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他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担心和害怕的时候。经历过恶战无数,那都御指挥使前呼后拥的风光荣耀,是刀里枪里,步步艰险换来的;他眼里看过了太多的生死胜败,几乎一颗心已经炼成了铁。
可是,当他飞马追出大营的一路上,冰雪扑面而来,他却汗湿重衣!怕她迷失了方向,怕她遇上瓦剌的兵马,怕她抵受不住严寒和疲惫;几百个最坏的念头,从心头碾过去,那种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
“杨昭,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京城才几个月,就觉得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风烟模糊地想起京城里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繁华热闹夜夜笙歌的升平景象。好像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反而是这片荒凉的边关大漠,这到处是风雪冰霜,连水里都有沙子的苦寒之地,在她心里,鲜明如刀刻。
是京城,还是边关,这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他还在身边,纵然是踏遍了天涯,她也一无所惧。
“督军——”
“陆姑娘——”
“风烟……”
“指挥使……”
柴火渐渐熄下去,天色微亮,呼啸的风声已经停歇,隐约听见外面的旷野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杨昭,”风烟蓦然醒觉,睁开眼睛,“外面好像有人在叫。”
“是营里派出来寻找咱们的人。”杨昭拍了拍她的头顶,“现在觉得怎么样,暖和些了没有?”
风烟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臂弯,这么待了整整一夜!
“我……我好多了。”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风烟的脸又红了,“天都亮了,他们也都找了出来,还是……赶紧回去吧。”
杨昭点了点头,却没起身。
风烟匆匆地取过火边烤干的衣服,套在身上,昨晚一直被杨昭用那件貂皮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起来,反而觉得有点冷。
“你——怎么还不动?”风烟纳闷地瞅着杨昭,他还不会是累了吧,这样坐了一夜。
杨昭只是笑了笑,没说话。一整夜抱着她,看她迷迷糊糊睡得像个孩子,一只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他却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惊醒了她。坐了一整夜,一条腿已经是又僵又麻,不是他不想站起来,而是眼下他站不起来了。
“你没事吧?”风烟有点担心地俯下身来看着他。昨天她一时冲动,让他顶风冒雪追了几十里,纵然他是铁打的,也禁不住这连日的操劳和烦忧,还有奔波的辛劳。
“没事。”杨昭拔出袖底的刀,撑着地站了起来。这把在战场上一出手就致命,众人眼里如同魔刀的惊夜斩,这还是头一次拿来当拐杖用的。
“我先出去看一看。”杨昭拉住风烟,“你的身体刚刚恢复一点,不要乱跑,我去找匹马过来。”
刚走两步,就听得风烟道:“等一等。”
“什么?”杨昭刚刚停住脚步,还来不及转身,风烟却突然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
“走出这个洞口,回了大营,你还是你的督军,我还是我的陆风烟。”她幽幽的声音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样,慢慢化了。”
她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里点点滴滴都是舍不得。
杨昭闭了闭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堵上了他的胸口。他何尝不明白,踏出这洞口,等待他的就是那重重的军情战事,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风!
身后是风烟,昨夜的火堆还没有熄灭,余烬袅袅冒着轻烟,那种宁静缱绻还点滴在心头,欲走还留,缠绕不去——如果他有选择,如果这一战不是这么的重要,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放开手。
猛然转过身,一把把风烟拥进怀里,杨昭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揽在自己的胸口。她是那么的柔软,软得让他的心,也都化成了水。
风烟的脸侧,贴在他肩头,他抱得那么紧,她几乎无法呼吸,耳边却听见他有点喑哑的声音,浸透了一种难言的温柔:“风烟,要等我。”
等什么?
此刻再多的话,也无从说起,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外面是场对峙了许久的恶战,胜败难测,杨昭是半步也不能退。
他昨夜曾说过,打完这场仗,就带她回京城。可是,战场上生和死,不过是一线之隔,这句话,遥远得让她触摸不到。在此时、此地,杨昭能够许给她的,不是他曾经的荣耀显赫,宝马香车,而只是一场吉凶未卜的等待。
“督军……”
“风烟……”
一阵一阵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了,风烟突然希望,风雪永远不要停,时间就在这一刻停顿,让她好好地把他的气息和声音,他的肩膀和胸口,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去吧。”可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违心的话。这一仗,输不得;他不只是她的杨昭,更是虎骑营的统帅,外面还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等他。
“我好像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像是……宁如海?”杨昭放松了手,眉梢微微一扬。难道宁如海已经返回了大营?
“宁师哥?”风烟这才反应过来,对了,这趟出营,本来就是要去追宁师哥的,谁知道差点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凝神细听外面的呼喊声,心头不由一喜,果然是他!杨昭说对了,他们一定是遇上暴风雪,所以不得不半路回来的。
奔到洞口,张望了一会儿,风烟指着山下几个人影,向杨昭笑道:“真的是他们。还有赵舒和佟大川,大伙儿都出来了。”
杨昭从怀里摸出一支响箭,点燃捻绳,射上半空。这响箭本是军中用来联络的信号,佟大川、赵舒他们自然熟悉这声音,抬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他们在那里!找到了,督军和风烟找到了。”
几个人的功夫都不弱,又心急如火,几个起落间就已经奔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你们怎么在这里?”“风烟怎样了?”
宁如海抢在最前面,这一天一夜,他也是急得头顶生烟,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风烟——你没事吧?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
“你还说?”赵舒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在后面埋怨,“若不是为了追你,她怎么会出营?”
“我没事,幸好杨昭赶到及时。”风烟迎了过去,“惊动了这么多人出来,都是我不好。”
宁如海看见风烟身后的杨昭,呆了一呆,是他救了风烟?“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就是万幸。”杨昭看了他一眼,“风烟也一直在担心你。咱们之间就算有些误会,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命来赌气吧?”
“我……”宁如海去闯剑门关,原来也是气急了一时冲动,冷静下来,自然知道轻重;再加上又连累了风烟差点出事,还惊动了杨昭和军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心里也早就后悔了。
“是啊,宁师哥,我昨天也实在不应该顶撞你。”风烟道,“咱们自己人在这里你争我斗,不是叫瓦剌那边笑话么?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就太冤枉了。”
“杨督军,你还是快点回营吧。”赵舒在旁边急不可待了,“萧帅还在等着呢。”
风烟失声道:“什么,还惊动了萧帅?”
“是啊!”赵舒道,“就快要开战了,咱们还不赶紧回去准备,只怕来不及了。”
佟大川却远远缩在后面,不敢吭声,脸上还犹自带着未消的红印。其实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都在担心,倘若找不到风烟,他可怎么向杨昭交代啊?
“杨督军,听说剑门关那边已经开始集结人马了……”赵舒把杨昭拉到一旁,急着跟他汇报战事。
宁如海看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宁师哥,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风烟轻轻走到他身边。“没有。”宁如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风烟,你为什么选上了杨昭?”
“我从来没有选上他。”风烟微微一笑,“我只是不小心,爱上了他而已。”
“不小心?”宁如海眉头一蹙。
“当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我心里了。”
中军大营的帅帐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萧铁笠负着手,在沙盘前缓缓踱步。韩沧守在帐门口,频频往外张望,一张黑脸也快急成了酱红色,手里的一杆铁枪,都几乎被他捏出汗来。
赵舒、叶知秋,还有那个佟大川,他们不是各自带了人出营去找杨昭和风烟了吗,天都快亮了,还没有一点消息,难道这些人都是白吃饭的!
前方的探马回来报,说瓦剌那边已经集结了大批人马,估计这两天之内就会大举来袭——等了好几个月,中间也交过手,瓦剌都吃了亏,他们这次进攻,想必是经过周密策划,孤注一掷了。
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前有铁壁崖和麓川,后面就是紫荆关,是御敌于关外,还是固城死守,都等萧帅定夺,可他却还在等待杨昭的消息。
自从粮草一事和铁壁崖之战以后,明眼人都知道,杨昭绝不是卖江山求爵位的人,但先前两边的敌意太深,彼此将领之间都有成见,虽然误会和谣言已经渐渐澄清,情形却依然有点尴尬。
赵舒和叶知秋是在铁壁崖和杨昭并肩作战过的,几乎算得上捡回一条命来,他们两个自然是对杨昭心服口服,俯首帖耳;宁如海却跟杨昭水火不容,甚至还为此和风烟大起冲突。到现在为止,萧帅一直没有对这件事下一个定论,在练兵布阵方面,也没有直接询问杨昭的意见,南北营还是各行其是;但到了今天,韩沧才发觉,萧帅在等杨昭的决定。
他跟萧帅打了多年的仗,知道萧帅的为人严厉耿直不苟言笑,却绝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的统帅。这军中上下,论权位、论经验、论实力,除了杨昭,无人能出其右,从前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演变到现在并肩作战的微妙,萧帅和杨督军,在等着达成一个最后的共识。
可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宁如海却偏偏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全营上下鸡飞狗跳不说,风烟也搭了进去。到现在,连杨昭在内,出营寻找的人还没一个回来的,也难怪萧帅心急上火!
“韩沧,再派人出去打探。”萧铁笠终于开了口,眉头拧成一个结,“无论如何,请杨督军即刻回营议事。找寻风烟的事,交给其他人办。”
“可是,听说……杨督军和风烟姑娘……”韩沧有点为难地开口,虽然时间紧迫,可这种情形下,让杨昭回来,也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萧铁笠深深叹了一口气,“武战亡,文谏死,做了将帅的人,穿上这身战袍铁甲,就由不得你了。杨昭是个明白人,他这都御指挥使,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其中牺牲了多少东西,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这一次,战局胜败攸关,他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帐外已经有人飞奔着来报:“回萧帅,杨督军、叶将军和赵将军他们回来了,还有宁如海和陆姑娘,也一并回营!”
消息掷地有声,萧铁笠猛地回过身,韩沧更是喜动颜色,这下可好了,有惊无险啊!
“快请过来。”萧铁笠连声吩咐,“快去。”
“不用请了。”帐外是杨昭的声音,清晰淡定,“出营仓促,来不及派人过来知会一声,萧帅莫见怪。”
帐帘一掀,杨昭已经站在眼前,暴风雪中彻夜的奔波,他脸上有疲惫之色,可是神采依旧,英挺依旧。
萧铁笠凝视着他,两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有片刻静默对视。慢慢地,萧铁笠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越来越柔和,眼底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你回来了。”
杨昭唇边也缓缓掠过一丝微笑,这淡淡笑意,在他的脸上,仿佛有种震动人心的力量。
过往的种种,两个人都一字未提,可是那种了解的气息,却在静静蔓延。
“风烟也回来了?”萧铁笠又问。
“她没有大碍,只是需要休息。”杨昭走到沙盘旁边,“听赵舒说,瓦剌阿鲁台和兀良哈的人马已经集结,知道不能再耽搁,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他们的意图,是正面进攻,直袭紫荆关,所以才会这么大动干戈。这一次,只怕是决胜的一战。”萧铁笠也看着沙盘,“你的意思是……”
杨昭点了点头,“我跟你一样。朝局动荡,咱们也拖不起了,这一仗早晚都是在所难免。”
“我想正面迎敌。”萧铁笠沉吟了一下,“麓川是平漠地势,骑兵是主力,就用精锐营骑兵和你的虎骑营打头阵吧,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