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冷冷的雾。
好大的一场雾,慢慢浸过来,触到身上,有种冰霜的寒冷。
来不及了,要快点回去,快点回去。
前面看不清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越来越浓,像是雪。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回去的那条路,她想不起要去找的那个地方,到底在什么方向,只记得那里有温暖的火光,有深深的牵挂。
她必须要回到那里去。
好冷啊,她的脚每一步踩下去,脚下都仿佛是泥泞,用尽了力气,也拔不出来。雪雾里隐隐出现一个越逼越近的黑影,仿佛是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她抽出弓箭,却怎么也拉不开那把弓,双臂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隐隐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似真似幻,可是她的脚陷在泥泞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慢慢逼过来,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
不行啊,她还有事情没做完,似乎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心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他吧,她要急着去见的,就是他,可是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你再也离不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远留下来。
这是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好像就在她耳边,又好像来自她灵魂的最深处。
弓还是拉不开,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好像一点一点化成了冰,迎着她的箭锋,有一种血腥的气息,悄悄地潜过来。
——风烟,风烟,风烟!
仿佛有人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只要她一回头,就可以向他飞奔过去,可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徒劳地四顾张望,那个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身后。
焦灼,慌乱,期待,乱糟糟地在心里蔓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要寻找的是谁呢,这样渴切,却是遍寻不获!
这是什么地方?是她自己的梦里吧?
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
“风烟!风烟!”嘭嘭的敲门声,夹着宁如海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快点起来,要上路了!”
风烟蓦然睁开眼,一翻身从床上弹了起来,又要上路了?才刚刚睡着而已!她起得太猛了,一时之间都有点犯晕,满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什么时辰了?
“风烟,陆风烟!”外面那个家伙仍然吵得要命,好像要把整间客栈里的人都要吵醒才甘心,他难道就不会斯文一点?就算是个死人,都被他从棺材里叫出来了。
“知道了!”风烟没好气地答应着,拽过外衣匆匆披上,一手穿靴子,一手摸索着床头的火折子,好不容易点亮了灯,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在桌上的铜镜里,在她起身的瞬间,乌鬓红颜的影像一掠而过,风烟不禁一个怔神,刚才……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匆忙间想不起来了,只是那种苦涩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仿佛有什么不能消除的重量,涩涩地压着。
“嘭嘭嘭!”门扇被拍得弹了起来,再不开门,宁如海这么再拍几下,这门恐怕非散架不可。
风烟几乎是飞过去开门的,门一开,宁如海那大块头就差一点整个人栽了进来。幸亏风烟闪得快,不然就被撞个正着。“小声一点,你想拆房子么?”
宁如海站稳了脚跟,笑道:“我还以为这一栽进来,就正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谁知道差点跌了个嘴啃泥——看样子,坏主意还真是打不得!”
风烟却没心情跟他胡闹,板起了脸,“三更半夜的你跑来砸我的门,就是为了摔跤来的?”
宁如海缩了缩头,随手掩上门,“要是这一跤摔下去,说不定还能看见你笑一下,可惜呀,没摔成。”
风烟瞪着他,牙根儿有点发痒,“不是我不提醒你,宁师哥,我的脾气可是一向不大好。要是有人把我给惹急了,只怕那张有模有样的脸,就快变成猪头了。”
宁如海看了看风烟红唇边那一丝冷笑,识相地躲远了两步,“等一等!我可是真有急事才来的。不然我找谁借胆,也不敢惹到你陆风烟头上啊。”
“知道就好。”风烟凝神听了听门外的声音,“有话快点说,我的耐心就快用完了。”
“啧,姑娘家这么火暴,当心嫁不……哎,好了好了,马上说。”宁如海再次跳远了两步,“其实接下来的话,你也必定不爱听,一句话,这趟差咱们算是白当了。”
“什么意思?”风烟蹙起眉,“德州府就快到了,差事还没办,你怎么就知道一定办不成?那姓邱的若不把私吞的银子吐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那间乌龟衙门。”
宁如海失笑道:“你烧了知府衙门,银子找不回来,有什么用?”
风烟冷冷哼了一声,“这种贪赃枉法,只认银子不认爹的主儿,外面起了火,就算裤子都来不及穿,也会抱着金银珠宝出来逃命的。那么大一笔赈灾款,他冒着天大风险才贪了下来,怎么可能放着白花花的现银在家里堆着,必定是换成银票,找个隐秘地方藏着。这火一烧起来,大笔银票也不过是几片烟灰,他怎么舍得?我打赌,他要是不带着银票跑出来,我就倒过来,头朝下地跟你回京城!”
宁如海怔住,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一大段道理可讲,虽然是歪理,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驳,不禁语塞,只得道:“这把火怕是烧不成了,大人刚才派人快马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有另外一件要紧差事,咱们必须立刻赶回去。”
“回京城?”风烟意外地扬起眉,“那又是为什么,难道京里出了什么事,比追回这笔赈灾银子还重要?”
“这笔银子,户部也派了人下来查,大人有令,叫咱们撤出来,即刻回京。”宁如海收敛了刚才的嬉笑之色,“风烟,只怕事情紧急,咱们耽误不得。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依我看,咱们这就得启程了。”
风烟这才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穿戴整齐,随身带着行囊,连马鞭都拿在手上。“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再说,若没有户部那帮人暗地里帮忙遮掩,邱大同又哪来的胆子敢私吞这笔官银?他难道不要脑袋了么?只怕这笔银子现在已经有一半到了户部王骥、卢邦勉的腰包里。他们会查这件案子?查得出来才有鬼。”
宁如海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也明白,可是咱们毕竟不是官差,大人派了咱们出来,不过是替德州的百姓讨一个公道。现如今,局势这么乱,咱们纵然找到了这笔官银,只怕没有证据,也办不了他。更何况王骥是上面的红人,连咱们大人都奈何不得他,我跟你又能做什么?”
风烟缓缓道:“不管局势多么乱,只要咱们还在这里,就不怕没有人跟他们周旋。宁师哥,大人既然急着召咱们回京,想必有更紧急的事情,咱们这就回去,赈灾银子的事情,也只好先搁上一搁。”
午后时分,北方的秋季本来就干燥,更何况河北、山东境内已经连续三年大旱,官道久已失修,远远听见急驰的马蹄声响,却看不见马上的人影,只有两团裹在飞扬黄尘里的奔马,狂风一般疾卷而来。
这段官道两边,本来有不少茶寮、酒肆,但此时大多早已经倒闭了,原本南北往来做生意的车马稀少了很多,生意维持不下去,又有大批逃难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食物,哪还有人敢在这里开店?只有不远处树阴下的一片小茶棚,还在勉强张罗着清淡的生意。
“掌柜的,您就行行好,再给我两个烧饼。”一个拄着拐杖,一条腿瘸着的乞丐正在向茶棚掌柜的乞食,身上穿的一件罩衫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头发肮脏地纠结在一起,瑟瑟缩缩地站在茶棚门口。
茶棚的掌柜头痛地叹了口气,“你这一文钱,吃了我两个烧饼,外加三碗茶,不是我不肯接济你,这小本的买卖,一天也就十几文的利钱,现在粮价又一天天在疯涨,老弟,你就体谅体谅,还是走吧。”
“掌柜的,我这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那边蒙古鞑子和瓦剌军队打进了剑门关啦,我这条腿也是他们打瘸的,一路逃过来,好几天没沾一口粮食了……哪怕是吃剩下的,您赏一点给我也行啊。”
“这……”掌柜的左右瞧了瞧,十分为难,这种光景,粮食这样金贵,哪还有吃剩下的东西?
茶棚里几个客人也纷纷向门口望过来,一个秀才模样的终于狠了狠心,把刚咬了几口的一块烧饼放下来,“这里有半块饼,要是不嫌弃,你就拿了去吧。”
乞丐赶忙过去,大概是心太急了,腿又不灵便,拐杖被凳角别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秀才赶紧伸手扶他,却正巧看见那乞丐衣襟里掉出一块铜铸的腰牌,上面打着“定远”二字。一惊之下,又发现乞丐脚上穿的一双靴子,虽然污残不堪,但一般老百姓哪里穿得起靴子,这分明是双军靴!
“你——你是从西北逃回来的逃兵?!”秀才不禁惊呼。
“逃兵?”
一时间茶棚里的几个人呼啦一声全围了过来。
“真是,还是定远侯的部下!”
“听说土木堡兵败之后,宁远守将和官兵都弃城逃了,瓦剌人在宁远屠城七天,血流成河啊!”
“朝廷年年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征银征粮,说是东南打缅人,西北打瓦剌,他们当兵的拿了粮饷去打仗,却不等开战就逃了,把边关百姓都扔在那里任宰任杀!打死他,还有脸逃回来!”
“打死他!打死他!”
茶棚里爆发出一阵激愤的叫嚷声,眼下土木堡兵败,宁远屠城,剑门关失守,朝廷只知横征暴敛,打仗却逢战必败,关内关外,早已是民怨沸腾,看见弃城的逃兵,更是连眼珠都红了。一时间拳脚齐下,那乞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
一个长得矮的挤不过去,转身抄起一条板凳,对准乞丐的后脑就砸了下去。
“住手!”
一道清脆的断喝凌空响起,啪的一声,矮个子手背如同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整只手都麻了,手里的板凳也应声飞了出去,哐啷砸在门外,散成一堆。
一群人霎时一静。
“哎哟——”呆了一下之后,矮个子才觉得痛,手背如同火烧般痛了上来,一道殷红鞭痕,赫然凸现出来。“谁——”他张口刚要骂时,眼睛落在门外,不由得一阵张口结舌,傻在原地,连要骂些什么都忘了。
门外只有一人一马,马上是个女子,披一件黑色的大氅,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为她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淡定的金色,却是说不出的沉静,惊艳,但是那明艳的眉眼间,却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冷煞气。
女子手里的马鞭长长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刚才在矮个子手上留下鞭痕的那一条。
“什么事,风烟?”一个蓝色布衫,魁梧英伟的男子从后面赶了上来,“你又和谁动手?”
“没有。”风烟道,“这群人疯了,殴打一个乞丐,还用得着往死里打么?这条板凳要是砸中了他脑袋,只怕立刻就出了人命。”
矮个子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分辩:“你不知道,他是从西北战场弃城逃回来的逃兵啊!”
“逃兵?”
宁如海和风烟不禁对视一眼。自从宁远和剑门关相继沦陷,蒙古兀良哈部和瓦剌阿鲁台的大军长驱直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数城镇和村子都被踏为平地,宁远屠城七日之后,竟成一座空城。稍有点血性的人,都对弃城的逃兵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情形下,就算打死了他,似乎也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拦。
“我不是逃兵……”地上的乞丐吃力地爬了起来,一脸是血,却满眼的眼泪,“各位爷,前两年我也是宁远城的农户,定远侯打兀良哈的时候,征兵到村子里,我也扔下锄头去当了兵。谁知道兀良哈没打完,瓦剌又发了兵,万岁爷御驾亲征都吃了败仗,定远侯带着人马从宁远逃了出去,弟兄们就只好去投靠剑门关的武进大将军朱瑛。哪想得到守在关上,没粮没草,天寒地冻,朝廷的饷银拖了几个月迟迟不来,最后瓦剌打上来,哪还挡得住,一开战,城就破了。我也是死里逃生才捡回一条命来,十几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我就算去拼命,又有什么用啊?
“从西北逃过来,我也是一肚子委屈,咱们不是不想打,咱们不是怕死,要是有个顶事的将军,哪怕是个总兵,只要说打,咱也是豁出去跟瓦剌拼命。宁远屠城,大伙儿心疼,我更心疼,那死的都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要说死,我也死过好几回了,可没在战场上战死,却在自己家乡被自己人给打死了,我,我不甘心哪……”
说到最后,一条六尺高的汉子,居然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也纷纷掉头,擦着眼泪。
风烟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向那掌柜的道:“给他包些烧饼,算在我账上。”
掌柜的赶紧拿了个包袱,包了一打烧饼,递给那乞丐,“谢过这位姑娘,就赶紧走吧,只是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我是打算去京城,路上听说又征兵了,大概还是去打西北,不知道这一回带兵的是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一瘸一拐的,人家肯不肯收我……”
风烟本来已经准备付了烧饼钱就走的,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心头一热!
“掌柜的,倒两碗茶吧。”她翻身下马,走到乞丐旁边,朗声道:“本来素不相识,不应该说这些,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还拖着伤腿,一步一瘸,这样千辛万苦地回到京城,就是为了再打回关外去——我敬你这份男儿血性。”
说罢举起茶碗,仰头喝了下去,周围一片寂静,国破山河在的悲凉,在每个人心头涌动。
风烟放下茶碗,伸手摘下腰间的牛皮钱袋,放在乞丐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钱不多,可我也只有这些了。你就拿去治伤吧,腿好了再去从军。”
“这……”
乞丐呆住了,待要推辞,风烟已经转身出了门,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宁师哥,咱们走!”
“钱太多了!喂,姑娘……”那乞丐挣扎着追出门,两匹马却已经昂首长嘶,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圈人,呆呆站在原地。
“大人,这么急叫我们回来,是不是京里出了事?”
“你们先坐下喝杯茶,歇口气。”坐在青玉书案后面的,面容清癯,三绺长髯,正是掌管兵马的兵部尚书于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