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如海看了看于谦深锁的眉头,“属下已经歇过了,本打算明天一早再来向大人复命,可又怕耽误了事情;我和陆师妹刚进山东境内就接到了大人的急报,当夜就动身回来了。”
“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宁如海想了一下,“关于赈灾款的下落,是一无所获,不过回来的时候,听说剑门关已经失守,朝廷又开始增兵了。”“难道大人急召我们回来,是为了西北战事?”风烟心思机敏,“如今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更重要,更紧急的,连赈灾款的下落都暂时搁置了。”
“你们说得不错,剑门关失守,不过短短三五天光景,可朝野上下,已经人尽皆知。关外的难民大批涌进来,山东、直隶、河北、川陕,只怕又要大乱了。”于谦捻须一叹,“可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几天以来,朝堂上一直在争论迁都之事。”
“迁都?!”风烟和宁如海齐声惊道,“这怎么可以!”西北狼烟正浓,皇上年幼,登基不足半年,太后虽然贤惠,可是不足以治国,朝政把持在司礼监王振手里。战事初起的时候,两次大战都失利,王振就曾经提议迁都避战,割土求和,当时华盖殿大学士冯邦正、大理寺少卿薛暄等大臣出面力阻,总算平息了事端,没有酿成大乱。想不到,剑门关一失,迁都之事,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
“迁都江南之后,要想打赢这场仗,迹近于做梦。”于谦沉重地道,“从此北方大片江山,都落在外寇手里,后果实在是不堪想像。”
风烟急道:“更何况,瓦剌残暴嗜血,贪得无厌,北方的江山城郭,只怕还喂不饱他们。我们过得了长江,难道他们就过不了吗?”鬼吹灯小说
“所以,无论如何,这京都是万万迁不得的。”于谦击案而起,“可如今,战事吃紧,形势比人强。反对迁都的冯邦正,已经因此而落狱;薛暄也借故被削职,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王振这祸国殃民的老贼,真该活剐了他!”宁如海愤愤地道,“阉党这么猖狂,连冯大人这样的三朝重臣也难逃毒手,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么?”
“盛世出将入相,乱世明哲保身,这本是官场铁律。谁又肯为了他人,丢了自家高官厚禄,甚至身家性命?”于谦道,“眼下的政局太过黑暗,日后总有一天,清浊自在人心。”
“大人,难道咱们就只有这样等着,一点办法都没有?”风烟问了一句。鬼吹灯之怒晴湘西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打赢这场仗。”于谦蹙眉道,“若是仗打赢了,一切问题也都迎刃而解。可是这唯一的办法,却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听说增援西北的大军已经出发了。”宁如海加了一句。“不错,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要守的,也是西北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再明白不过了,这一仗如果打不赢,输掉的将是北方千万里锦绣山河,良田沃土,无数的百姓就将要家破人亡,而今日朝堂之上主战不主降的忠臣良将,必将因此而获罪入狱。
“王振是巴不得这仗打不赢的。”于谦道,“迁都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敢跟他作对的几个人都被摘了脑袋,他就真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
“可这种形势下,孤军奋战,胜败难料啊。”宁如海担心地道,“尤其几番惨败,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听说宁远一役的主将弃城而逃,剑门关也是初战告破,咱们就算想打,也找不到一个能挑得起这副担子,领兵打仗的人啊。”
“在东南平息缅乱的萧铁笠将军,是这次的主帅。”于谦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夜浓如墨。“东南战事暂且由他人代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舒、韩沧、叶知秋他们三个是将才,只可惜,实战经验不够,担不起主帅的重任。”
“那么,萧将军对这次出征,可有把握?”风烟也听说过萧铁笠,他征战多年,在军中颇有威信。
“萧将军骁勇闻名,应该比朱瑛之流胜过百倍。最重要的是,他忠介耿直,疾恶如仇,决不会和王振一党沆瀣一气。”于谦沉吟着道,“宁远一役,定远侯弃城;剑门关一役,武进大将军十六万兵马,连一天都支撑不到,这样的战绩,不是战败,而是不战自败。他们想必都是迫于王振的压力,还没开战,胆先寒了。”
风烟想起回京路上茶棚里遇见的那个逃兵,“听说,守剑门关的士兵粮饷供给不足,是饿着肚子打仗的。大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于谦回过头来,“如海,风烟,这次叫你们飞马回京,就跟粮草之事有关。”
“是。”宁如海和风烟一同站了起来,“大人请说。”
“备战是我兵部的事,但粮饷军需,却是户部职辖之内,户部尚书王骥是王振眼前的红人,不惜认了太监当干爹,无耻之至。剑门关守军的粮饷不足,也都是他从中贪污,这一回,兵已经发了,应战的粮饷却迟迟不见踪影。”
宁如海顿足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没打过仗的人也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如果再拖延几天,萧将军他们还没跟瓦剌大军照上面,就已经先饿倒了。”
“所以,我不得不想出一条暗度陈仓的下策。”于谦道,“这边催促王骥准备粮草,另外又联同户部左侍郎张应昌暗地里筹备了一笔款子,虽然数目还不足,但暂时解了这眼前的燃眉之急,容后再慢慢想法子。”
“大人的意思……”风烟有点明白了,“是想瞒着王公公的耳目,把这笔饷银送出京去,带给萧将军?”
“不错。这笔饷银原是户部收缴的盐税和铜税,张侍郎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把这么大一笔数目腾出来,十分不易。你们这趟差事,切记小心谨慎,万一有个闪失,后果无法估量。”“大人请放心,咱们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定保全饷银的安全。”宁如海道,“我们这就准备出发。”
“等一等。”于谦微笑了一下,把他叫住,“在你们出京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得交代清楚——这趟押运军饷,到了西北大营,你们千万要当心一个人。”
“谁?”宁如海和风烟不禁一怔,很少听见大人用这种语气,提起某人。
于谦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字字地道:“都御指挥使,杨昭。”
杨昭?!风烟和宁如海心里都是一沉。
对视了片刻,风烟才开口道:“大人,难道连他,也是王振的人?”
“是啊,我原也没有想到。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本来还打算,推举杨昭担任此次西征的主帅。满朝文臣武将,我一一斟酌了很久,总觉得除了他以外,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三年前他就曾经带兵平定了兀良哈之乱,这一回,兀良哈联合瓦剌出兵,卷土重来,也只有他带兵才最合适。”
“那大人又为什么改用了萧铁笠将军呢?”宁如海忍不住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举荐杨昭,王振就已经推举他领兵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昭也被王振网罗到了他的旗下。杨昭这个人,一旦被王振所用,唉……后患无穷啊。”
杨昭贵为都御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原本一向很少和王振、于谦两派打交道,而眼下这种胜败攸关的时候,他却倒向了王振那边,是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仓促间也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把萧将军从东南战场上紧急调了回来。目前朝中论声望地位,这帅印之争,也只有他才能和杨昭相提并论。好在结果还不算太坏,萧将军挂了帅,杨昭出任督军。即使杨昭受了王振的指使,有什么叛国求荣之举,好歹还有萧将军压着。”
宁如海道:“大人估计杨昭会有作乱之心?”
“但愿他不会。”于谦沉吟着,“杨昭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而且心机深沉,行事缜密。我只担心,萧铁笠的耿直,不是他的对手。”
“萧将军心里自然也有数的。”风烟安慰了一句。
“但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啊,咱们不可掉以轻心。这趟西北之行,你们除了运送粮饷之外,还要替我盯住杨昭,不能给他作乱的机会。”
“我明白,杨昭既然是王振的人,那就是咱们的头号对手。我会提防他的。”风烟点了点头。
于谦回到案边,慢慢踱了几步,“风烟虽然聪明,性子却太急了一点;如海沉稳些,可惜不会察言观色,不善变通。你们这次出去,一定要记得互相商量,见机行事,杨昭在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上坐得这么稳,绝非易事,你们千万要小心,莫莽撞——一旦失了手,不止是你们两个的脑袋保不住,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咱们的处境就更艰难了。”巨人的陨落小说
事情的严重性,宁如海和风烟自然都明白,只是,在西北大漠,残酷的战场上,面对瓦剌那样凶悍的敌人,还要提防杨昭这样难缠的对手,谁又敢保证,这次任务能够如往常般地顺利完成呢?
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让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出陕入甘,祈州是最后一处重镇。再往北,两百余里之外,就是拦住瓦剌铁骑的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因为战乱,祈州以北的城镇和村落都荒弃了,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人心惶惶,大批难民从关外涌进来,到处蔓延着血腥屠杀的恐怖传闻,能走能跑的,奇Qīsuu.сom.cn都收拾了包裹细软往南迁徙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孤寡。
“风烟,不能再赶路了,前面没有打尖的地方,咱们又带着这么大批的粮食和草料,趁夜赶路,露宿野外,只怕不安全。”宁如海原本在粮车前面押队,此刻也停了下来。天色已经暗下来,而且有点阴沉,看样子这个晚上就得在祈州休息一夜了。
“还有两百里路就到紫荆关了……”风烟有点犹豫,就快和萧将军的大军会合了,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关山去。
宁如海擦了擦汗,摘下腰间的水囊,刚要喝,又伸手把水囊递给了风烟,“喝点水,你说话都有点嘶哑了。这一路上,赶得实在太急了,又提心吊胆的。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只带了现银和一队随从,为了隐藏行迹,一直是改装成木材商,所有人马分散往西,路上沿各州各县少量地分别采购粮食和草料,以免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和朝廷里王振党羽的警觉。
过了黄河渡口,才在陕西境内会合,备齐车马,上面再覆上木材,一路向北急行。眼看着粮草置办的差不多了,紫荆关也就在眼前,总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祈州,离京城少说也有个六七千里,此时就算王振的党羽有所察觉,要阻拦也应该来不及了。
“前面就有一家客栈,咱们就在那里歇一晚。”风烟道,“也顺便买些干粮和腊肉,明天一出祈州再往北,只怕找不着吃饭的地方了,大家只好在路上将就一下。”
这家客栈,是家老字号,楼上住店,楼下吃饭,倒还生意不错。
“客官,这边坐,要吃些什么?”穿着一件不知道是白还是灰的羊皮袄的跑堂伙计,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过来招呼。一边问,一边提着只硕大的茶壶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溅了出来,他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
风烟忍不住向旁边闪了闪,唯恐他那身皮袄蹭到自己身上来。宁如海喝了一口茶,却差一点喷出来,“这是什么茶,又苦又涩!”
“客官,听您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吧?咱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么好茶叶来。这个茶,是用茶砖烧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买茶砖的店也没有几家了。这仗一打起来,就连茶砖,也是买不着啦。”
宁如海见这伙计口齿伶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不禁问道:“眼下这紫荆关,还出得去吗?”
“爷,您这是要出关去做什么?我劝您不管是要做什么要紧事,都赶紧打回头吧,您还不知道,过一阵子,这仗又要打起来了。前几天才听说,朝廷派了十几万大军过来,要跟瓦剌在紫荆关开战了。”
风烟道:“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待着?”
那伙计叹口气道:“祖祖辈辈都在这城里,怎么能说走就走?有钱的出去逃难,咱们这些穷光蛋,抛家弃舍地去别处,难道要饭过日子吗?不到逃命的时候,谁舍得走啊。再说,这一仗,也未必就打输了。”
风烟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对战事抱有信心,不禁有点好奇,“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一仗未必会输?”我欲封天小说
“前几日有几个军爷在店里吃饭,我在旁边,也听见几句。这次这个带兵大元帅,跟前几个不同,是打过不少胜仗的。还有一个督军,也是厉害人物,前两年就是他带兵打退了兀良哈这帮蒙古鞑子。他还在京里做着大官,叫什么,都……都什么的指挥使……”
“啪!”宁如海手里的筷子已经重重拍在桌子上,“你这也叫客栈,咱们都饿着肚子等半天了,还没上菜,当伙计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那伙计吓了一跳,想分辩两句,又见宁如海一脸怒色,只好把话吞了回去,讪讪然走开一旁。
“杨昭那种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阴险小人,居然还被人当成救星似的盼着,这是什么世道。”宁如海气哼哼地道。
“这里是客栈,说话小心点。”风烟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大为痛快。刚才那伙计胡说八道,要是宁师哥不出声,跳起来的就应该是她了。
“烤羊腿,酱牛肉,酿黄瓜——上菜了!”那伙计又端着菜盘从厨房出来,板着脸,没好气地把几个盘子重重放在桌上。宁如海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烤羊腿又的确香气浓烈,金黄酥脆,忍不住伸手就去抓:“早听说这边有道名菜,就是烤羊腿——呃,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