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骑营的每一个战士,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伤痕累累,血汗交流。坚不可摧的瓦剌防线,那是刀锋箭簇的丛林,都已经被他们冲溃,可是激战了大半天,人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手上的刀,也崩开了无数的缺口。
他们为后面的中军主力劈开了一条血路,却想不到中军被阻截在半路,四面瓦剌的敌兵潮水般层层涌来,杀完一批,后面又冲上一批,黑压压的人头仿佛望不到边。
纵然是铁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打法。
倒下的越来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撑,极度的疲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汗水流进了眼睛,都顾不得擦一把,四周只有刀和枪,从四面八方袭了过来。
佟大川也受了伤,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狰狞。他一边挥刀杀敌,一边向不远处的杨昭靠拢。杨昭身上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深紫色——他的惊夜斩下,已经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数不清了;每一次挥刀,哪怕只溅上了一滴血,就足以把他这身战袍染红!
“指挥使……”佟大川终于靠近了杨昭,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你怎么样,伤着没有?!”
杨昭劈开身边一柄毒蛇般窜来的铁枪,刀锋顺势上挑,随着一声惨呼,惊夜斩带起了一溜血光。“过来!”他一把拽过佟大川,几乎与此同时,呼啸的箭矢擦着佟大川的脸颊一掠而过!如果没有杨昭这一拽,只怕佟大川的头颅,已经被一箭射穿。
“不要说话,小心应敌!”杨昭只说了八个字,身边已经倒下了三四个瓦剌的狙击手。
“指挥使,这么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挥舞着大刀,拼尽全力地叫道:“弟兄们撑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围!”杨昭简短的声音里,夹杂着兵刃交击的巨响,“你闯出去,找萧帅!”
“还是我送你闯出去吧!”佟大川扯着嗓子大叫,生怕杨昭在混乱里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怎么能撇下杨昭,自己往外突围呢?
汗水顺着杨昭的额角往下滴,他也知道这么打下去不成,虎骑营和精锐营已经被冲散,要集结突围已是不可能;而铜人阵阻住了中军主力的来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对付左翼这两营人马,他们已经拼到了失血脱力的地步,实在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可他们万万不能输,今日麓川战场上若不能取胜,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会一样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更何况,一旦战败,瓦剌的大军就直指紫荆关,风烟还在关上啊!
眼见着伤亡越来越惨重,杨昭已是心如火焚。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破了铜人阵,让萧帅和赵舒统帅的中军能够火速赶到,冲入战圈。
佟大川还在喊着什么,是在叫他突围,可是杨昭怎么能走?他是左翼的统帅,他一走,陷在苦战里的这两个先锋营怎么办?
一阵混战里,佟大川又靠近了杨昭,“指挥使,还是你先走!”
“去见萧帅,告诉他——烧战车,破关节!”杨昭只来得及说了这几个字,没有时间跟佟大川详细地解释了,但对于久经沙场的萧铁笠来说,只要这六个字就已经足够。
铜人阵虽然坚固,但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笨重,他们的速度靠的是战车;只要烧了战车,铜人阵的威力立刻就会大减。而且铜人还有个破绽,就在它的关节上——无论铸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颈、肩、肘、膝各处关节留下缝隙,否则就不可能灵活地转动。萧铁笠是临阵经验丰富的大将,只要能把这六个字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必定是一点就破的。
“什么?”佟大川没听清,或者是没听懂,“烧战车?破关节?这什么意思——”
“还不快走!”杨昭就差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挥使,我听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来,“还是一起走吧!”
“闭嘴!”杨昭一刀荡开疾刺过来的长矛,“你若见不着萧帅,这场仗就是败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个激灵,他看见杨昭的眼神,仿佛已经被血光映红了,煞气毕现!如果他胆敢再迟疑下去,只怕杨昭那把惊夜斩,就要劈到他的头上了。
“跟我走!”杨昭一声令下,开始往外突围。刀锋削出的锐响,直刺耳膜,瓦剌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犹豫,飞身跟上。
这真是一条血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着惨呼和尸体,佟大川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痛,只看见纷飞的血雨里,交错着无数的长枪和刀锋。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闯出来的,刚摆脱刀斧手的纠缠,就听见“啸”的一片急响,如蝗的箭雨,已经黑压压地迎面袭来!
就在他一惊之际,一道寒冽的刀光凌空而至,密集的箭锋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帘幕,漫天都是四散飞激的箭雨。是杨昭,他已经弃马扑了过来,可惜还是迟了一刹,一枝箭擦着他的刀锋掠过,直透佟大川胸前——“当!”杨昭的惊夜斩脱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还是影,就在箭锋刚刚触及佟大川胸前的时候,刀箭相击,一齐凌空飞起!
“快走!”杨昭只说了两个字,后面潮水般的刀枪,又一次汹涌而来。他的惊夜斩已经脱手,闪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丛淹没——就在此时,一条黑色的长鞭,疾扫而至!
丈余的长鞭,力道之疾,竟将一排刀斧手扫得跌了出去,鞭梢反卷,裹住空中落下的惊夜斩,带回到杨昭的面前。
杨昭本能地接刀,蓦然回首,却见长鞭的尽头,是一道翩然若惊鸿的身影,正向这刀箭的丛林中掠了进来——残阳如血,红衣流云,一种夺目的美丽,震撼人心!
这一刹那,就连瓦剌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惊呆。
杨昭的心却突然沉入了谷底,胸口一闷,仿佛连呼吸也为之停顿——是风烟?!
是他深深爱着,刻刻惦念的那个女子,正义无反顾地扑进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丛里!
风烟轻轻落地,望向杨昭,一片肃杀清冷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血染战袍的男人。
两个人的喉头都已梗住,说不出半个字来,可短短的一瞥间,无尽牵挂,无尽温柔,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么来了?杨昭眼里隐隐有责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风烟眼里是泪光,她来,是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们断箭的盟约。
风烟这一鞭,解了他的围,而杨昭却宁可希望,她不曾来过。
四周的瓦剌兵马怔了一刹,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一拥而上。
从风烟到杨昭,只有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可是,转眼间就被如潮的敌军冲散。大批的刀斧手向这边蜂拥而来,一层层围拢,这咫尺之遥,竟成了天涯般的遥远。
汗湿重衣,浴血苦战!
杨昭握刀的手已经崩裂,惊夜斩的流光在乱阵中忽隐忽现。“杨昭——”耳边突然听见风烟的声音,仿佛极近,就在他身边,在他肩头,在激荡的刀刃声中却是出奇的清晰,就像从前,她带着微笑的轻唤。
心里重重的一震,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杨昭抬头在乱军中搜寻风烟的身影,却正看见,她身后正有一柄瓦剌的长刀疾劈而下!
“风烟!”
杨昭这一声呼喊,心胆俱裂。
身边的刀剑一齐向他砍过来,他却浑然不觉,飞身向风烟的方向扑了过去——一柄尖利的钢爪迎头击下,杨昭却不闪不避,钢爪自他的额头划向耳侧,一阵撕裂的痛楚传来,这一爪,就毁了他英秀的容颜!
可是,还是迟了,就在他被这柄钢爪一阻之际,风烟身后的刀光已经落下!鲜艳的红衣在风里飘起,晶莹的血珠,激上天空——这凄艳的一抹红,就是他看见她的最后一眼,映入眼底的颜色。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营帐外,风烟匆匆追出来,隔着雪,看着他,猝然印在他脸上的轻轻一吻。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带着一种慌张的羞涩。
两天后。
剑门关上,旌旗飘扬。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经飞也似的传遍了朝野。从关内到关外,捷报所到之处,一片欢腾。
但在这支打了胜仗的军队里,却一片沉静肃穆,不见有人欢庆这次期盼已久的胜利。代价太过惨重,两个先锋营折损了一大半,后面的中军主力也死伤无数;这是他们所经历过最残酷的一战,凶悍嗜血的瓦剌人,几乎拼到了全军覆没,也宁死不降。
收复剑门关,是踏着如山的尸首,成河的血流,拼出来的一条路。
这两天,大营里都在清点伤亡的名单,每座营帐门口,都挂着白色的灯笼。
在虎骑营的主帐里,萧铁笠、赵舒、韩沧正围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脸色都很沉重。
帐帘一掀,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飘了进来,是素衣的袁小晚,手里还捧着一只精致的香炉。
“袁姑娘。”几个人,连同萧铁笠在内,都一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怎么样了?”
袁小晚摇了摇头,“还没醒,可是脉象很不安稳。我刚去找了些宁神的香料,或许有用。”
韩沧攒着拳头击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说过,没伤着脏腑,应该不碍事的吗?”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战过久,伤了元气。”袁小晚道,“难道我会不尽力吗?能用的药我都用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我心里比谁都着急。”
萧铁笠长叹了一口气,“唉——只怪我去得太迟了。”
“萧帅何必太自责,瓦剌的铜人阵那么霸道,你也还是破了阵。”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经打赢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都是值得的。”
“破阵?”萧铁笠苦笑道,“若不是杨昭护着佟大川冒死突围,让他送来的那六个字,我怎么想得到这样的破阵之策。”
“是啊,死伤的兄弟那么多,我连庆功酒也咽不下去。这场仗的头功本来应该归杨督军,可是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赵舒也一叹,“好在咱们赶到得还算及时,要是再迟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赵舒!”萧铁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乱说。现在杨昭不还好好的吗,他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是乱说?萧帅没听见刘进后来说么,当时杨督军整个人就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枪一齐往他身上招呼,他却躲都不躲,直往风烟那边冲。若不是刘进和几个手下拼死护着他,把他拽回来,此刻哪还有命在?”
说到这里,大家都一阵沉默。
当萧铁笠的大军破阵赶到的时候,风烟已经出了事,杨昭也受了重伤。当时只要再早上那么一步,一切都会不同。
“风烟……已经安葬了么?”萧铁笠问了一句。
“是我亲自去办的。”袁小晚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幸好杨督军没看到风烟的样子,否则,他怎么受得了。”赵舒低声道,“都已经那样了……”
“当时情况那么混乱,谁也没想到——”
韩沧话没说完,萧铁笠已经打断了他,烦躁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能让风烟活过来么?等杨昭醒了,谁也不要跟他提起这件事。”
“可是他一定会问起来啊!”赵舒挠了挠头,皱眉道:“那咱们怎么回答?”
“自然是拣好听的说!”萧铁笠回过身,“难道你要去跟他说,战后找到了风烟,她如何的惨不忍睹,连尸身都拼不全了?你想要了杨昭的命么?”
“是啊,萧帅说的没错。”袁小晚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禁不起这样的刺激。这件事,我会跟他交代,我会告诉他,风烟走得很平静。”
“宁如海怎么样了?”萧铁笠摇了摇头,当天宁如海是跟中军在一起,他知道风烟的噩耗之后,简直就快要疯了,摁都摁不住。
“别提了。这两天他还一直闹着要把风烟的遗柩起出来,带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这样长途跋涉,等回了京,只怕什么都没了,真是胡闹。我没理会他,也许人在伤心的时候,总会有点神志不清。”
“唉!”赵舒叹了一口气,“只迟了那么一点点,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又是一阵沉寂,相对无言。
生与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杨昭和风烟,本不该在战场上相遇和相识,他们的结局,或许早就已经注定了。
七天过去了。年关将近,战事已经结束,战场也都清理完毕,大军开始拔营返京了。
在虎骑营的驻地,杨昭的军帐里,气氛却少见的僵硬。
“指挥使,不要再固执了。”说话的是袁小晚,一脸无奈,“大军都要启程回去了,你一个人怎么能留下呢?”
杨昭坐在灯下,靠着椅背,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袁小晚正在给他换药,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微汗。
难道他是铁打的么,这样的一身伤,他不觉得痛?她从来没见过杨昭这个样子,好像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自从他醒来,已经三天了,几乎没有出过帐门一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连萧帅要来,他都不见。这三天,他一直没合过眼,不动,也不说话,一直在这样沉思,好像和这个世界已经脱了节。
灯光照在杨昭的脸上,是一种失血过多之后的苍白,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地令她心动,令她渴望,但此刻,从额头到耳边,却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袁小晚轻轻地敷上药膏,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脸上的伤口愈合如初。只要时间慢慢过去,不管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伤痕,都有愈合的那一天——风烟已经不在了,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和这场战争,一起忘记。
“好些了没有?”换完了药,袁小晚柔声问。
杨昭没说话,神色还是那么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