搞越烦,有点不想干的感觉。”
“才刚刚开始呀!”徐文婥大为奇怪,“一开始你不是蛮有精神的吗?马小奇说你如牛得草,锅盖叫天。”说完不由笑了。
“什么意思?”许红康没明白。
“牛得到草了不高兴吗?尽情地吃啊!锅盖叫了起来自然是说你高兴得掀掉了脑壳。”徐文婥解释说。
“这小子!”许红康笑骂了起来。
“哪个小子?”
两人回头一看,竟然是马小奇!马小奇笑嘻嘻地问:“你们在骂哪个小子?我替你扁他。”
两人一呆,同时捧腹大笑,徐文婥停住笑说:“你踢自己一脚吧。”
“啊?”马小奇双眉齐跳,“你们竟然在说我!”
“是你先说人家如牛得草,锅盖叫天的嘛!”徐文婥辩护。
“呃……嘿……嘿嘿……”马小奇龇了龇牙,“不提,不提,我来找你有事儿的。”
“什么事?”许红康问。
“10月16号不是咱校建校400周年嘛?”马小奇说。
“什么400周年?哪有这么久?”许红康知道他平时俏皮话连篇,十句话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半句话比假话还假。
“是真的。”徐文婥说:“他们是从明朝推算的。万历二十一年修建了大学桥,并在桥北盖了所县学。万历二十一年是1594年,今年是1994年,整整四百年。”
“有这么算的嘛!”许红康又好气又好笑,“那就好像……”
“好像我把我爸爸我爷爷我祖宗八代加起来一直加到黄帝蚩尤,说我老人家今年四千八百岁。”马小奇笑得直不起腰。
徐文婥一脸严肃:“不对不对,你应该加到类人猿和原始猴子,宣告你有四十八万八千岁。”
许红康也笑得肚子疼,马小奇连忙谦虚:“有你徐大姐在此,我怎敢自比猿猴?”
徐文婥一愣,许红康哈哈大笑。她回味过来,又气又恼,扬手就打。马小奇虽然不敢自比猿猴,到底有猿猴的身手,一跳之下远远避开。刚避开,想了想又凑了过来:“别动手动脚的,光天化日,观之不雅。我还有正事呢!”
“说!”徐文婥气得扬手以待。
马小奇看看她的巴掌,迟疑了一下,把脑袋凑了上去:“你轻轻碰一下算了。”刚一触及,佯叫一声,“哎哟,好痛好痛,你打过了啊!”
徐文婥气得扑哧一声笑了,板着脸走开。
马小奇松了口气:“我的天!红康,据说到时候咱班要办晚会,我打算出个节目。”
“什么节目?”
“小品!当然小品。马季是干什么……不对,都说咱和陈佩斯一个妈生的,当然站在同一阵线啦!打架亲兄弟嘛!”
“这个……”许红康沉吟一下,“老马好像有这个打算,如果办的话一定少不了你的小品。”
“好勒!”马小奇一蹦,“我找孟超然去。”
“找他干嘛?”
“写个小品呀!我总不能演陈佩斯的老一套吧?”说完跳跃而去。
许红康心一沉:“看来孟超然的文学才华在班里已经无人不服,我忽略了他……”
马小奇在午休时把孟超然堵在了寝室:“哥儿们有事相求,不知当否?”
孟超然大奇:“你是不是有些变态?没听你文绉绉酸溜溜的,像个糖醋丸子。”
马小奇一听大喜:“我说话很逗吗?说一句话就能让你发笑不是?”
“是。”
“我说两句就能让你哈哈大笑不是?”
“是。”
“我说三句话肯定让你笑破肚皮是不是?”
“啊……是!”
“那我说一百句话……”
孟超然连忙摆手:“老天爷,你老人家想说什么打手势得了,我受不了。”
“哈!”马小奇咕咕直叫,“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是相声小品演员的基本素质,说学逗唱,舍我其谁!你对我有没有信心?”
“什么信心?”
“骑在陈佩斯那小子头上拉屎。”
“我——呸!”孟超然为了气他,“我看你们俩一个妈生的,谁骑在谁头上拉屎都得你们老娘替你们擦。”
“口害!那怎也得让陈小子回家抱咱侄子去——”
敲门声响起,孟超然拉开门,只见一个圆脸胖子站在门口,穿着气派。
“马小奇是不是这个寝室的?”他问。
马小奇从床上懒洋洋抬起头:“哎哟!马大厂长光临寒舍,蓬……草生辉呐!”
孟超然一呆,他见两人眉目如此相像,还以为来者是他爸爸,哪知全不相干!
中午胖子脸上肌肉僵硬,抖抖眉毛说:“小奇,你……爸爸知道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可是……”
“受苦?哪里哪里,愧不敢当。”马小奇笑嘻嘻地望望孟超然,做了个鬼脸。孟超然目瞪口呆——竟真是他爸爸!
“你看我像个野孩子吗?这两年我逍遥自在,痛快淋漓。”马小奇拍拍脸颊,“你瞧我多胖,不见得比你整天好营养好生活差吧?又没人吵架,又没人离婚,清静啊,清静!快活乎?快活也!”
“呃——”小奇爸向孟超然点点头,一脸无奈,“你……你妈……就在楼下,她想接你回去玩玩。”
马小奇一跃而起:“什么?我妈也来了?”也不顾他爸欢呼一声冲出门去。
小奇爸冲孟超然一笑:“呃……哈。”忙不迭地去了。
孟超然莫名其妙,听来马小奇父母好像离婚了却又不像,马小奇好像跟了他妈妈倒他不像,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窗前向下张望,只见下面一个漂亮的女人提着兜站在树下,看样子绝不超过三十岁。
“马小奇今年十六,他妈三十?”孟超然大奇。
只见马小奇连蹦带跳冲出楼道霍然停住,失魂落魄,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盯了他“妈妈”半响,转身朝向父亲。他爸爸不停地擦额头,说些什么孟超然听不见,他“妈妈”拿着塑料兜往他手里塞,他看也不看,对着爸爸,连比带划说些什么,转身跑出宿舍大院。
他爸爸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呆立半响,接过他“妈妈”手里的塑料袋上了楼。孟超然赶紧离开窗子。小奇爸进屋放下塑料袋,交待交给马小奇,然后走了。他们刚离开,马小奇溜了进来,一瞧东西:“嗬!烧鸡!香蕉!还有一罐雀巢咖啡!超然,送给你。”
孟超然连忙晃手,马小奇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我求你帮个忙,咱说到哪儿啦……噢,让陈佩斯回家抱咱侄子去。所以呢,你要给我写个质量上乘的小品,你办事,我放心。”
“写小品?”孟超然问,“写这个干嘛?”
马小奇把400周年校庆解释了一遍,孟超然皱眉:“编故事不难,只是这种幽默逗笑的语言挺费脑筋,而且我的写作风格不同于马克·吐温和钱钟书……这种文字游戏,我玩儿不转。”
“你就别谦虚了,越牵胡须越长,都成老头子了。”马小奇一再央求。
孟超然迫于无奈,只好答应,几天来冥思苦想找素材,终是一无所得,直到校庆前几天,他偶尔看到一则旧闻,说一个官儿素以廉洁著称,有次家里失盗,官儿没报案,不料偷儿太没出息,竟给警察抓住了,但官儿死不认账,因为那脏物是十几万元存折和几万现金以及美钞。不过官儿最后还是剥下面具,以受贿罪锒铛入狱。
孟超然灵感一动,决定以此为素材,把马小奇量身定做成小偷,为取得滑稽效果,他让偷儿自动撞到了公安局大门口避雨,恰碰警察却没看出来,直到瞧到了大檐帽仓皇而逃才给逮住。又让警察询问失主时官儿不认,官太太心疼自己被盗的一瓶夜巴黎香水才露了馅。
构思即成,一挥而就。
马小奇大喜,串演各个角色即兴挥洒,捏着嗓子学跟警察闲聊的小偷:“哪能用你老弟的伞!今晚收获太多,太兴奋了,连下雨都不知道,不过正好,老天爷帮我销脏灭迹,谁也查不到。”
“这包……不劳您驾,我自个掂着踏实……你是警察?开玩笑,警察叔叔好,……真是?我的妈呀!”马小奇尖叫一声,孟超然哈哈大笑。
又忸怩着学官太太:“哟,这钱不是我家的,我们哪儿挣这么钱呀!……这存折也不是,十几万呐!不是!……这美钞……美钞……更不是……这香水……天杀的,把香水也给我偷了去……这可是别人专门从巴黎给我买的呀!……哎,不不不,香水……也不是我的。”
孟超然笑得肚子痛,马小奇问:“这角色……我当然演小偷,其他人谁演?”
“警察罗新奎演,官太太徐文婥演,官儿当然是杨辉演。”孟超然潜意识里想做弄一下杨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马小奇一想:“妙!妙!我找他们去。”
望着他的背影,孟超然感慨万千,他此刻已经明白马小奇父母确实离婚了,他爸爸找了个年轻漂亮的。看来马小奇跟着母亲生活颇为艰难不幸,只是他如何笑得出来?而且诙谐幽默像个笑星?
他只能按自己的经历猜想:“是天性还是麻木?在无数次的家庭战争,在无数次对幸福的幻灭,在对父子情的希冀被扼杀……代之而起的是伤心与痛恨。也许是锥心的失望使他不敢以柔情对待柔情,只能以无所谓的诙谐来麻醉自己,逃避自己?”他忽然对快乐的马小奇充满了可怜。
马小奇此行不虚,杨辉、徐文婥、罗新奎尽皆响应。四人正欲排练,马文生听到了风,觑准一节自习课,说:“10月16日学校举行建校400周年庆典,届时将要重修明德碑,并邀请以前各届的校友回校观礼,据说几位中央里的校友也要来。校长将在明德碑前发表讲话。”
“明德碑是什么东西?”周启问。
马文生还没回答,马小奇说:“就是挡厕所口的那块石头。”
全班哄堂大笑,马文生严肃了一下说:“厕所已经拆了,明德碑是明朝神宗亲笔题的碑,上面刻的是一篇《明德论》。《四书·大学》上说:‘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论》就是以此展开论述,讲解致知格物的精义。咱们学校叫‘大学桥’就是这个由来,已经叫了几百年了。”
学生们如听道士讲经,和尚论道,战战兢兢,气不敢出,一出就是对大学桥光荣历史的亵渎。常弘扬熟读金庸,记得金庸好像提过什么明神宗,仔细一想,不由叫出了声:“对,是《碧血剑》!金庸说明神宗是明明白白的神经病的祖宗。”
众人一听,哄然大笑,严肃的课堂顿时成了马蜂窝。
马文生气得嘴都歪了,不过他涵养甚好,淡淡摆了摆手:“校庆前学校要求每个班都要组织活动,咱们搞什么好?”
马小奇正中下怀,乐滋滋地站起来:“搞一台晚会!”
罗新奎以吼声响应:“同意!”
马文生大力摇头,他这次来本就为阻止这台晚会:“晚会筹备时间太长,花费精力过多,同学有不少冲突。不好。”
马小奇蔫了,孟超然也失望透顶,一腔心血付诸东流。马小奇心有不甘,想争辩几下,还没站起来,只听杨辉兴致勃勃地说:“卡拉OK大赛。”他对此更有兴趣,并思谋着届时和白小萱来一段情侣对唱。
不料马文生有先见之明:“不妥不妥,没音响,再说现在的歌私下唱可以,你们在课堂上唱些爱呀恨呀的,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举办一场辩论赛。”许红康提议。他知道徐文婥辩才第一,投其所好。
“好!”马文生大赞,“辩论好,什么内容?”
马小奇窝火之极,存心想捣蛋,叫道:“中学生该不该谈恋爱!”
这一声如雷惊如电闪,轰得众人懵了好一阵子,继而哄笑连天。爱情话题在大学桥是个禁忌,马文生像给针扎了一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看还是定为‘社会与个人孰重罢!’”
学生们怏怏然如烈日下之水稻。马文生大为得意:“后天10月15日,下午第三节,全班南北分开,南为‘社会重于个人’,北为‘个人重于社会’。找材料去罢。”
马文生这一手玩得漂亮之极:第一,只浪费一节课就完成了“活动”的任务;第二,顺便以辩论内容对学生们进行一场思想教育。“个人重于社会”是绝无可能赢的,因为辩才卓越的徐文婥就在南面,属于“社会重于个人派”。孟超然虽学习不好,然而辩才之佳不输于徐文婥,不过他也在南面,不足为患。一切都天衣无缝。马文生三合板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笑得太早了,所谓百密必有一疏,智者必有一失,事情的发展出乎任何人意料。马文生没想到,杨辉在南面,白小萱也在南面,他们和孟超然的关系他更不知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而不知彼,每战必蹶上将军。
杨辉自告奋勇组织南方赛事,他推荐徐文婥、白小萱、卢永川,还有自己,把孟超然排斥在外。众人虽觉不妥,却不好驳杨辉面子,就定了下来,孟超然遂成小卒一名。
北方众人一整天为人选争论不休,一致接受的只有沈丹和周启的老乡林明华。马小奇痛失晚会表演非要上场,谁都清楚他的性子,均不赞成。常弘扬说:“我看你口才特别好,简直像个鹦鹉。”
马小奇大喜:“真的?”
“只会学舌。”常弘扬大笑,“我看我比你强,我和马林涛上去保准能赢。”
“我——呸!”马小奇大大不屑,见众人不许,忽然灵机一动,“我要找个全班辩才第一的来,你们准不准我上场?”
“辩才第一?谁?”周启问,“徐文婥的辩才算第一?”
“孟超然!”马小奇得意洋洋。
他刚听到南方排斥了孟超然,而北方众人尤自不知,打算卖个好价钱。周启、常弘扬都和孟超然交好,而且深知他的口才比徐文婥只强不弱,一起叫:“他是南面的你怎样找他?”
“你们别管,只说我能让他弃暗投明你们准不准我上场?”
“准!”常弘扬、周启、邢东林、马林涛一起大叫。
马小奇得意洋洋地去游说。他口才并不甚好,然而即使是一只苍蝇也能叮一个鸡蛋,只要这个蛋有缝,孟超然恰巧有缝。他自负辩才而遭排斥,本就闷闷不乐,一听心想弃暗投明也好,投降也好,总之,只要能跟杨辉做对就好。社会重于个人?“我呸!”
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双方实力至此相若,一场激战迫在眉睫。这场较量孟超然清楚,实质上是情场上和杨辉的较量,辩才上和徐文婥的较量,观点上和马文生的较量,只能胜不许败!
10月15日,下午第三节,高一六班教室。
桌子从中分开,南北对峙,界限分明。南方最前线四人:徐文婥、卢永川、杨辉、白小萱。北方最前线四人:孟超然、马小奇、沈丹、林明华。许红康、常弘扬等五人为裁判,马林涛为主持人。
马林涛一挥手:“高一六班班史上第一届辩论赛现在开始!论题:个人与社会孰重?请正反双方各用一分钟阐明自己的观点。正方开始。”
徐文婥是大将,压后阵,杨辉这只小卒先拱。他拿着发言稿正想站起,白小萱一把夺了过来,瞪了孟超然一眼:“我们认为,社会重于个人,任何时候都重于个人。个人只不过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一个分子,个人只有存在于社会中才能生存,社会给个人施展抱负和理想的空间。社会与国家是相统一的,爱国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多少仁人志士为这个社会抛头颅洒热血。如果有人说个人重于社会,你就站在他们的坟墓前,你不感到惭愧吗?”
热烈的掌声从背后响起,白小萱得意地坐下。南派采用大将压阵,第一辩手作为杀手锏,北派则相反,既定策略是主攻,孟超然领先破入敌阵,乱其阵脚。因为这种方案是事先商量好的,孟超然没想到白小萱会先发言,虽不想与她冲突却也无法。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一挥手,按预定计划,掌声轰然大作,狂风暴雨般将对方压了下去。他又一摆手,掌声嘎然而止。这一手便已胜过南派多多,只因马文生将明显的谬论扔给北方,因此北方众人齐感不满,气势如虹。所谓哀兵必胜,这点马文生并未想到。
孟超然连纸条也没拿,随便一站,说:“我代表我们北方的见识超凡的仁人志士宣布:我们认为个人重于社会!感谢正方向我们提供了依据,说个人是社会的细胞,可正因如此,个人才重于社会。没有健康的细胞哪来健康的肌体?没有健康的个人哪有健全的社会?另外我还要修正对方一个错误观念,国家与社会的概念是不同的。你混淆了,谢谢。”
孟超然连消带打,赢得阵阵掌声。徐文婥一看不好,自己不出场己方只怕要乱套,忙站了起来说:“反方说得很精彩,只可惜是个百灵鸟,巧言如簧,纯属狡辩,而且避重就轻,只说些不相干的俏皮话。”她给孟超然戴上一顶顶烂帽子,却并未指出烂在何处,只是让人觉得他纯属狡辩,不相干。“辩方诡称,没有健康的细胞哪有健康的肌体。那么依你们的观点是细胞比肌体重要了?可是你有病时生了肿瘤为什么要把肿瘤切除?那里可有成千上万的细胞,照辩方的观点,应该把你自己一刀杀了才对。”
徐文婥在班里拥有大批仰慕者,这一番说得又的确精采,顿时掌声如雷,连北派男生都有些倒戈的迹象。马小奇要力挽狂澜:“啊,佩服!据说徐女士自称是‘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果然有美国总统竞选人的灵牙利齿。”
一听“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全班哄笑。徐文婥脸一红,心想这是女孩子寝室卧谈会的私房话,怎么被马小奇偷听了去?心中恼恨不已。
“不过呢?小徐啊!”马小奇一背双手,派头十足,“我回答你一个真理,为什么要切除肿瘤呢?因为手术需要。”南派大笑,马小奇不睬,“为什么手术需要呢?因为病人需要。病人就是个人,为了健全个人,从而健全社会,所以需要割掉。社会是依赖个人存在的。”
南派嗤之以鼻。杨辉忽然想起一个极妙的比喻,站立发言:“谬论!谬论!不是社会依赖个人,而是个人依赖社会。因为社会是水,个人是鱼,鱼只有在水中才能生存。敢问反方,你们见过离开水的鱼吗?”
“见过,死鱼。”马小奇回答。众人哈哈大笑,不过他并未起立,因而马林涛判定不算。
林明华站了起来:“我告诉辩方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的生活常识,社会是由个人构成的,水是由鱼构成的吗?”
北派士气大振,齐声大赞。杨辉没想到自己如此精妙的比喻如此不堪一驳,不由泄气,坐下来再不敢说。
卢永川站了起来:“我也要告诉辩方一个常识,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子都懂的语文常识:比喻是某方面有联系而有所指,并非两种事物完全一致。若一致,本就同一事物,何来比喻?辩方只揪细节,企图引人进入歧途,而且缺乏常识,不足一辩。”
他竟然大批一通,轻轻带过。沈丹大不服气:“我们辩论的是社会与个人孰重,请问你的发言可有丝毫涉及吗?辩方才是真正的只揪细节,企图引人进入歧途,不足一辩。”
卢永川见她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由愕然。北派则呼声大作,群起响应。徐文婥见局势不利,连忙站起:“我要提醒辩方,你同样对社会与个人孰重毫无涉及。”然后立即填上这个漏洞,“个人与社会是构成与被构成的关系,换言之,无数的个人构成了社会,社会的利益代表了无数个人利益的总和,辩方诡称个人重于社会,那是不是要全体的个人为你一个人而牺牲?”
此话端的犀利,沈丹、林明华相继与她交锋均战之不下,反而让徐文婥抓住漏洞把个人联系到个人主义批得体无完肤,又联系到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对自己的观点大加弘扬。可她亦有一疏,白小萱方才因联系到爱国主义被孟超然大批一通,现在他又抓住了这点:“精彩,精彩。可惜仍象我方林明华批判辩方的一样,严重缺乏常识!我再做说明,爱国与爱社会是截然不同的。爱国是无条件的,爱社会却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它不产生垃圾,不教人望。晚清的社会你也爱它吗?国民党白区的社会你也爱它吗?爱它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热血青年要摧毁它,改造它。这样的社会造就了什么?奴隶、官僚、大烟鬼、三寸金莲!这样的社会里只有主子和奴隶而没有人,没有独立的自由的个人。‘五四’运动是一场爱国运动,爱国却要摧毁当时的社会,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培训真正的个人,就是尼采所称的‘超人’,超越于社会之上,不被它束缚和毒害的个人。只有有了这样的人,才会有健全的社会。因此‘五四’运动没有诸诉武力而是诉诸思想,第一要著在于培养真正的自由的个人。‘五四’运动也错了吗?是个人创造了社会而非社会创造了个人。所谓的个人不是信仰个人主义的个人,而是信仰大众,相信大众的命运、社会的希望在自己手上的个人。他们为社会而活。所有的伟人——鲁迅、毛泽东、托尔斯泰、贝多芬——都是先属于他们自己而后才属于社会。”
这一长篇宏论虽然言之凿凿,精彩之极,然而他有些画蛇添足了。若在“五四运动也错了吗”后收口,明确反问,徐文婥断难回答。但经过后面几句话一掩盖,徐文婥则可避开回答,尤其是最后没有直接提问,使她回答的空间更大。
果然如此,徐文婥站起发问:“呀,挺精彩呀!你近视不近视?”
孟超然一愣,“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徐总理话,小人不近视。不过有这个趋势。”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既不近视,为什么只看到从前而看不到现在?我们的国家从一穷二白里崛起,社会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你是不是要带着一帮什么热血青年去摧毁它改造它呀?请立即回答。”
孟超然不由佩服,徐文婥是真正的辩才而非倚仗口才,她不屑于抓自己言辞上的漏洞,只从大方向上和自己力辩,这才是孟子之宏辩与公孙龙子之舌辩的根本区别。不过她的问题显然不够深度,像赞美社会的言词做政治报告发表政治文章当然是锦上添花,一旦用于辩论那便成了致命的漏洞。徐文婥受政治影响过深矣!他想。
他成竹在胸,笑了笑问:“请问你在家里排行第几?”
“老幺。”
“有哥哥吗?”
“有。”
“你爸爸是不是说话常带‘这个这个的’,是个干部吧?”他刚入学便见过她的爸爸。
“你怎么知道?”徐文婥好奇地问,“他是个科长。”
众人见他俩一问一答,一场大赛俨然成了他们的私人赛场,都笑了。卢永川和许红康当然笑不出来。
孟超然避而不答:“观其女而知其父,果然是在社会主义的摇篮里长大呀!一提当今社会便满脑子幻想。社会的黑暗你接触了没有?老百姓的话最可靠,我给你背几句当代民谣:贪官污吏,满天遍地;挥霍钱财,花天酒地;群众吃苦,怨天怨地。再一段:千里来当官,为了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你听听。”
“我的意思并非说推翻当今社会,推翻共产党的领导,这玩意儿上纲上线,非判我刑不可。但是任何一种社会类型都难免存在毒瘤,当今社会自然不免,依旧需要超人即真正的个人来支撑。当然,待实现了共产主义又是一个样子,咱们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再辩论。这就需要‘中国第一女总理’来努力操劳了。我这里代表所有的个人先谢谢了。”
掌声顿然大作。“社会派”有些僵了,徐文婥心中不服却也无可奈何,他已把论题扯得越来越远而且紧扣社会与个人,若要从回正题来辩则得先把他目前的话驳倒,但话题既远,只能越驳越远。正犹豫间马林涛宣布时间到,双方各用2分钟归纳观点。
最后的发言机会让北派得到!南派齐感不忿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公布积分,马文生一瞧,许红康和常弘扬等五人判定的综合分,“个人派”竟高出“社会派”2.5分!沈丹众人欢呼雀跃,马文生目瞪口呆。个人创造重于社会了!他本想借机进行的思想政治教育完全颠了一个个儿,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泄气之极。
他带着一脸公正严明走上讲台:“这次辩论——很好!呃……很好!我们送个‘最佳辩手’的荣誉给……徐文婥……和孟超然。”
众人一呆,双方不分彼此掌声如雷。孟超然殊无快意,不是马文生说得很勉强,而是白小萱一句话都没说,从自己批驳过她以后一句话都没说。他暗自痛心:本想向她道歉,反而得罪了她;本想与她消除误会,不料误会更深。苍天捉弄,徒唤奈何。
10月16日,大学桥旗帜飘扬,张灯结彩。大学桥从解放前到八十年代,六七十届学生近千人,从白发老朽到得志青年把校园灌得直打嗝。各种型号牌照的小汽车沿幸福河南岸排了一二里,但在这种庄严的日子里,没有任何人的座车敢踏上大学桥半步,连一个省政协秘书长也乖乖把奔驰停在了大学桥下。根据县委书记的指示,大学桥从桥面到桥栏甚至桥基都用清洁剂清洗过了一遍,然不修不补,保持原来风貌,以给各届校友一种怀旧的感觉。
上午,学生们全体集中在明德碑前听校长训话。白在宁意气风发,来观礼的校友中有名气有声望有地位的不知凡几,可自己是校长,即便是省政协秘书长、市长、市委书记、各厅厅长、全国知名学者、大公司总经理,谁不对自己恭恭敬敬客气有加!这就是政治资本。最让他遗憾的是中央里的三位要员没来,一位陪江泽民出国访问,一位陪李鹏会见外宾,一位最近迷上了气功,讲究静以修身,不愿受颠簸之苦。不过此公自负书法诗文,在京城政界据说小有名气,念及自己高中时作文常不及格,不禁忿忿。这次特意熬了几个通霄熬制出一首七律,自觉平生诗作无过于此,当即挥毫以欧体书就,寄至母校。白在宁一见,如获至宝,上呈自己的知交田副县长,田大胖子不敢怠慢,立进书记县长。书记指示:令太行山大理石厂采制上好石料,勒石铭诗,以为永志。
白在宁特意从箱底翻出一套哔叽布中山装,自觉高立台上面对芸芸众生,感觉回到了文革中领袖学生军的时代。他就在那一场人人痛恨的年代中,因偶然机缘救了当时的老书记、现在的田副县长的父亲而得到他们父子两代的感激才登上了大学桥校长的宝座。再往上,就靠这几日同那些市长、厅长们套磁啦!他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讲,听得学生们人人侧耳,会场以目。接着又充满感情地朗颂那位中央大员、气功大师兼书法大家、诗坛大腕的新作:
〖丹流翠邑起太行,大学桥名耀日光。
百年英俊熠青史,八方雄杰源一堂。
喜见而今蘖枝少,感慨曾经意气扬。
寄语寒窗桥头客,嘉树新株自栋梁。〗
“为什么要‘自栋梁’呢?这就是自学、自立、自己成才!”白在宁是教语文的,即席发挥说。
他讲得痛快淋漓,底下学生们却苦不堪言。常弘扬牢骚满腹:“其言如屁,臭不可闻。”
马小奇接下去:“放出则己,何故薰人。”
孟超然哈哈一笑,说:“该溜就要溜,不溜有屁受。走啦!”
三人一瞅后面监督听训的老师没注意,钻出人群,从西面两排古旧的瓦房中穿过,刚要撒丫子,只听后面有人叫:“等一下。”
三人吃了一惊,硬着头皮转回身,原来是许红康。马小奇问:“你来叫我们回去?”
“不是。”许红康摇摇头,“我和你们一块儿走。”
“啊?”三人大奇,许班长向来安分守法,规矩老实,如何……
许红康解释:“快要月考了,不想把时间浪费。”
“你不怕老马怪你?”孟超然问。
“什么也没有学习重要。”许红康淡淡地说,“不过你们最好也回教室,否则老马回来不见你们肯定有麻烦。”
常马二人大叹,乖乖回了教室。孟超然摇头:“逃会便是逃会,若回教室只为向老马标明自己守规矩,我宁愿不去。”说完转身走了。
许红康没再喊他,自己回了教室。
校庆热闹了一天,上层人物的活动由大学桥转移到了县里市里。大学桥清静下来之后全力以赴准备第二次月考。月考者,月月考试也。大学桥学宋人揠苗,高一一月一考,高二两周一考,高三一周一考。有专门术语称之为“月考”、“双周练”、“单周练”。效果相当显著,眼镜片考成了酒瓶底子,中等生们考成了试油子,差等生考成了无赖痞子,优等生考成了伪君子。
许红康下死气力复习。刚开学三个月便要“复习”,这也是大学桥所独创。考过后,他虽感觉良好,但一排名次,不禁呆若木鸡,自己竟然排名第三!马林涛第一,卢永川第二,徐文婥第四不变。他痛苦之极,前两次考试自己回回第一,这一次竟一落两名,如此下去,考北大的誓言如同放屁!本来尖子生们相差无几,一两名间的浮动极其正常,可他却无法释然,尤其落于卢永川之后更让他痛心不已,不禁胡思乱想查找原因。
《少年风》已经出了一期,第二期正在筹稿。无可否认自己在这方面浪费——他把一切用于学习之外的时间称之为“浪费”——了不少时间,那么……但欲辞去又舍不得放弃同徐文婥接触的机会。他不禁犹豫,又一见卢永川神采飞扬充满自信的脸,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遂去见马文生。
老马一听,虽觉可惜,然而学习最重,他还懂得轻重的,只好同意:“那就让孟超然和徐文婥负责吧!再加上卢永川,看他愿不愿搞。”
许红康大叹倒霉,心想老马太昏庸,怎么又加上了卢永川?但他只好去问,孟超然笑了:“你让我接手当然可以,只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准有丝毫外来干涉,全凭我意。”
“同意。”
他又问卢永川,想着卢永川先前拒绝不干,这次也拒绝才最好,不料卢永川一听与孟超然、徐文婥合作,爽快之极:“行!”
第四个知道他要辞职的是徐文婥,她毫不惊讶,淡淡地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许红康垂下了头:“后悔。”
徐文婥舒了口气,黯然说:“但你仍旧要为学习舍弃?”
“我无法两全。”许红康闭上了眼,“我只能学习,除成绩外我别无是处。”
徐文婥再不说话。
孟超然此刻意气风发,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他和卢永川、徐文婥一合计,认为原来《少年风》版面太俗气,没有特色,应再设计版面,只是三人乃至全班无一丹青高手,不禁犯愁。
徐文婥提议:“咱们可以找人设计,四班有位学美术的女生,叫林芷霞,她去年参加市中学生绘画大赛,得了一等奖。”
“那就找她啊!”卢永川说。
“可我不认识。”徐文婥看看孟超然说,“小萱跟她特熟,住一个寝室。”
“那就找白小萱啊!”卢永川又说。
“可这事是孟超然全权负责的,他要设计什么版面想必心里有底,我去有什么用?”
“那就让超然去啊!”卢永川顺理成章,脱口而出,说完后才觉不妥,望了一眼孟超然。
孟超然沉默片刻:“好罢。”
徐文婥去和白小萱一说,白小萱也是沉默片刻说:“想来他就来罢。”
孟超然来到她面前,两人相对无言,白小萱淡淡地说:“走吧。”
此时正值下午放学,校园内人声喧杂,孟超然和她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两人进了行政大院,上了教务楼,白小萱上了三楼敲敲一个门,一个女孩子开了门。孟超然见她长得挺秀气,挺文静,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有种典雅高贵的气质,非常吸引人。
白小萱把来意向她来说了一下,然后介绍:“这是我师姐,林芷霞。”
林芷霞仔细打量他一下,笑了:“你就是孟超然?常听人说,据说才华出众,五步成诗。”
白小萱连忙止住:“师姐!”
林芷霞不理:“设计版面,很简单。不过我要先考一考你,及格了,我立刻完成;不及格,免谈。”
孟超然苦笑,知道白小萱平日对她说了自己不少“坏话”,只好说:“出题罢!”
“我也不要你五步成诗。”林芷霞把墙角一个画架转了过来,“这幅油画是我画的,名叫《白桦》。你要能在十分钟内对着它写一首诗,我认输,立刻给你设计版面。怎么样?”
孟超然明知他要为自己的小妹出气,却也无可奈何,一看油画,不由呆了。只见阴冷抑郁的背景中,白桦林幽暗深邃,一个少女脸庞贴在一株冷涩的白桦上回眸浅笑,一袭绿衣,秀发飘拂,温润柔软的手臂垫在脸庞之下,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温柔;两颗珍珠似的眼眸深如潭水,澈如清泉,夺尽了天地间的神采。冷暖色调对比极其鲜明。
他笑笑说:“画得挺漂亮的。她简直是上帝创造完天地后偷偷雕琢出来的天使,是海伦遗留在特洛伊的风姿。”
他以为一夸赞林芷霞肯定高兴,不料却见她板起了脸,冷冷地说:“看来你对她一见钟情!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孟超然始觉弄巧成拙,叫苦不迭,原来模特儿真有其人!他望了白小萱一眼说:“开玩笑,开玩笑。哎,这树皮怎么这模样?”
他本想转移话题,不料林芷霞竟大为得意:“我在颜料里掺了些麸皮,用来增加树皮崩裂的立体感和真实感。这方法刚学,不太行。”
白小萱忍不住提醒:“已经两分钟啦!”
“啊?”孟超然没想到她竟真的计时,连忙说:“拿笔,拿纸。”
白小萱递来纸笔,他放在桌子上,略加思索,一挥而就,顿时心怀大畅,将笔一抛,哈哈大笑。林芷霞惊奇之极,拿过来看:
〖你用青春的笑脸紧紧贴着白桦
仿佛那个年代的血泪已沉入少女的梦里
别用你快乐的目光望我
我的青春就在这里飘泊
谁说逝去的会再来
谁说无悔于青春的付出
你看一看这孤独的白桦
它就是我们曾经铁一样的筋骨
别再沉默 别再沉默
只当是有风吹过
只当是树叶的婆娑
请喊一声——把青春,还给我!〗
林芷霞看完后半天不语,把诗递给白小萱说:“我输啦?”
“你要怎样设计那个版面呢?”她问。
“把‘少年风’三个字设计成美术字体,像字又像画,总之有特色,引人遐思。”
林芷霞拿笔在纸上画了几下,说:“你看,这个‘少’字,左一个撇,中间一个竖,也能化成撇,下边本就是撇,右边一点也可转化;这个‘年’字,左一个撇,中间一竖化撇;‘风’字更妙,本身就是风。如果把这些撇制作成风的模样,风一吹向左扬起,不就是一面迎风飘舞的旗帜吗?”
“好!”孟超然拍手称赞,“既表现出《少年风》的内涵,又表现出艺术性。好!”
林芷霞见他称赞,大为得意,坐下去埋头设计。
孟超然和白小萱被晾在旁边,均感手足无措,白小萱张张嘴,没说出话,两人视线相触,她急忙垂下眼帘,过一会儿又抬眼,方一望,两人视线又碰,她不再躲开,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到了床上,问:“你干嘛把笔给我扔出了窗子?”
“啊?”孟超然一愣,“对不起,对不起。老毛病,每次写完总觉得意犹未尽,想再发泄一下。”
白小萱嗤地一声轻笑,刚要再说,林芷霞很快就将“少年风”三字活灵活现地雕刻了出来。整体颜色基调为绿色,顶端带着一点红色在酝酿,像一丛被狂风吹卷的草,又像一面逆风直进的战旗,充满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顶上狂放,底下她用一种类似篆书的含蓄字体收束起来,既灵动又古朴,既清雅又雄奇。孟超然赞叹不已,见她也设计好了《少年风》四版的整体版面,觉得意犹未尽,说:“我再想一段创刊词,你用隶书抄下来安置在一版头条。”
“什么创刊词?”白小萱问。
孟超然微笑不语,抓起笔敲着脑门踱来踱去,走了十几步,倚身桌前刷刷刷写了一首《临江仙》:
〖浩瀚银河千万里,孤帆横渡虚空。且寄壮志击水中。
崎路多险峻,谈笑付峥嵘。
问鼎人间岂无凭,磊落是少年风。回首一笑向苍穹。
天河滔然去,无始亦无终。〗
写完后又扔了一支笔,白小萱已有先见之明,给他准备的是支铅笔。
两人彻底被惊呆了:此人的才气、文思实在不可思议,那颗脑袋仿若一只大口袋,妙语奇词一倒便出。
林芷霞顿笔叹息:“到现在我才知道曹植的七步成诗多么不值一提,我拿写诗来难为你是多么可笑。”
白小萱眼中异彩闪烁,一脸灿烂。
《少年风》突然间变成了白天鹅。孟超然、卢永川、徐文婥均是班内的杰出人才,一个有才华,一个有组织能力,一个有威望影响,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孟超然当众宣布:“作文是当代的八股文,看了就让人讨厌,倒不如咱们写些自己想说的话痛快。本人无论小说、诗歌、谜语、笑话、杂文——尤其批判教育、批判时事、批判大学桥内外校长老师的杂文,来者不拒,哪怕你发发牢骚骂他们几句我都敢登!”
同学们哄堂大笑,顿时掌声如雷,有几个男生如罗新奎者怪叫连连。许红康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年风》可以这么办!很有种明珠投暗,落入敌手的感觉。
然而无论如何,孟超然的改革开放政策已取得了众人的认同。此人胆大妄为是真,正因如此才有这种人所不能的大气魄大手笔。接下来的事情顺得像流水在推,众人踊跃投稿,常弘扬、马林涛、徐文婥抄录,两天工夫第一期——实质已算第二期——已出版发行,立时好评如潮。共印十份,马文生一份,孟超然一份,班里每组一份,外班人也大为好奇,通过各种途径搞走了两份。
这一期并未有人写批判性文章,老马一阅,龙颜大悦,召见孟超然:“超然,办得很好……很好。我也要向你投稿啦!”
“你投稿?”孟超然大奇,“好啊,优先采用。”
马文生递给他两篇文章:“你回去看看。现在有什么要求没有?”
“有。”孟超然直言不讳,“我想多印几份,扩大影响。”
“好。需要多少钱从班费里提,来我这里签个字就行。”
“还有,刚才马小奇问我有稿费没有。我想虽不能发稿费,但可以每期评一篇最优文章,奖励些东西。怎么样?”孟超然有些发悚,全跟经济有关,就怕老马舍不得。
没想到老马毫不犹豫:“两篇!每期评两篇,奖励优厚。”看来他对此寄予希望颇高,已经做为一个探索语文教学的试验了,因此不惜血本,立争探一条新路,写几篇教育论文。
孟超然拿回文章看了一看,气得头都要发昏。这是马林涛和林明华上次写的命题议论文,绝对的“精品”——“八股”中的翘楚,“样板”中的佼佼。高中作文议论文最多,因为它最“实用”,最“实用”就不免八股化,甚至发展成“三股”化:开篇点题,插入事例,议论结尾。马文生博采百家之长加以研究,总结了四种开篇方法,一言蔽之——出门见山;归纳了三种结尾手法,一言蔽之——发出号召。学生们有了两大法宝,只关心肚子。作文讲究“虎头、豹尾、猪肚子”,学生们为填饱肚子作文课最大的任务就是当饲养员——背事例,名人事例尤其有教育意义的、深刻哲理的:雷锋的钉子、华罗庚的伯乐、爱迪生的小板凳、张海迪的轮椅,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装。
孟超然左右为难,捧着两篇烫山竽去找卢永川:“我不想发表。”
卢永川较现实:“这文章发表也没人看,不过老马推荐……噢,他在后面写了这么长的评语!他是想让这个也登上!”
卢永川到底接触的官儿们多了,孟超然便没想到此点:“这个……评语也写得鸡飞狗跳,强词夺理,不行,退回去。”
卢永川大摇其头:“虽然大多刊物恕不退稿,咱退回也算优待,只是……顶头上司,经济基础,政治武器,你斗得过吗?不如这样,只用一篇,就说版面已安排满了,这一篇还是抽掉了别人的。”
“哪篇短用哪篇。”孟超然尤自不舍。
“哪篇老马的评语长用哪篇。”卢永川久读哲学,心理学当然也有所涉猎。
两个男孩子费尽心机捍卫着自己纯洁的天空不被应试教育的毒素污染,他们不知道真正迫害他们的罪魁祸首是谁,只是和最直接压迫着他们的岩石——马文生斗争着。而悲剧在于,即使马文生也在被压迫,被压迫着丢掉自由的心,把他的思维、观念和四肢钉在“八股制度”——应试教育的十字架上。压迫者也在被压迫,就像梵净山蘑菇岩上层层堆叠的页岩,被一种他们尚未觉察到的力量所安排,一直压到山峰最底层——最底层是孟超然和所有的差等生。
“永川,我有一个打算,把《少年风》普及到高一年级八个班。”孟超然雄心勃勃。
卢永川大吃一惊:“八个班?能么?要真能就好了。”
“我想了,我们一个班一个班推广。先找准哪个班主任思想比较开放,进行游说,重点击破。只要有一个班主任点头,就成了榜样,一提一串。”孟超然像个统帅。
“恐怕不容易。”卢永川比较现实,“《少年风》也有它的缺点,浪费精力。还有,他们会认为咱们闹着玩儿。”
“我会让他们明白这非但不影响学习而且有所促进,让他自己班的学生提出这个要求嘛!先联系几个班干部向他提出,然后我再上门游说,我学过纵横家,应该有可能的。问题是老师们之间竞争也挺激烈,互相猜忌,互相攻击,尤其马文生树大招风,《少年风》是他策划的,而且他的学生先搞,其他班主任难免不故意抵制。”孟超然大皱眉头。
“那倒是。那就……你是不会放弃的,否则就不必提起了。”
“当然。所以说班主任的性格就至关重要了。咱们先撒下人马把七个班主任摸出,列表分析,看先攻击哪一个为好。”
“好,就这么办。”卢永川又问,“先征求老马的意见不?让他帮忙也行。”
“当然应该,估计没问题,扩大他的影响他何乐不为。只是要他出头恐怕不可能,这样容易引起其他班主任的猜忌。”
两人意见统一,分头行动,七个班主任的资料第二天收齐。常弘扬、马小奇等人的效率颇高,七个班主任,长长一张表,年龄、性格、嗜好、从教时间、与马文生的关系等一目了然。特别令孟超然感兴趣的是七班班主任刘福安,42岁,1981年入一中,脾气随和,属学生的保姆型,与马文生私交其笃。尤其令他心动的是“备注”里有句话:“你对教学方法动的小手术挺有价值。”这是徐文婥偶然听见刘福安对马文生说的。
“就是他!”
在卢永川安排下,孟超然和七班班长任中华见了面。此人挺胖,但无胖人之憨样,反而有种洒脱不羁。
任中华和卢永川交情不错,早就听说了老朋友的“事业”,见面就说:“我认为挺好,我让班里几个人也看过《少年风》,都挺满意,不过想干不想,我可不知道。当然,他们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刘。他同意,一切都迎刃而解。”
孟超然一听此人的言谈举止,信心大增,问:“你看刘福安会怎么反应?”
“难说。”任中华沉吟了一下,“这事儿……不确定因素太多,我尽力而为。”
孟超然没想到第一步如此顺利。其实他们同是青春里躁动的心灵,同有少年人豪爽的品性,同有繁重学业里一颗轰轰烈烈的心,沟通何难?然而太多时候,人的感情就像密封的竹节,无论天上的烈火,人世的艰难怎样折磨,他们始终一节一节地彼此隔离,在自己狭窄的空间内孤独地呼吸。孤独……他们也惧怕孤独,但他们更怕无私和坦荡,终究不敢伸出手去捅开那一节隔膜,那是上帝安排的。直到有一天,竹子干枯,竹杆断裂,啪地一声响,暴露得彻彻底底……死亡来了。
第二天中午,孟超然在伙房里遇见任中华,和常弘扬、卢永川,四人围成一个小圈蹲在地上吃饭。任中华说:“我昨晚就去了,他一听要和你们办报纸,半天没吭声。老刘这人,对我们的确无微不至,那是因为他胆小,怕出事,总是循规蹈矩的。我和几个同学轮着劝说。他说,要办为啥不自己办,非要和六班合伙?我没词儿了,我总不能说自己班人没本事吧?”
“最后结果。”卢永川问。
“商量呗。我没说得太死,留下尾巴给你们抓去。你们再想想办法……”
突然间,围在伙房卖馍窗口的人群一阵大乱,像炸弹爆炸般四处飞溅。三人一愣,忽然不见了常弘扬,这才想起他买馒头去了。孟超然刚起身,一阵喝骂吵闹声响起,七八个馒头骨碌碌地从地上林立的腿脚间滚了出来。
一个人吼道:“你们他妈的干啥?抢哇?”
从伙房里冲出几个校工同同学们拥攘起来。学生们一围数百,群情激愤,把他们团团围住。有人喊:“揍他们!揍他们!”
“打!剥削学生的杂种!”
“敢虐待学生!打!”
一时间伙房大院乱成一团。
常弘扬冲出人群,捧着几个热馒头说:“快吃,让他们打去罢。”
“怎么回事?”任中华问。
“伙房那帮混蛋,一个个属猪的。每次卖馒头,先卖上顿剩下的冷馒头,卖不完不让咱们吃热馒头。天冷了,都想吃热的,他们不卖。这两天又卖小肉包,说改善生活!他妈的,肉包里比蔬菜市场还全,就是没肉,全长他们屁股上了。而小肉包子比饺子还小,价钱顶两个馒头,卖不完还不卖馒头。我们急了,吵了起来,有人扔了一张饭票去抓馒头,结果——乱了,馒头也翻了,打了起来。”
“你这个……”孟超然盯着他手里的馒头。
“抢的!”常弘扬大大不屑,“许他坑我,不许我坑他?”
局势已乱得不可收拾,双方剑拔弩张,横眉以对,都憋着一股火,只待一场混战。正这时,有个学生发表宣言:“你们还他妈想不想让我们活?你们喂了十几头猪,剩下的残汤剩菜给猪倒一半再往下一顿的汤菜里掺一半。你们拿我们连猪都不如,猪越养越肥,我们越饿越瘦!你们他妈是不是人?”
大伙儿见那人个子挺高,脸上的确没几两肉,好像真是让伙房饿的,说得倒也有根有据,一起哄笑起来。至此情绪已有所缓和,不料伙房虐待惯了学生,到现在仍当他们是沉默的羔羊,一个长脸细眼的校工恶狠狠地说:“你们这帮人,就他妈该饿死!”
这一句立刻引起了爆炸,学生们群情激愤,吼道:“打他!……揍他!周扒皮!……吸血鬼!”
罗新奎脑袋一热,一脚踢了过去,把那小子踹了个跟头,混乱的场面终于触发。学生们上惯了体育,训练有素,大个在前小个在后,胖子在前瘦子在后同伙房的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学生上百,校工们焉是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处乱窜,抱头躲进了伙房。那细眼校工返身插住了门,尤自不知好歹,向外面喊:“你们别得意,老子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人来了把你们打个——”
话音未落,学生们一拥,木头门四分五裂,细眼校工手里的门把上尤自带着块木板。他目瞪口呆,还没醒过神,罗新奎又一脚踹去,此人也不知哪辈子倒了霉,大概上辈子是驴变的,打滚特别顺溜,叽哩骨碌滚到了墙角。众校工一见不好,纷纷抄起铁铲、擀面杖、剔肉刀,有一位还抄起一面锅盖。一个老校工警告:“这个没用,快拿刀!”
刚说完,学生们的煤块密如蝗虫,砸得他们叫苦连天,碗破盘碎,那位举锅盖的还算有先见之明,举盖连挡几下,竟毫发无伤!校工们一见,纷纷找锅盖。
正混战时,又涌进一帮人,为首的大叫:“住手!住手!我是校长,白在宁!住手!”
学生们一齐停手。白在宁扫视一下,见对面没人,大为诧异:“你们砸谁?人呢?”
“在这儿。”从煤灶下探出一只脑袋,脸上黑漆漆的尽是煤烟,学生们一见,捧腹大笑。
白在宁一皱眉:“不像话!都出来吧!”
只见案板下,碗盘堆下纷纷冒出黑脑袋,一个个满头稀汤,狼狈不堪。一见校长,有了靠山。那位细眼的一直龟缩在墙角,这时爬了起来,鼻青脸肿满身黑煤,哭丧着脸说:“校长,他们造反!”
众校工一齐上前,指着学生齐声怒骂。学生们口才好,知识水平又高,来自四乡八镇,方言污语,一场舌战,校工们瞠目结舌。
白在宁怒喝:“住口!”
他见学生们人太多,处理不慎就会引起更大的乱子,皱着眉头,一指手上有煤黑的学生:“你们!跟我到校长室去。”
“还有他!”细眼校工一指罗新奎,“他踢了我两脚,还有他……他……他……”他一连找了十几个,常弘扬刚要往后躲,细眼一指,“他手上也是黑的,还抢馒头。”
白在宁眉头大皱,心想此人太笨,法不责众也不懂,只知报怨,却不知人越多一个人承担的责任就轻,手一挥:“都去!”
他率先走出了破门,学生们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校工们手持擀面杖在后面押解,仿佛打了胜仗。不过那满脸污黑却是人人得而见之的明证。政治范一皱眉:“把擀面杖放下,把脸洗洗,成何体统!”
几十号学生静待在校长室门前等待处理结果。到此时,他们已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白“青天”上面。一开始校长室吵声不断,二十分钟后静了下来,学生们谁也没想到,罗新奎和高个瘦子留校察看——这已仅次于开除了,其余十六人悉数通报批评。这尚且不算,每人罚款50元。罚款总数900元,赔偿一个木门、几个碗碟绰绰有余。校工们额外得了一笔外快欣喜不已,都有种大获全胜的感觉,一个个对白在宁、政治范赞不绝口,对学生们示以最高的轻蔑——我呸!
学生们怒气勃发却无可奈何,对大学桥恨入骨髓,当天夜里明德碑被人涂了一身污泥。
孟超然亦痛感不公,愤慨不已。他当即撰写一篇文章揭露事实真相,揭露伙房坑害学生的种种劣迹,甚至指明白在宁是伙房负责人赵银海的舅舅,白在宁有徇私行为。卢永川一看,大吃一惊:“你要把它登在《少年风》上?”
“对!”
“这样会毁了《少年风》,也会毁了你。”
“我不能不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
“《少年风》不是焦点访谈,你也不是记者。”
“我曾经说过,个人重于社会。什么样的个人重于社会?自由的、正义的、正直的个人重于社会。为什么重于社会?因为他爱社会,因为他要为净化社会而死灭。这是你送给我的尼采的话。对吗?如果我连一个学校内的正义都不敢主持,我还怎么配去主持社会的正义。”
“可是……你会……再说《少年风》也不是你一个的,你无权置它于死地。”卢永川真的急了。
孟超然无动于衷:“无论《少年风》是谁的,如果它的角色只是一个歌功媚德的小丑,它就不配存在,我宁愿一刀杀了它。”
“我……”卢永川气极败坏,“我、徐文婥在它上面花费的心血太大,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一定要这么做。《少年风》是什么?少年是什么?风是什么?”
两人性格均是强硬,一有矛盾,立刻不可调和,卢永川负气而走,孟超然一意孤行,终于登了上去。印发出来,全班轰动!
马文生立刻召见孟超然:“这篇文章是你写的?你怎么能写出这种文章?”
孟超然据理力争:“我写的都是事实。大白菜8分钱一斤,而伙房一勺不到三两却卖3毛;米汤稀得照见人影,像白开水,后来我一调查,他们果然往里面倒水;卫生条件也差得要命,有个学生碗里吃到苍蝇,去质问,伙房的人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前几天高二一个学生食物中毒,据说不是吃了土豆芽就是吃了变质的菜。”
马文生怔怔瞧了他半晌,忽然叹气:“也许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不否认你有种正义感,可是这些话你在私下说说无妨,何必非要写出来,非要宣传?有些话,不能说。你还年轻,要多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孟超然默默无语。马文生以为他认错了,正准备开导,只听他又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一句话:我可能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马文生为之气结:“你真是不可救药。你写什么白校长是赵银海的舅舅,这话也能说?在大学桥里说?”
“这是事实。事实为什么不能说?”
马文生一皱眉:“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把这一期《少年风》立刻悉数收上来销毁……还是交到我这儿罢,不准少一份,也不谁私自复印。另外……再办《少年风》别让马林涛、徐文婥抄写,太耽误学习。”
孟超然只觉重重一击,自己到底还是个一介草民,无产阶级。马林涛的时间珍贵,自己的就不是时间了么?
他正发呆时,许红康闯了进来:“马老师,罗新奎两天没上课了,会不会出事?”
马文生一惊:“快去找找。”
孟超然告辞出去。校园里秋色正浓,秋夜的天空高渺深邃。传说北斗七星夏夜指南,秋夜指西。那里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天堂还是地狱?也许,也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地方,没有欢乐,没有哀愁,像他试图逃避的命运。天意高难问。
罗新奎果然失踪了。马文生对和他要好的同学一再逼问,杨辉招了供:“罗新奎借了我一百块钱,说是去度假。”
继而马小奇也投降:“他还借我三四十块,说要出远门。”
一百三四十块!全中国哪儿都去得了,哪儿都回不来!马文生蔫了,内火郁结,满嘴起泡。他不敢怠慢,慌忙上报白在宁。白在宁也急了,立刻下令停止收取罚款,并派人通知家长,另外向公安局报案。
罗新奎虎子无犬父,他老爸比罗士信还猛,比李逵还横,比奎木狼还凶,一听宝贝儿子让大学桥教育丢了,同着老婆大闹大学桥,为儿子伸冤出气,把白在宁训得像只老鼠。马文生更惨,像只猫——老虎爪下的猫,只是唯唯诺诺,一个屁不敢放,生怕把罗老爹一屁轰到天涯海角他儿子面前。
罗老爹没了儿子,把马文生训成了孙子,略带补偿地走了。临走前找白在宁,见他又龟缩不出,就在校长室门上贴张白纸,上写:“姓白的,我儿子找不到,法庭上见;他要有三长两短,你给我当儿子!”
这纸条十分钟后就被政治范撕了,不幸,却被常弘扬瞧了去,传出之后,引为笑谈。别人笑了,常弘扬却笑不出,白在宁停收罚款,可他的罚款却早被逼得交了。他后悔不迭,打算去找校长要回来,一见纸条,知道白在宁正金箍套头自顾不暇,顿时没了指望,心中肉痛不已。对于他的家庭这五十块钱简直就是一笔巨额财产。杨辉刻意要拉拢他,见他闷闷不乐,说:“晚上我带你散散心。”
“去哪儿散心?”
“我有个好朋友今天生日,晚上喝酒、跳舞、打麻将,玩儿去。”
“你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当然男的!叫大头梨。”杨辉偷眼望望白小萱,说,“当然也有女的。”
常弘扬不禁心动。
大头梨叫李志强,今年二十,其人头大,姓李,故人称“大头李”,叫白了就成了“大头梨”。他比张易挺的学历要高,上到了初二,然后混迹社会,和几个小兄弟跟着西关杜老三混了几年,然后金盆洗手进纺织厂当了工人。他家在西关偏北的老城区,父母盖了新房搬了出去,他就把此地当成了洞穴,狐朋狗友尽集于此。
常弘扬一进院子就听见呦喝声:“八匹马!……五魁首!……又一杯,不喝是龟孙!”里面竟夹杂着女孩子们的尖叫声。
杨辉一脚踹开门:“龟孙们——出来!”
里面有五男三女。众人一回头,见是他,一齐大笑:“龟孙又来一个!”
一个大脑袋胖子迎了出来,踢了杨辉一脚:“你个龟儿子,怎么现在才来?再有三分钟,我就要从我妈肚子里爬出来啦!”
杨辉笑着介绍:“这就是大头梨。我看不是头大如梨,而是头大如蛋——王八蛋!”
大头梨笑着给他一拳:“你小子敢在新朋友面前损我!这位……眼生得很,不过一见投缘,脑袋圆、脸圆,像我。”
“谁像你。他叫常弘扬,我的同学,好朋友。”
常弘扬笑了:“我是有点儿圆,外号,‘胶泥蛋’。”
众人大笑,对“胶泥蛋”一见投缘。杨辉甚感满意,一个个介绍,指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说:“小玲,大头梨的女朋友。”
小玲站起来朝常弘扬笑了笑。常弘扬仔细打量,见她稍微有点胖——女孩子胖叫丰满——不过挺秀气,眼睛大大的,鼻子直且硬,带种纯真与机巧相混的气质。有些遗憾的是她把自己的脸租给化妆品公司当了化学药品的实验基地,流光溢彩大大破坏了本有的清纯。
“好,时间到。”小玲喊道。
大头梨立刻趴在了地上。众人唱道:“快出来呀快出来,欢乐的世界等着你;快出来呀快出来,大把的钞票等着你。”
大头梨脑袋一拱一拱地像个泥鳅又像个蛤蟆往前爬。常弘扬大惑不解,杨辉解释道:“二十年前的这一分钟他正从他妈肚子里爬出来。时间太久了,感觉早忘了,现在重温一番。”
杨辉跟着唱:“快出来呀快出来,美丽的小玲等着你。”
又一个长发青年怪叫一声:“快出来呀快出来,无数的野鸡等着你。”
众人哈哈大笑。小玲扬手打了他一巴掌:“有这么祝福的吗?”
常弘扬总算明白了,原来众人竟借这个动作献上他们的祝词!这招也真够绝的,首创者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变态。只见大头梨一直拱出了门才长出一口气爬了起来,大叫一声:“喝酒!”
长发青年笑道:“你妈实在太辛苦,应该敬她一杯酒。”
大头梨一愣:“混蛋……这也是理由!”端杯喝下。
杨辉大笑:“你爸功劳也不小,更应敬他一杯酒。”
大头梨哭笑不得,想想也对,举杯喝下。
又一个年轻人叫:“你爷爷功劳更加大,不然怎会有你爸!”
又一个年轻人叫:“你外公功劳最最大,不然怎会有你妈!”
大头梨大叫:“不喝啦!不喝啦!你们他妈的一直列举到我祖宗八代,我非喝死不可。刚出生就醉死,不干不干!划拳,闯关!新来的兄弟‘胶泥蛋’先闯!”
一个年轻人尤自低吟:“醉不醉死倒没啥,就怕小玲守了寡。”
常弘扬捧腹大笑,欣然闯关。一闯之下众人傻了眼,红关!所有人全输了!南台四友中文章以孟超然第一,打球以李嘉生第一,喝酒却非张易挺第一,他自称“打遍南台无敌手”,毫无疑问打架第一;常弘扬是实实在在的喝酒第一,“胶泥蛋”不是用水捏的,而是用酒泡的。不但喝酒,猜拳也是所向无敌,驰名南台,想这区区几位焉是对手?
众人心有不甘,想着法子灌他,结果常弘扬刚被灌个半晕,他们已全都晕了。“拳好兼量好,酒场之上任逍遥。”大头梨一掂瓶子,“没了?不喝了……玩……玩去!”
众人纷纷响应:“先帝豪后天堂。”院子里停了四辆摩托,大头梨和小玲骑一辆,其余三人一辆,常弘扬和杨辉坐在长发青年车后,其他人各上摩托。轰轰一响冲出院门,沿着中心大街向闹市驶去。常弘扬闻着长发青年满身的酒味,见路灯、行人嗖嗖过去,不由魂飞魄散,酒醒了大半。
“帝豪”是座舞厅。常弘扬长这么大从来未进过舞厅,大头梨对他挺青睐,让小玲教他跳舞,自己到外面呕吐去了。常弘扬手抚小玲的腰肢,面对她的笑脸,手足无措。小玲轻轻握住他的手,左手搭在他肩上,尽心尽责地教他。常弘扬从未和女孩子如此亲近,不禁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再瞅其他人,全到外面吐去了,只得闭着眼瞎跳。
小玲不禁好笑:“别紧张……哎呦。”
常弘扬连忙抬脚:“踩疼你了没有?”
“没……没……”小玲松开眉头,笑了笑。
常弘扬羞愧之极,不禁怀念起吞噬了自己五十元巨款的学校。
大学桥的时局对游说刘福安绝对不利,但孟超然眼见又要出第四期《少年风》,迫不得已,找到任中华去见刘福安,刘福安的“福”应该改成“富”——富态:胖乎乎的胳膊胖乎乎的腿,胖乎乎的下巴胖乎乎的嘴,胖乎乎的脸蛋上架了副大眼镜。有福则安,十足一个享惯清福的知识分子,与孟超然“享受痛苦”的格言背道而驰。
刘福安正批改作文,两人瞧着他笔走如蛇,签个“阅”字,一扔,又“阅”又扔,作文就这样算批改完了。孟超然不禁目瞪口呆,问:“刘老师,这作文写得怎么样?”
刘福安惊讶地望他一眼,笑了:“不是我不看内容,而是根本没必要看。我一出题目,他们怎么写,内容怎样,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我已经了如指掌了。”
见他仍不明白,又说:“因为他们的写作思路是我定死了的,他们用字串起来就是。”
“这样高考会得高分吗?”孟超然问。
“你进大学桥为的什么?”
“考大学。”任中华说。
“考大学的唯一标准呢?”
“分数。”孟超然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嚼碎。
“对啦!”刘福安精神一振,侃侃而谈,“你们也别怨这种教育方法不好。老师们的目标就是要送你们进大学,除了让你们多考几分还有啥办法?我这样改作文完全是现实的。1992年我参加省里高考改卷,改一篇需要多长时间?——10秒!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全部老师。10秒钟改一篇六七百字的作文你说什么改法?一眼扫题目,两眼看卷面,三眼看结尾。完了。内容……谁去看!不看还算你运气,要看,屋里蒸得人汗流浃背,心烦意乱,说不定越看越烦,把对老天爷的不满撒到你卷子上。你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孟超然不禁汗流浃背:“作文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学会运用祖国语言,培养情操等等。”刘福安背得挺熟,不料又加上一句,“那是书本上讲的。他们混淆了一个概念——作文与创作。创作不能有丝毫约束,意之所在,笔之所至,即兴挥洒。作文呢?就是给你一个框架你用汉字填满就行了。打个比方,就是摆积木,固定的图形,固定的结构,仅仅需要你照图拼凑就行了。我承认我也许培养不出作家,但我能培养出大学生。这一点就已足够。”
“那么我们需不需要培养创作能力呢?”孟超然“虚心”求教。
“当然需要。不过现在不需要,没机会。到考上大学,你们再看着办吧!”他随口答道。一说话,看的作文时间长了,不由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张毓杰回回全校第一,作文怎么写成了这样子!”
张毓杰名气之大,大学桥无人不知,据说他初中已经做完了高中的数学题,而且找出参考书中三处错误答案,向出版社写信反映,使得出版社再版更正。两人齐齐凑了过去。刘福安愤愤地说:“我让他写秋游,并联系改革开放。他倒好,写自己到山上玩也玩啦,吃也吃啦,文章快结尾了想起还没联系改革开放,添了一句:‘我从山顶望下去,公路上汽车真多,还是改革开放好呀,我们一定要拥护改革开放,建设祖国!……’不过,还算可以,结尾符合‘作文八法’:发出号召。这个叹号尤其用得好!再看一篇。”
“中华,这是你的。”刘福安诧异地说,“你怎么写‘我们的校园里有个大湖,我们的教学楼就建在湖上’?咱们校园没湖啊!”
任中华尴尬地说:“这是我前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可是你写在湖上举行划船比赛,这跟改革开放有什么关系?”刘福安问。
任中华解释说:“原先湖淤积了,一改革开放,污泥被挖出来了,水清了,能进行划船比赛了。改革开放不好吗?”
刘福安半天不语,思索了一下说:“也有道理。”
孟超然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刘福安这才想起他是外班的,问:“你有什么事吗?”
任中华把来意说明了一遍。刘福安一直面带笑容,边听边笑,不过说出的话就令人笑不出来了:“你们有这个想法很好,很好!年轻人谁不喜欢幻想呢?可现实不允许呀!首先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创作与作文的区别所在,创作的无原则性和自由性会对作文的思维造成损害,让学生们无所适从,这对高考的危害是无可估量的。其次呢,你刚才说能活跃一下紧张的气氛。可你知道现在我最发愁的是什么吗?就是气氛不够紧张。我要他们把一小时当成一秒来用,把一个脑袋掰成两半轮流着用。再苦也是三年,你要活跃气氛,干脆先把我勒死算了。”
孟超然纵有苏秦之舌张仪之口此刻也无从开口。他硬着头皮说:“我绝不是要扰乱教学秩序,只希望能调节一下罢了。机器也需要休息不是?”
刘福安仍旧笑咪咪的:“我跟你这么说吧!一向把高考比作指挥棒,太不形象,高考是火车的终点站。高中生活就要一路不停直达终点。偶尔有几个小站停一下,那是为了睡觉吃饭,如果能的话,我连屎都不让他们拉。”
一席交锋孟超然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临走时刘福安问:“你平时成绩怎样?”
“一般。”
“噢!”刘福安恍然大悟似地点头。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出来,直到同任中华分走,心里仍被刘福安的回马一枪刺得痛苦难当。所谓祸不单行,行则成双,他正自哀叹,忽然瞥见白小萱和杨辉成双成对地向外走去,心中似巨锤般重重一击,眼前一阵发黑,跌跌撞撞地进了教室。
卢永川正关心他此行的结果,一见他脸色心知不妙,一问,果然如此。卢永川沉默了。他性格倔强,自上次“伙房事变”后孟超然一意孤行,大伤自尊,对《少年风》也明显地淡了。兼之又要月考,他也无暇分心,便说:“先放一放罢,待考过试再想其他办法。”
他的目标是许红康,内心早已认定和许红康是学习上的对手,爱情上的对手,志向上的对手,事业上的对手。其实两人除了学习上的竞争无可避免之外,其他都是他自己自找的:他生性富于挑战,自以许红康为竞争对象后,许喜欢徐文婥,他便也喜欢她;许立志考北大,他便立志考清华。
他久读哲学,坚信一个观点:“没有挑战,人便碌碌无为,只有竞争,才能激发潜在力量。”
上次成绩超过许红康,他大大兴奋了一阵子,然而一见许红康壮士断腕,毅然舍弃《少年风》,他便知许红康大不服气自己。
“因此。”他对自己说,“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比他强,任何一方面都比他强。”
月考迫在眉睫,他全力以赴,力争压住许红康,超过马林涛。与此同时,孟超然也在拼命复习,他要证明的则是《少年风》对学习没有影响!
12月5日,月考。卢永川排名第四,许红康第二,马林涛仍旧第一,徐文婥把第四让给卢永川后自己跃居第三,孟超然则排名65,前进7名。完全是一个悖论。因为卢永川的失败证明了许红康的成功,舍弃《少年风》完全正确,它的确影响学习;但偏偏孟超然成绩大进,又证明了他的观点:《少年风》不影响学习!
卢永川既愧且恼又心灰。天生的才华是生命的瑰宝,天生的自信却是可怕的缺憾,因为它没有经过生活的煅打。信心立于九天,根基扎在白云,一经挫折极易对自己通盘怀疑,一怀疑即通盘否定,一否定则信心尽丧。卢永川正经历着这个可怕的阶段,对许红康羞,对徐文婥愧,只觉大学桥内人人侧目,再无自己容身之地。心灰意懒之下,黯然回了新阳镇。
新阳镇在县城北部,北倚太行山,南扼丹邑城,既有山上铁矿、铜矿、石灰石、大理石蕴藏之丰富,又有山下铁路、公路交通之便利,改革开放后不久就发展为新兴工业乡镇,农田变成了工厂,农民变成了工人,变化之剧烈令人吃惊。而这一切几乎出于卢耀发一手缔造,他凭一家啤酒厂起家,建采矿场、预制板厂、大理石厂,几年之内令全村人都住上了镇里统一修建的房子,整体规划采取南街村模式,相当现代化。村中央镇政府大院南侧临街一座花园式的二层小洋楼就是卢耀发的家。
下午三点是卢辉发办公时间,镇里、厂里、县里各类公事各种人员等待着他,他却一概拒之门外,在宽敞的大会议室里训儿子。
“第一次考试第二名,第二次考试第三名,第三次考试第四名……你滑得还挺有规律的嘛!”
卢永川此番回家本想求得清静,没想到老爸这么烦人:“大学桥人才济济,成绩上下浮动两名也很正常。你刚给马老师打过电话,他都说十分正常了。”
“正常?”卢耀发腾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大学桥人才济济,你不是人才?什么叫上下浮动?你只下不上也叫浮动?我问你,你老看啥黑哥白哥笛儿箫儿的……”
“是黑格尔、哥白尼、笛卡尔、休谟。”卢永川纠正。
“管他黑的白的哥哥儿子。”卢耀发一挥手,“你老说啥政治课不就三大块——政治、经济、哲学。哲学你黑的白的啃了不少,经济咱家谁都懂,就那点儿政治你就考不好?政治是原则性问题,是立场性问题,又红又专,即使不专也不能不红,绝不能在政治上出错!可你的政治错了多少?”
卢永川见父亲缠杂不清,把政治思想错误和政治试题错误大大混淆,心想:“看来文革时爸爸没少挨批,谈政治色变。”一念及此,不禁有些怜悯,说:“这次政治题特别难,全班及格的没几个。而且政治课上学的全是枯树皮,没一点用。我有个姓孟的同学比喻说,我们吸收的政治知识是胃部透视的钡餐,别无用处,只是让人看看你思想有没有阴暗面,之后还得排泄出来。相反,我们自己搞的班报《少年风》就体现了素质教育,我们写文章批判教育体制,同学们都说解气……”
“噢!”卢耀发恍然大悟似地瞪着儿子,“原来你在学校搞这东西呀!”
“怎么啦!”卢永川明知故问,心中不禁懊悔。
卢耀发一言不发,一按墙上通话机,叫了一声:“老张,备车!”
说完向儿子一招手,出了会议室,卢永川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辆黑色奥迪无声无息驶到楼下的大厅前,卢耀发领着儿子钻进汽车:“啤酒厂。”
大厅里几位坐待召见的客人目瞪口呆,也不敢说话。
汽车顺着宽阔的柏油公路驶进厂区。刚到大门,卢耀发让车停下,钻了出来,领着儿子步行进去。门卫举手致意。此刻正值上班时间,虽到了啤酒淡季,厂里仍旧忙做一团。西面新辟的厂区工地上无数工人还在紧张施工,电焊爆起的闪光,汽锤的轰鸣,耀人眼目震耳欲聋。卢耀发眼里闪着光,伸手指指点点让儿子看,却不说一句话。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干部、职工,无论什么人均毕恭毕敬,热情洋溢。
“这一片家当,我奋斗了十五年。你知道十五年是个啥概念吗?就是由一个壮汉变成一个老头,由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十五年,咱家两次倾家荡产,两次死而复生,容易吗?1985年,除了银行货款不算,外债欠了200万。我被逼得向人家磕头,只差没上吊,你大哥到市里联系贷款,出车祸断了一条腿,这是咱们家用汗用血用命换来的!这才有了今天啊!”
他注视工厂,满脸深情:“如今,包括县长、书记、市长、市委书记谁敢对我说半个不字!就是全省啤酒行业,我卢耀发说一个字能让所有的老总几天睡不着觉!可是……这只是眼前啊!这片新厂区投资近亿,建成后产量位居全省第四,就你现在的名次。可是,我不像你这样没出息,不后退,不‘浮动’。”
这时他们走进了啤酒捆扎车间,传输带旁的工人头戴面罩,手戴手套在操作,下面一群群工人也戴着面罩捆扎。卢永川正要说话,只听砰地一声,一个啤酒瓶爆炸,随即一声惨叫,一名女工被崩裂的碎玻璃刺入脖颈——面罩只防护到下颌——顿时血流如注。卢永川大惊失色,见众人纷纷抢救,再看父亲,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这就是挑战!”
卢耀见儿子不明白,解释道:“他们进我的工厂,就要为我工作。合同上写明了工伤只予治疗,不予赔偿,你不必为这个担心。只是工人权益日益落实,生产技术日益现代化,我们就面临着这种挑战。我们的技术、设备、管理各方面都落后于时代,现在还可生存,规模一扩大,市场一完善,我们还是原地踏步的话,只有破产,只有毁灭,到时候恐怕我再磕一百个响头都没用。小川,要不要你爸再向人磕头,就看你了。”
“我?”卢永川大为惊讶。
“你!”卢耀发肯定地说,“也许你心里有些怨我,我从小就没有给你和自家条件相称的享受。咱家可说是丹邑首富,但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和一般人家一样,甚至还有所不如,连咱家的佣人都比不上。你可能没想到,我如果忍心的话,甚至想把你赶出这个家,让你到外面生活去。”
卢永川脸色铁青,冷冷地说:“是吗!”
“你别恨我,我比你还难受,因为我要你恨这个家,恨它太小、太破、太简陋!我要你把它变得更好!咱家的事业不仅要称霸丹邑,还要出省、出国。你哥目前虽然把厂子经营得还可以,只是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他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承担。这个担子迟早都是你的。我要你从小就培养吃苦耐劳、不折不屈的意志,因此必须把你放在最困难的环境。你的任务就是考入清华,留学哈佛或麻省理工,学会世界一流的企业管理技术、啤酒酿造技术,把这个农民办的厂子发扬光大。”
卢永川听得惊心动魄,一种惭愧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此刻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最羡慕的人是李嘉诚。不是他有几百亿的财产,而是他有两个好儿子!”
卢永川陷入了艰难的选择。
十六年光阴如电闪,然后诸般言笑都沉入了黑暗;而今电光又走,照见了前世今生过去未来的命定之真象,然后自己与自己惨然痛别,宛如一丝微风卷起的微澜,梦一样的希冀飘向远方。
卢永川打定了主意,回到学校,沉默了几天,终于不得不面对徐文婥:“我决定要放弃了。《少年风》,和学习以外的一切。”
“还有我?”
“我曾经得到过你吗?”
徐文婥默然无语。
“对不起,我不应该打扰你的。我追求你,是因为你能给我一种挑战,现在,有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我不得不全力以赴。”
“考大学?”
“那只是一个阶段。”
“哲学家?”
“那只是一个梦想。我知道,即使你不爱我,你也会恨我,我破坏了你的幸福。”还有一点他并未想到:伤害了女孩子的自尊。“我为我以前的所做所为向你道歉。我知道,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许红康,我只是一个强制性的插入者。我的目的是要证明我最优秀,胜过许红康。可是……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无论我以怎样的原因为自己辩护,我终究败给了许红康,因为我对你付出的是野心,他为你付出的是真情。”卢永川确实有些懊丧,“我……我祝愿许红康有一天有勇气说出他想说的话——我以前向你说过的话。”
“别说了。”徐文婥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真的要退出《少年风》?让我和孟超然两个人干?”
卢永川点点头,刚要说话,徐文婥打断他:“什么话也别说。你和许红康一样,都是只顾自己的自私自利之徒,一危及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可以放弃。我不否认,你们这样做是明智的,现实的,可是你记住一句话——太现实的人都是小人!”说完转身就走。
卢永川愕在当场。
徐文婥向孟超然一说卢永川退出《少年风》,他像遭了当头一棒,志气顿失。游说刘福安的失败,得力助手卢永川的退出让他连遭痛击,心中的难过实不堪对人言,连倾诉的人都没有。晚自习的上课铃响时,他望望班里,见没有白小萱,也没有杨辉,心中更加烦乱,索性跑了出去,踏着夜暮走上操场。
西风渐紧,斜月高挂,游目望去,暗夜笼压,树木萧瑟。树叶已落尽,只剩苍苍的枯枝斜指长空。天命已去,生命将逝,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孟超然一念及此,心中的伤感更是难以言喻。
他正出神,忽听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上课了,你以后别再耽误我的时间。”是白小萱!
“不耽误,不耽误,只是有些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杨辉。
孟超然大叹命苦,祸要成双也罢,偏偏还要连番接踵!老天爷是不是见自己喜欢享受痛苦,因此慷慨赠予,多给一些痛苦让自己享受?他想也没想,下意识地要躲开,不料刚一抬脚,绊在一个草根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若不动,两人未必注意他,这一摔倒,他们一惊,立刻循声而来。
孟超然大叹倒霉,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命苦,一倒霉就碰上他俩,一碰上他俩就倒霉。摔倒就摔倒吧,干嘛摔在杨辉和白小萱的面前?耳听着脚步已近,再爬起来更加狼狈,他干脆不动,躺在地上只当享受痛苦,以静制动。
“咦?孟超然……你……”白小萱惊叫了一下。
杨辉大为快意:“哈,孟老兄,怎么你躺到这儿凉快了。”
孟超然在地上被冻得肌肉乱颤,说话可一点不颤:“啊哈,两位好。你们也乘凉吗?”
白小萱不睬他,问:“你摔坏了没有?”
孟超然淡淡一笑:“第一,我这种体格的人是摔不坏的;第二,这不叫摔,叫体验生活。”
杨辉哈哈大笑,揶揄着:“体验摔倒的感觉有多么美妙?筋断骨折的滋味多美好?”
“唉——”孟超然长长叹了口气,叹气出于真情实感,但他解释的就未免令人捧腹了,“朽木不可雕也,杨辉不可教也。难道你就不觉得天上的星空多么迷人?难道你就不觉得地上的野草多么可爱?既能欣赏到星空又能和野草亲密无间,除了躺在地上,还有什么更佳的角度?”
听着他理直气壮的反驳,杨辉不禁哈哈大笑,拍手说:“妙哉!妙哉!听君一席话,胜读笑话书。你这种享受方式真令人羡慕之极!”
“你羡慕?”
“羡慕。”
“那你就躺下来吧,咱们共枕而谈。”孟超然大笑。
杨辉一呆,忙摆摆手:“不了,不了,你老兄一个人清静自在,兄弟告辞。”
白小萱听他们唇枪舌剑,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地上冻得很。”伸手欲拉他。
孟超然笑声嘎然而止,杨辉更笑不出来,脸如猪肝。夜风中,温暖的纤手渐渐生凉,孟超然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握住。杨辉鼻孔里重重喘了口气,孟超然忽地醒觉,轻轻一拉,从地上跃起。
“都回去吧!”白小萱抽回了手,淡淡地说。然后一个人走了。
杨辉和孟超然同时抬脚想跟过去,一见对方抬脚,又同时把脚放下。杨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见孟超然也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一愣,两人同时大笑,但笑的内容都截然不同。
孟超然一直笑到寝室的床上,在被窝里一闻,指上余香尤在。
芳香雾气中,思维逐渐飞散。身周是渺茫不可知的空间,也许无边无际,也许只是身外看不透的实在。虚空间群星闪烁,如恒河沙数,一个魔方不停旋转,一面闪过,一面又现,只那么匆匆交替旋转不休。无穷远处,一粒寒星无声无息地爆炸,光芒照彻虚空,他从星体中诞生,裹着强光射向旋转的魔方。魔方迅速扩大,旋转的表面上字迹晶莹,一面是“爱情”,一面是“生命”,一面是“死亡”,一面是“痛苦”。脑袋即将撞上魔方之墙,他大喊一声:“爱情!”不料倏忽千转,一面巨墙横于面前。
“轰!”
壁垒碎裂的刹那,“痛苦”随之而破碎。他进入“痛苦”之魔方。
不可捉摸的虚空,馨香的烟雾轻盈舞动,迷蒙了一切,他茫然四顾,七彩的光芒照彻烟雾,眼前神迹般现出一座高拔的莲台,台上少女盈盈而立,美丽的笑脸夺尽了天地间的造化,让神秘的宇宙为之失色,她身着典雅长裙,轻纱拂动,飘然欲飞。
“小萱!”他失声喊道。顺着莲台底座绽开的花瓣不顾一切地往上攀援。莲台高拔,不知几千万仞。台上,星光荧荧,似在眼前,白小萱柔情似水,注目不语。
“小萱,这里太高,太冷,太孤独,咱们回去吧!”他怜惜地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
白小萱仍旧不语,神情幽怨。他将她拥进怀里:“小萱,我是多么地爱你,你也爱我吗?我们不要再彼此猜疑,彼此隔离,彼此痛苦了。让我们抛开世人正在承受的苦难,幸福地相爱,好吗?”
白小萱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低下头,轻轻吻她,两唇方触,只觉异香飘散,爆起一团绚丽的光芒,怀中空空如也。
“小萱……小萱——”他茫然四顾。虚空里,无数的星体静静垂悬,寂然以对。
莲台下,烟雾凝成一线,瞬息间一片明朗。成千上万的战士持戈按剑,目视前方,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突然间战阵波开浪裂,骑战马飞驰而出,马上骑士白衣白甲手提长刀。
孟超然大吃一惊,分明就是自己!他再看自己却无形无影,凭空地消失了!然而“自己”分明还在。他抬起手臂,虚无一片,连身子也不知去了何方。
“自己”长刀一挥,万千战士呐喊如雷冲向莲台,海潮般汹涌澎湃直压而至。蓦然间莲台下冲出无数人马迎将上去。这些人衣衫褴褛,手握石斧、木棍,而为首的黑袍黑冠,仍然是“自己”。他正惊讶间,胸口一痛,战阵已然触发,双方人喊马嘶,疯狂地撕杀。沙场上浓烟滚滚,一片愁惨,不断有人倒撞于马下,鲜血横飞,残肢碎肉布满疆场。
孟超然只觉他们每一刀都砍至自己之身,每一滴血都是自己所流,全身上下如遭凌迟。两个“自己”在战阵中策马奔驰,横冲直撞,刀光闪烁,挡者披靡,敌人的鲜血染透衣袍。他无法忍受凌迟之苦,仰天大吼:“住手……住手!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你就夺去我一个人的生命来拯救他们罢!”
说完飞身跃下莲台,直落阵中。然而众人视他如无物,依旧刀光纵横,尸积遍野,转眼间人人尽死于刀下,只剩两个“自己”对面而立,长刀直指对方。刀尖渐碰,他扑到中间,心一凉,两把长刀穿心而过……突然间一切都静止,天上地下再无一丝声响……他诧异望去,只见两柄长刀穿透自己,刺入对方的胸膛,三人钉在了一起。
刀体渐生锈斑,身上衣甲化作尘土。微风拂过,扬起漫天灰尘,所有的尸体,全部成灰。……面前跪伏着黑压压的人群,虔诚地向自己顶礼膜拜,送来各样乞祷。
“求佛福赐予幸福。”
“求佛祖恩赐爱情。”
他愕然一望,自己遍身金光笼罩,身着佛衣端坐莲台之上。他不由起了大慈大悲心,开口道:“唯有无私才有永生……唯有兼爱才有幸福。不幸的人啊,当你们无生趣于人世,当你们无爱念于残生……做梦去罢!”
芸芸众生合掌称颂,万生万物一片光明。“佛祖”拈花微笑,痛苦从此消失,血泪从此升华。人世间的不平、烦恼、绝望、懦弱统统化去,再不留痕迹。
〖我唱 我唱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我唱 我唱战斗者流淌的鲜血
闪着磷火的白骨堆起了人类的历史
一生下来 你就弃我于人世的荒原
别拿命运将世人欺骗
我就站在生命之塔的顶端
纵然五千年的尸骨化作飞灰
我的目光穿透了过去与未来
纵然天上的烈火把所有的劣迹毁灭
你烧不掉我的嘲笑
你烧不掉的我轻蔑……〗
红尘之上,众生之间,死亡的战士化作万千骷髅,在信徒间且歌且舞。
〖幸福与欢乐 那是你骗人的字眼
你的安排 就是把生命磨碎在命运的磨盘
妇女的哀求
婴儿的啼哭
老人的呻吟
战斗者的呼喊
——你全听不见
只有裹着毒药的风吹来
只有你玩弄着人生痛苦的凶残
你是谁的希望
你是谁的主宰?
你的欺骗延续了五千年
一代一代把不屈者沉埋
但我笑着面对人生的苦难
纵然我是必死者的一员
伤痕无须用梦幻麻醉
眼睛不须用眼泪擦干
把哀求收拾起来
把乞祷装进口袋
我们的错 我们用鲜血来偿还……〗
骷髅边舞边攀上莲台。孟超然倏地睁眼,目光下透十八层地狱,上彻三十三重天。只见满天满地尽是骷髅,坐下莲台也是以骷髅架起,无数骷髅张着白森森的牙齿,嗤嗤而笑,一个个伸出手抓住他的腿脚双臂……他大叫一声,奋力一挣,骷髅台轰然倒塌,他跌入群鬼阵中……
他自梦中惊醒,触目漆黑一团。他抹抹额上冷汗,想起可怕的梦魇,心中尤自通通直跳。忽然黑暗里有人梦呓:“文婥!文婥!唔——海儿……”
声音竟是从许红康那里传来的。
他一惊,聚集起来的梦的片段立刻破碎。许红康梦中呼唤徐文婥并不稀奇,只是……“海儿”是什么?一个人的名字?他曾听隐约听常弘扬谈过许红康,说他在初中时好像……大概……可能……喜欢过一个女同学。难道这便是她的名字?孟超然早就奇怪,许红康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虽然不算豁达开朗,但还不至于在卢永川步步进逼欺他太甚的情况下不敢有一点反抗,只能默默爱着徐文婥,甚至只敢在梦里叫她的名字。
“那么,便是这个海儿在做怪?”他胡思乱想片刻,终于睡去。
许红康也算倒霉,不但受卢永川的挑衅,而且受他的连累。当初他放弃《少年风》,虽说实质上等于表示放弃徐文婥,但她并没有对他产生成见,只是一待卢永川也中途退却,她一比较,由卢永川不以自己为重醒悟到了其实他也不以自己为重。卢永川的话在徐文婥想来就是替许红康说的:“除了学习,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徐文婥失望之极,把学习之余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少年风》上,她自己的解释是:即使你们两个都不干,我也可以把《少年风》办得更好!但潜意识中,她大概是要证明——向许卢证明——即使我付出再多的精力,《少年风》也不会妨碍我的成绩。
这一日她正在报栏前读新闻,望着周围一个个伸长的脖子,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主意。盘算良久,只觉完全可能,她兴奋得差点儿跳出来,挤出人群去找孟超然——此刻唯一的志同道合者。
“我找到一个办法,扩大《少年风》的影响力和阅读面,比你推广到八个班还轰动!”
“什么方法?”孟超然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正回味着前几天和白小萱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把《少年风》张贴在学校的报栏里。”
孟超然一呆,倏地清醒,奋力一拍桌子:“好主意!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校报,普及到了全校的学生、老师……哎呦呦……”
徐文婥一听他叫,心一沉,以为有什么不妥,紧张地问:“怎么……怎么啦?”
“手碰上了桌角。”孟超然龇牙咧嘴,“好极了,好极了!”
徐文婥听他虽语无伦次,但那种兴奋却溢于言表,不禁大为鼓舞:“咱们找老马去。”
“好!”孟超然踹开凳子转身就跑,全班人目瞪口呆。徐文婥一笑,跟了上去。许红康、卢永川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头千般滋味,望了对方一眼,发觉对方也在望自己,大感讪讪,均低下头去。
到了老马门前,孟超然想起一事,忽然停住,脸上表情古怪。徐文婥诧异地问:“怎么啦?”
孟超然欲言又止,颓然说:“你一个人进去罢!”
“怎么?”徐文婥怀疑地问,“怕老马不同意?”
“不是。总之……我不方便……你去吧,到里面顺着老马说,若老马批评我……别为我辩护。”孟超然思考并未成熟,有些连贯不起来,但有一句话却斩钉截铁,“总之,只要为着《少年风》好,你骂我都行。”
“我怎么骂你呢!”徐文婥嫣然一笑,心中满是疑团,推门进去。
马文生正在撰写一篇探讨中学生早恋的文章,心理学知识虽齐备,奈何本班却嗅不出一点早恋的味道。许红康一脸老实,徐文婥一本正经,卢永川一向漠然,白小萱一脸纯洁;沈丹活泼开朗,傻得连谈恋爱都不知道,马林涛更是书本里的呆虫;至于孟超然虽放纵不羁,胆大妄为,遗憾“放纵”不能换成“放荡”,胆也并非色胆;杨辉此人大为可疑,只是找他“谈心”,得到的资料却是:“小生今年十七,女朋友18个,同居的19人,同性恋伙伴20名,兼一夜情之无名无姓者若干若干。”马文生当场气歪了鼻子。因此素材匮乏,让人头痛。
他正在后悔“社会与个人孰重”那场辩论没听马小奇的搞成“学生该不该谈恋爱”。徐文婥造访,他听完她的构想,心中一喜,脱口而出:“好!”
尔后仔细一想,不禁后悔:徐文婥无可担心,只是孟超然……放纵不羁,胆大妄为……兼之观点偏激,文笔犀利。若让他的文章登在《少年风》上让全校人看到,学生还好,万一领导们不满,那可不好收拾。
他本想不允,只是徐文婥的提议太过诱人,而且又是她提的,孟超然并未掺和,他犹豫不决。一衡量,就把心中的担忧向徐文婥说了出来,征求她的意见。徐文婥如梦方醒,对孟超然的远见佩服之极,便依着他的授意说:“马老师,这点你放心!首先,《少年风》不是他一个人办的,我也有权利,我会监督着不让他出这种文章,写了也不让他登上去;其次,从现在开始,每期《少年风》抄写完毕,复印之前,都让你先过目,你不同意,就扣压了。这还不行吗?”
以徐文婥的辩才,区区马钢板焉是对手?一听之下顿觉放心,说:“好,你告诉孟超然,以后就这么办!我去和宣传处的人说一下。”
徐文婥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不禁心花怒放。跑出去和孟超然一说,他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老马,老马,入我彀中矣!”
徐文婥一听不妥,连忙提醒:“以后你最好别写那种偏激的文章,爱护《少年风》要紧。”
“明白。”孟超然随口答道。
自此,《少年风》踏上了它生命中最辉煌的阶段。除了班里人写一些诗歌、散文、小说以外,孟超然又撰写杂文、随感批判影视界、文学界以及流行歌曲的歌词创作等。这方面的新闻、丑闻、闹剧、卖点也太多,好像那些歌星、影星、作家、词作者唯恐孟超然无事可写,唯恐《少年风》没有读者,不惜自贬身价甘为小丑上演些滑稽逗笑之剧供他妙笔生花。其实不用孟超然妙笔生花,仅他们的表演就是绝佳的笑话,原样照录就会令与世隔绝的大学桥莘莘学子观之若骛捧腹不已。
因此一时之间,孟超然、徐文婥名满大学桥。女孩喜欢傍大腕,大腕喜欢傍大款,孟超然虽不是大款,但在大学桥女生心目中他就是文坛名腕、校园新星,名气既大,人又潇洒,兼之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因此女孩子们无论本班外班高一高二甚至高三纷纷美目流盼青睐有加。女孩子们大都有不少癖好——购物癖、化妆癖、淑女癖、骂人癖(结婚后则进化成骂街癖)、向名人写情书癖,孟超然忝为“名人”,情书自然收到不少,只是第一封还心喜若狂,第二封则心跳不已,第三封开始心乱如麻,第四封就心烦意乱了,一见第五封第六封还没拆开就有点心惊肉跳,如捧炸弹,不禁心胆俱寒。
徐文婥则刚好相反,同样名动校园,倾倒众生,只是昂昂藏藏的七尺男儿们突然之间都变成了躲躲藏藏的小老鼠,只敢对这只美丽的大花猫暗地里偷而观之、斜而睨之,一旦面而对之则躲而闪之、夭夭逃之。太美丽太有才能太有名气的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压力,即便有自恃者跃跃欲试,一看她身边的孟超然,一比才华,一比潇洒,一比名气,再一掂量,黯然退去;有鄙视孟超然成绩者,一打听,据说许红康如何如何,再一掂量,惨然以归。因此,徐文婥如天上之月,如月上嫦娥,可观不可玩,可望不可及。
自己既然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因此大有不少男生对孟超然表面上横加侧目,骨子里却羡慕不已。孟超然却有苦自知,他为人有负马文生之“望”,放纵而绝不放荡,心中独爱白小萱一人。只是外班女生对自己纷纷表示,情书收到一箩筐,但独不见白小萱对他略示好感,非但如此,对他的态度反而日见冷漠。自那晚操场相遇,两人之间本有些解冻的趋势,不料随着他名声大振,白小萱态度也急转直下,又将目光给冰封了。
孟超然烦恼之极。这天下午又被马文生的“命题人意图”压得翻不得身,他心中不服,放学去找马文生理论又吃了闭门羹,窝火之下连晚饭也不吃回了寝室。到寝室一看,没一个人,他以为吃饭还没回来,又一听,隔壁寝室喧闹连天,进去一看,只见人头济济,八九个人坐了一屋子,当中一个家伙满脸横肉,正是罗新奎!他回来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呐!”一个多月不见,罗新奎居然学问大增,令人刮目相看。“我到了西安,火车票花了七八十,面的带着我在西安城七弯八绕绕了他妈三四十块,兜里剩他妈三十块钱,偏生我那朋友又到青海推销东西去了!他奶奶个熊……苦啊!”
罗新奎从床上抓了个桔子,皮都没剥大嚼一番,汁水顺着口角直流,脸上神态可怖。
“奶奶个熊……”常弘扬见他借用自己的口头禅,大喜之极,顺口溜了一句,刚想再调笑一番,一见他的神情,忙把脏话咽进了肚子。
“那几天,吃也吃不饱,睡也没地方睡,又他妈没一个人睬我。我……我他妈想杀人抢劫!”
“真的假的?”马小奇笑嘻嘻地问。
罗新奎眼睛发红,直直瞪着他:“真的。”
马小奇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后来我求老板拨通了我那朋友的手机,朋友从青海跟西安一个河南的包工头联系一下,让我先去那儿打工。那种建筑工地的活特累,我他妈干的又是最累的,装砂土!一天干下来,胳膊腰腿就不是长在你身上了,长在了绞肉机里,疼得连觉都睡不着。工资又低,简直不是人干的,可我他妈活生生干了一个月!后来我那朋友回来,说了一下,让我去当焊工,工资虽高点儿,但那活我不会,还得临时学。这倒没啥,就是爬到几十层楼上去,天一热就挨晒,天一冷就受冻,不到一个月,我的脸、胳膊全脱了层皮,人也瘦了20斤。”
孟超然心想:“罗新奎想来也没吃过苦,到外面钱哪那么好挣!风吹日晒就受不了,打工仔比你惨的多了。不过此事对罗新奎的打击应该是比较大的——对外面世界的失望。”
“结算工钱时更气人,那工头突然说赔了,工资给了原来的一半。我问他,他说质量对方验收不满意。我当时就急了,一句‘你奶奶的’还没说完,对方一下子涌过来七八个人。那工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又多给了我五十块钱,说什么‘亲不亲,家乡人’,这五十块算孝敬你老弟的烟钱。他妈的。”
马小奇摇头晃脑:“虚伪啊!——虚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你怎么做的?一巴掌打飞,转身就走,给他以‘最高的轻蔑’?”
“我嘛!”罗新奎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然后说,滚你妈的!”
众人大笑。周启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回来了!他妈的,在学校特想出去,一出去又特想学校,连政治范那嘴脸都特亲切。”罗新奎搔搔头皮,大惑不解,“这他妈怎么回事?”
邢东林张张嘴,见一时没人说话,才说:“不到外面很难明白对家乡的感情。我们村在大山里面,有时候打两桶水得跑几里路,冬天雪一封山,几乎没法出去,与外界隔绝。乡政府几次劝说搬迁出去,老人们说啥也不愿意。我爷爷最顽固,政府一逼,就到祖坟刨了个坑,说:‘要搬,先把我埋了再搬。’乡里再也不敢上门。我开始总也不理解,不就是那几块秃山,几块破石头吗?可……”
罗新奎大不耐烦,挥手打断:“你们村还没屁股大,拉屎都没地方拉,有啥好说的!”
一语方出,众人立知不好。邢东林生于山村,家庭贫困,加上老天捉弄般的相貌,性格极其自尊,极其敏感。阿Q只一个脑壳犯忌,邢东林则比阿Q还阿Q,全身上下都犯忌,平日室友们在他面前是绝不敢提眼睛鼻子相貌个子的。用周启的话说就是:“像克格勃一样以专从别人话里分析出攻击自己的成份为生。”
果然,邢东林脸色顿时变了,冷冷地说:“总比有些人在西安替人擦屁股在学校自己放屁强。”
罗新奎倒并未存心羞辱他,只是他这人生性粗鲁,说话的确像放屁一样随便。他到现在还没想到是自己犯了邢东林的忌讳,当下勃然大怒:“你他妈狗一样的人物还在这儿放屁!”
邢东林既怕别人攻击,说话自然懂得攻击人:“狗一样的人自然还是人,人一样的狗放的屁自然更臭,舔屁眼的本领自然也更胜一筹。”
他意犹未尽,还撅起屁股翘了两翘。论骂人罗新奎怎有他精通?邢东林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则动手不动口,罗新奎倒也不学小人,因此不动手,动脚,一脚踹在他撅起的屁股上,把他踹个狗啃屎。
“哈哈——”罗新奎大笑,“看来狗一样的人放屁臭,啃起屎来更胜狗一筹。”
众人一下子乱了,有的拦他,有的拉邢东林。罗新奎洋洋得意,不妨邢东林从地上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使劲儿一拉,罗新奎玉山自倒非人推,拉也——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这一下公平两讫,一个屁股被踢,一个屁股挨摔,无论是人是狗,总之屁股大倒其霉。
两人就那么滚在地上大打出手,众人拉也拉不开。到底罗新奎膀大腰圆,只一会儿便把邢东林按在了地上,自己爬了起来踢了他两脚,说:“现在你趴在地上,像人像狗?”
“新奎!”孟超然一看,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别太过份了。”
“你他妈也敢来这儿放屁?也属狗的?”他似乎有些丧失理智了。
孟超然大怒,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滚-开!”说完就去拉邢东林。
罗新奎一呆。他对任何人都不买账,想说便说,想做就做,可是潜意识中他总觉着孟超然这人有点儿神秘,有种真正文人的儒雅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硬气。也许这就是粗人对知识的尊重或者说李逵对宋江的尊重。可惜,不少文人常常自轻自贱,让粗人也瞧不起。
但罗新奎这种人最要的是面子,孟超然这么当众损他让他下不了台,这也许算粗人对于文人的自尊,无知的人最受不了有知识人的嘲笑。于是他上了牛劲儿,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冷冷地盯着他:“你敢拉他一下!”
众人惊呆了,噤若寒蝉,直直瞧着孟超然。
孟超然和他对视片刻,一言不发伸出了手。刚拉着邢东林,罗新奎一巴掌扇了过来,孟超然早有防备,横臂一挡,臂肘正撞在他手腕上。罗新奎吃了个亏,大怒,一拳猛击,孟超然屈左臂挡拳,右拳已击上了他胸口。两人各退一步。罗新奎一向自恃武力,不禁恼羞成怒,猛扑上来抱住他双臂,孟超然手一挣抱住他腰,两人同时用力,扑通一声同时摔倒在地。
邢东林一看有机可乘,扑过去按在罗新奎身上挥拳痛打。罗新奎大怒,但孟超然的力气远非邢东林可比,挣了几下竟没挣脱。众人一看不像话,涌上去扯开邢东林,又分开孟罗二人。罗新奎刚爬起来就想扑向邢东林,被大伙儿死死抱住。
孟超然拍拍身上的土,看也不看罗新奎,转身走了出去。众人闪开一条道。
一天过去了。风波如梦,暮来朝去,它不留一丝魅影,不留一丝踪迹,只是让身在其中的人为它忧,为它愁,为它悲笑不定。自《少年风》辉煌以来的自信与良好的自我感觉早已在那一架之间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孤寂。他正独坐愁思,马林涛走了过来:“你别生罗新奎的气,他被学校开除了,心里也不好受,做事冲动点儿。”
“什么?”孟超然吃了一惊。
“他打了伙房的人,然后旷了一两个月课。他家里人又把校长逼得差点上吊,学校会轻饶了他吗?他一回来学校就宣布开除他。”马林涛说。
孟超然陷入深深的不安,心中涌起一种毫无道理的愧:“我冤枉了一个心情不好的人。”
“不能这么说。”马林涛摇头:“他做得的确过份,你没错。”
孟超然无语。
“我没错?”他想,“我错了呀!否则我为何不安?我该赎回我的错。向他道歉?毫无意义,仅仅让他谅解而已,于事无补。我该让我原谅自己。去找校长,让他收回成命!即使不成功,我必须做。罗新奎知不知道……无所谓。”
马文生说他胆大妄为,真是看透了他。打定主意,当下他便去找白在宁。校长室在教务楼一楼,他敲了敲门,门开了。
“请——”话未说完,他不由呆住,——开门的是白小萱!
白小萱也呆了。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来这儿?”
两人同时发问,一字之差,又愣住。
“我找校长。”
白小萱惊讶一下,随即笑了:“找他呀!有事跟我汇报吧。进来坐啊!”说完把他让在沙发上,又倒了杯水,在他旁边坐下。
白在宁大皱其眉,问:“你有事?”
“关于罗新奎的事。”
“罗新奎?”白在宁一听这名字,条件反射似地头痛。
“是啊。听说罗新奎被开除了,我想问一下。”孟超然面对白在宁比面对白小萱坦然多了,开门见山。
白在宁嘴角肌肉动了动,牵出一丝冷笑:“开除了,你还问什么?这样的学生难道不该开除?一中自建校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处理他,还有什么纪律可言!”
白小萱嗔怪道:“爸爸,你别这么声色俱厉的,他是我同学!”
孟超然大吃一惊:“你爸爸?”
“早十几年前就是了。”说完望了白在宁一眼,“不合格得很,我也想开除他!”
白在宁一见女儿发脾气,忙从校长的状态下走出来,哈哈一笑:“只能说不太合格,不过千万别开除。”
说完又转向孟超然,语气和缓多了:“罗新奎打伤校工,你说该不该处罚他?砸坏那么多东西让他赔难道冤枉他了?他倒好,一走了之,跑了两个月。这影响有多恶劣?尤其是他父母三番两次到学校闹事,还说要上法院告我,造成极坏影响。开除他,一点不过份!”
孟超然边听边想措词,只是佳人在侧令他有些魂不守舍,思维大打折扣:“嗯……是。我知道他的确过份,你要开除他也在情在理。不过呢……学生们……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有时一激动,做起事来就不想后果。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学校教育,如果就这么一开除了之,他到社会上还是这样晕头晕脑地乱来。谁一问哪个学校的?大学桥的。这不是给咱学校抹黑么?再说每一个人考上大学桥都不容易,尤其是农村来的,这样一来,就断送了他一辈子。事关重大,我希望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白在宁一脸严肃,竖着手指像算账一样说:“你要明白,第一,是学校要开除他,而不是我要开除他。这事是经过会议决定的,你别把我和学校划等号。第二,学生仍都是娃娃,什么都不懂学校就不能制裁他?那样要纪律还有啥用?开除这个规定不是一纸空文么?有这种处罚就说明这种处罚是合理的。第三,学校对学生进行教育是对在校学生进行教育,开除他也是一种教育,教育他以后做事别太冲动。第四,他走上社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与学校无关,学校总不能为每一个学生的终身行为做个终身保险吧?社会上违法乱纪的人基本上都是受过教育的,谁又会埋怨学校?你们同学之间关系好,但这不能影响学校的决定,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即使我不同意也没有用。”
孟超然这才领教到真正的辩才,相比之下自己是个八哥,徐文婥是个鹦鹉。他情知校长跟他讲这么一番大道理还是看在白小萱面子上,否则根本懒得睬他,因此白在宁的论调虽然漏洞百出却也无法跟他辩解,要辩解先得推翻当前的教育体制和流行观念。但他又不愿就此放弃,问:“真不可更改?”
“不可更改。”校长说完又埋头阅读文件,不再睬他。
孟超然叹了口气,告辞出去。白小萱送他出去,又回来责怪父亲:“爸爸,他是我同学!”
“我是校长!”
白小萱哼了一声,追了出去,歉然地说:“对不起,我爸就这个脾气。”
“我明白。”孟超然笑笑,“这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没想着能成功,结果早在意料中。”
“你真想得开。”白小萱笑笑,“我也挺难过,到底一个班的,可是……爸爸不会听我的。”
“我明白的。我走了。”刚说完,他旋即后悔,恨不得踩自己一脚,念头刚转,脚背上重重疼了一下,果然踩了自己一脚。
“你怎么啦?”白小萱吃惊地问。
“哎……脚……脚痒……”孟超然大为尴尬,但既说“走了”,纵然不愿也只好走了。只是走得勉勉强强,走得拖泥带水。
白小萱神情一黯,转身而去,去得干干脆脆,毫不犹豫。
孟超然后悔了一整天,连下午的体育课都没心思上。男生们在操场上踢球,他和马林涛躲在墙边晒着太阳看随身纸片上的英语单词。马林涛挺用心,他却不时瞄一眼正在打羽毛球的白小萱,英语单词显然不喜欢这个三心二意的中国佬,一个个长了翅膀飞回了英国。
操场上灰尘漫天,那帮男生也没分队,谁抢着谁踢。杨辉有一群死党,球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引得人众玩儿命般狂奔,跑断了肠子连个球影都摸不着。
孟超然暗暗气恼,心想杨辉过份之极……可恶之极……还没得另想一个词儿场中已发生了变化。杨辉一脚传给常弘扬,常弘扬迎头一撞,打算来个“头球”,不想撞了个空,球在脑门前上方半尺停住,邢东林伸手接住。他家在深山,从没玩儿过足球,一时好奇来抢,不料跑得满身大汗连个球灰也没沾一下。他窝了一肚子火,拿在手里看了看,一脚踢出了墙外。
常弘扬目瞪口呆:“东林,你……干什么?”
邢东林冷笑一声,拍拍手,没说话,杨辉冲了上来:“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邢东林瞪起小眼睛挑衅般望着他。
杨辉气个半死,吼道:“你……你给我捡回来!不然——”
邢东林哼了一声,睬也不睬。杨辉见女孩子们也围了上来,其中就有白小萱,更觉难堪,走到他面前,下巴一扬,低声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别以为老子多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嘴上刻薄,脸上却是笑容可掬;嘴和邢东林说话,眼却向女孩子们含笑致意。
众人一听他说这话,有了前车之鉴,心知要糟,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邢东林身法如电,一伏身,抱住他双腿,用力一拥,杨辉魂飞魄散,只觉屁股重重一痛,叭叽一声仰面朝天,在地上摊成了个鸡蛋饼。邢东林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用得娴熟之极,想来是在罗新奎身上得到了启发,加以研究改良——由后拉改成前推也是一大改革——日夜操练,因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过这次没像昨天那样扑上去痛打落水狗,反而退开几步欣赏,仿佛那张“大”字是一幅美妙之极的水墨画,他自己是画家。其实他从经验中总结了教训:让对手抱住一块摔倒,自己个儿矮力弱,非吃亏不可。
杨辉则羞愤难当,他平素挂在嘴边两件牛皮——一米七五和六十公斤,且不断找人捶自己胸膛以示其高其壮,如今却被一米五五的小不点当成了试验品,且当着白小萱的面,如何不恼羞成怒?他爬起来便扑。众人有了罗新奎的经验,早准备好了,一见扑来,当即拦腰抱住。杨辉挣脱不开,遥指邢东林:“你……你去把球给我拣回来,不然……小心点儿!”
邢东林示以最高的轻蔑,闭着眼睛转回了身,忽然又扭回头:“我只给我孙子拣球。”
杨辉气得发疯:“小子,我不扁你就不姓杨!”可他被常弘扬、周启、马小奇抱得差点儿窒息,哪儿扁得了!
孟超然大叹,昨天才为邢东林打了一架,今天又来了,想不插手,可又不意放弃损杨辉的机会——他损自己也太多了,风水该转一下了——便说:“我去捡。”
杨辉一见他来立时清醒,瞥了白小萱一眼,一晃头:“不要你去捡。”
“足球是公共财产。”
他就在墙边,墙高三米,外面是农田,里面是一排杨树,当初扩建操场为了防止社会上人翻墙而入,墙头还嵌了玻璃碴子。他看了看,一脚蹬住墙,一脚蹬住杨树往上挪。
全班同学在底下观望,人人提心。白小萱见他脚一滑,惊呼一声:“小心!”
孟超然暗叹,手到墙头,然后两手抱住树干,左脚也蹬到墙上,整个身体凌空横悬,全靠双臂用力把脚往上挪。踩上墙头,玻璃碴纷纷碎裂。众人正自吃惊,只见他双臂一推树干,身子弹立在墙头。众人放下心,刚鼓了一下掌,只见他推得过猛,身子摇摇欲坠。
“小心呀——”
众人齐声大喊,话刚出口,孟超然已栽出墙外,一声闷响,声息皆无,众人无不失色,一齐呼叫,却无人应答。白小萱咬了咬唇,转身向校外奔去,常弘扬紧随其后。杨辉一见,脸色顿不好看,刚跑两步,只见周启也跑,两人对望一眼,杨辉知道此人是个心理专家,不禁有些讪讪。这时众人一声喊,杨辉一回头,足球又从墙外飞了回来,他急忙跑过去捡起,也不好意思再跑出去。
常弘扬刚跑到校门忽然醒觉过来,暗骂自己是个蠢蛋、笨蛋、浑蛋、空心蛋、胶泥蛋,望着白小萱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停下脚步。
白小萱穿过树林,一脚踏上松软的农田,举目望去,不禁呆了,只见褐土翻腾,一浪一浪,远处是成排白杨,白杨外是隐隐青山,只是空无一人!
孟超然在哪里?他不会摔昏了吧?白小萱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在农田里寻找,忽见田地边缘的墙角下伏着个人,手一动一动像在扶墙挣扎。
“孟超然!”她喊了一声,知道他被摔坏了,不由心如刀绞,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飞跑过去,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
孟超然手不动了,转过脸,一见是她,诧异之极:“你……你……”
“你怎么样?啊?摔了哪儿?”白小萱也顾不得平日的矜持,一迭声地问,脸上尤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孟超然突然间像触了电,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她一手环着他的背,一手搭住他的肩,发上飘带垂在他唇边,泪滴落在他脸上……田野死一般僵寂,风飒飒地吹,树叶哗哗地响……
孟超然拭去她的泪水,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傻瓜,我没摔着。”
“没摔着你干嘛蹲在这儿?”白小萱以为他不想承认,嗔怪地说。
“你看。”孟超然伸手一指。
白小萱顺指看去,只见墙上用土块写了四句话,仔细一看,方知是首诗。她念道:
“千载白云浮脚底,万顷红尘蔽苍生。我来自比黄鹤去,可怜天地亦……”
“还少两个字。”
“网罾。”孟超然回答,“欧阳修写诗的灵感来自枕上、马上、厕上,我的灵感来自墙上。方才在墙上我忽然觉得天高地远,真想化作一只黄鹤,呼地飞上天去,不过却一动不敢动,这首诗就哗地一下流进脑海,我生怕忘了,急忙跳下来写,可是没笔,只好用土块写在墙上,正写着,你来了。”
“你——”白小萱一下子呆了,感到整件事滑稽得近乎无理取闹,想起自己急得趴到他身上哭,不由又羞又恼,伸手推开了他,“你……你这个……坏蛋!”
孟超然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笑得畅快无比。他刚想站起,眉头一皱,轻轻哼了一声。白小萱又急了:“我……弄痛你了?”
“没有。”孟超然咬着牙,“方才跳下来时,地太软,扭了脚……不过……哈……我更高兴,高兴!”
他忽然一跃而起,拦腰抱住白小萱,大笑着转圈儿。白小萱又羞又怕,抢起拳头在他背上捶着,让他放下自己。捶着捶着她仿佛没了力气,抱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这便是青春呀!青春能用什么证明?书本?课堂?还是高考?远古,青春便是手持标枪追逐野鹿时的奔跑;古代,青春便是挽起来插上簪子的秀发;而现在,青春便是纯洁真挚发乎幼稚醉乎朦胧的初恋。也许不能否认他们还担不起成年人感情上的责任,但公正地说他们根本就不必。恋和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他们所凭的仅是两个人相互吸引,相互品尝朦胧的喜悦,而绝非生死相守,终生不渝。他们之间纯粹是两个人——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没有社会的重压,没有家庭的负重,没有事业的艰辛,没有生活的琐碎。成年人困于其中的,他们全都不必担心;成年人所惮精竭虑的,他们全都不必考虑。这是人生中最纯洁、最珍贵、最动人的感情。至于那些卫道士们为此整日忧叹不已,满面沉痛奔走相告的原因,只有一点——他们全都没有初恋,葡萄太酸了。
孟超然纵然激情澎湃,奈何力气有限,两臂不知不觉中也酸了,含笑问:“你有多少吨?”
白小萱拧着他的耳朵嗔道:“去你的,能以吨来计算么!我只不过一百六而已。”
她看他有些发呆,轻轻地笑了:“除以2。”
孟超然哈哈大笑,少女的馨香使他有些痴迷,简直想飞到天上去。
“我是不是太重了。”白小萱问。
“不重,不重。我要永远抱着你。”
“抱吧!抱到你老迈昏目贵,牙齿脱落。”
“在牙齿脱落之前我先把你抱到学校去,抱进班里。”
“不行,不行……你快放下我。”白小萱咯咯笑着捶他的背。
“不放。”
“放。”
“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亲一下。”
白小萱红了脸,望着他明亮的眼睛,伸手轻轻遮住,低头一吻。孟超然半晌无言,她放开手,看见他眼神中笼着一层浓浓的伤感。
“你……怎么啦?”她轻声问。
“十六年……了,我从没有一天快乐过,我以为它永远也不会光顾我,没想到……它会和你一起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我知道我的诗歌会带给我欢乐,没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带来。”
“你的诗写得很好,不过看了让人难过,压抑。”
“我感谢诗,我感谢足球,我感谢邢东林,我感谢体育课,我……”孟超然大叫着,才感谢了几个已经意尽辞穷。
“还感谢什么?”白小萱调皮地问。
“感谢你。”
两人说说笑笑,孟超然虽有恒心抱她到牙齿脱落,奈何牙齿过了十分钟还不脱落,胳膊却已酸了。
“我带你到一个圣地去看看。”孟超然拖着她的手,行走在茫茫旷野。
“圣地?不是庙宇吧?”白小萱调皮地问。
孟超然大笑:“正是,我要送你出家做尼姑。”
“你呢?”
“当和尚。”
白小萱咯咯直笑:“你干嘛当和尚,不如也当尼姑。”
“不可,不可。”孟超然笑着推辞,“根据阿Q的调查研究,小尼姑的头皮非和尚不得触摸。我当了和尚对摸你的头皮大是方便。”说完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白丝飘带缠在指上。
白小萱笑着一缩头,从他臂弯下溜出,回头瞧着他,忽然一笑,伸手解下丝带缠在他手腕上。孟超然呆呆地望着她,茫然抬起手,鼻前芳香缭绕,眼前秀发披拂,白小萱俏然而立,说不尽的动人。他忽然感动得想哭。
“呀,那里有座高台。”白小萱诧异地说。
孟超然笑了:“欢迎到我的别墅做客。这里就是丹邑第一名胜,名满华夏,享誉全球的疗养避暑圣地——超然台。”
“哈——”白小萱笑得直跺脚,“你又来杜撰!”
“你真不知道?”孟超然大为诧异,“这座超然台建于战国赵孝成王元年,廉颇为防止秦兵东进攻赵,就在重镇长平以南的丹河畔筑城,是为丹邑。后来长平战败,四十五万赵兵被活埋,三年后秦兵又围邯郸,孝成王怕死后被秦人把坟挖了,死后就秘葬于此,在陵上建了一座超然台。苏东坡曾在台上填了一首词:‘试上超然台上望,一濠春水满城花,烟雨暗千家。’城就是丹邑城,水就是幸福河。后来苏辙专门写了篇文章《超然台记》。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白小萱半信半疑,但听他说得言之凿凿,有案可考,不由来了兴趣,飞跑上台顶:“前面有水,还有满城……树。真的?我一定要和爸爸说说,让他过来瞻仰瞻仰。”
孟超然顿时叫苦不迭,校长来了那还了得!说不定校长请县长,县长请市长,市长请省长,省长向江泽民发出邀请一块来瞻仰呢。苏东坡留诗于此,谁不心动!可这明明一个大骗局,绝瞒不了历史学家,一旦戳穿,自己——铁门铁窗铁锁链。
“呃呃……当然是真的。这儿曾发掘出一套战国编钟,音质非常好,还能演奏现代流行歌曲,据说江泽民一听,三月不知肉味。”孟超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你脚下的陡坡就是挖掘的痕迹,从赵孝成王的墓里挖的。”
他本想吓她一吓,让她忘了向校长夸耀,不料弄巧成拙,白小萱一听脚下是坟墓,惊叫一声,转身就逃。孟超然无可奈何,坦白招供:“那是胡说的,骗你的,别跑。”
白小萱瞪着他:“没有编钟?”
“没有。”
“没有墓?”
“没有。”
“没有苏东坡的词?”
“有。不过不在这儿,在山东。”
“你……你个大坏蛋,骗人家那么苦!”白小萱嗔笑着捶他两拳。
“你敢说我是大坏蛋!”孟超然佯装大怒,伸手捉她。
白小萱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刚跑不多远迎面撞上常弘扬。她一呆,不由晕红双颊。
常弘扬嘻嘻一笑:“我一直在这儿,什么也没听见。”
“你一直在这儿?”白小萱疑惑地走到他原来的位置,朝北面农田看了看。常弘扬连忙表白:“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一下无异不打自招,白小萱面红耳赤,嗔怒着伸足欲踢。常弘扬咯咯一笑躲到孟超然身后。白小萱见他护着常弘扬,更加害羞,扬手朝孟超然打去,他一笑不动。手掌来势如雷,落在肩头,打落了一粒灰尘。
常弘扬哈哈大笑,声震林樾,惊起了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