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简一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尼帕尔校长立刻说:“雷娜塔·克莱恩发现,过去一个月,她的女儿艾玛贝拉受到持续性的暗中霸凌。很遗憾,艾玛贝拉不肯说出确切的经过,也不肯说出是谁,然而,雷娜塔确信是基吉。”

简不禁倒抽一口气。太奇怪了,她竟然还会感到震惊,仿佛心里有个疯狂乐观的部分,依然相信基吉要被分到天才儿童特别班。

“怎样的——”简的声音消失了,她有些困难地清清嗓子,她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她没资格担任的角色。这次会议应该由她的父母出席,和尼帕尔校长辈分相同的人。“怎样的霸凌?”

尼帕尔校长露出为难的神色,她感觉像是有身份的仕女,上流人家的贵妇,衣着高贵、经常做昂贵的护肤疗程。她的声音清脆高亢,清楚传达出“休想给我搞鬼”,显然非常有震慑效果,就连以调皮捣蛋出名的六年级男生也会怕。

“很可惜,我们不太清楚细节,”尼帕尔校长说,“艾玛贝拉身上出现奇怪的瘀血、擦伤和……一个齿痕,但她只说‘有人对她很坏’。”她叹息一声,修饰完美的指甲轻点放在腿上的牛皮纸信封:“请见谅,因为迎新日那天发生的状况,我们才会这么快请你过来,否则应该会等到更加确定之后再做处置。巴恩斯老师说那次似乎是单一事件,因为那件事,她一直密切观察基吉,她说他很讨喜,乖巧好学,和同学来往时也非常和善有爱心。”

没想到巴恩斯老师会给基吉这么好的评价,简感动到快哭出来。

“毕利威小学对霸凌行为采取零容忍政策,霸凌事件虽然非常罕见,不过一旦发生,我们认为除了保护受害者之外,也要照顾加害者。因此,倘若证实霸凌艾玛贝拉的人就是基吉,我们不会采取惩罚的手段,而是让他停止这种行为,必须立刻停止,然后深入探讨他这么做的原因。毕竟他才五岁,一些专家认为五岁的孩子没有能力做出霸凌行为。”

尼帕尔校长对简笑了笑,简回以虚弱微笑。等一下,既然他是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当然不可能欺负同学!

“除了迎新日那天之外,他有没有出现过这一类的行为?念日托班的时候呢?在校外和其他小朋友互动的时候?”

“没有,绝对没有,他一直——哎。”简原本想说基吉一直否认迎新日那天艾玛贝拉的指控,但说出来恐怕只会让状况更复杂,尼帕尔校长可能会以为基吉习惯说谎。

“基吉过去的经历、家庭生活和出身背景是否有什么异常?有没有什么可能相关的事情,你认为应该让我们知道的?”尼帕尔校长一脸期待地问,她的表情友善温和,仿佛想让简明白无论什么都不会让她惊讶,“据我所知,基吉的父亲并没有参与他的成长过程,对吗?”

听到陌生人随口提起“基吉的父亲”,简总会愣一下。对简而言,“父亲”这个词会联想到慈爱与安全,她总是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父亲,以为他们说的是她父亲。她得在心中小小转换一下,回到那个有投射灯的饭店房间。

尼帕尔校长,请问以下这个是否有关?我对基吉的父亲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喜欢窒息式性爱和羞辱女性。他貌似亲切迷人,会唱“欢乐满人间”的歌曲,我以为他很“讨喜”,事实上,你很可能也会觉得他很讨喜,然而,他的真面目与外表完全相反,大概可以说他是恶霸,所以或许有关联。此外,为了让你有更全盘的了解,基吉也可能是我过世的外公投胎转世,外公的灵魂非常温柔,所以,全看你相信遗传倾向是偏向暴力还是灵魂转世。

“我想不出什么有关联的事,”简说,“他有很多男性模范——”

“噢,是,当然,我相信一定有,”尼帕尔校长说,“老天,有些孩子的父亲经常出远门或上班时间很长,几乎完全见不到面。我绝对无意影射是因为单亲导致基吉有所缺失,我只是想全面了解。”

“你有没有问过他本人?”简问。想到基吉被校长叫来问话,而她不在现场,她的心一阵抽痛。他睡觉时还要抱熊熊,他累的时候会坐在她腿上吸拇指。他会走路、说话、自己穿衣服,她依然觉得这些都是小小奇迹,现在他却有着她看不见的生活,有着属于成人世界的可怕夸张大麻烦的发生。

“我问过了,他相当激动地否认。因为艾玛贝拉不肯配合,所以真的很难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有人敲校长室的门,打断她的话。秘书探头进来,警惕地看了简一眼:“呃,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克莱恩夫妇已经到了。”

尼帕尔校长的脸色发白:“可是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我的董事会改期了。”一个刺耳又熟悉的声音说。雷娜塔出现在秘书身后,显然准备硬闯。“所以我们想能不能提前——”她发现简在场,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噢,我明白了。”

尼帕尔校长慌张地用眼神向简道歉。

玛德琳说过杰夫和雷娜塔固定捐献大笔款项给学校。“去年的猜谜晚会,尼帕尔校长特别感谢克莱恩夫妇捐款让全校装冷气,其他人只能像贫苦佃农一样坐在台下感恩戴德,”说到这里,玛德琳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整张脸都亮起来,“说不定今年瑟莱斯特和佩里可以和他们一较高下,他们可以比一比谁最有钱。”

“我们来这里应该是为了同一件事吧?”雷娜塔说。

尼帕尔校长急忙由办公桌后走出来:“克莱恩太太,我真的认为最好——”

“这不是刚好吗?”雷娜塔从秘书身边硬挤出来,大步走进校长室,身后跟着一个苍白壮硕的黄发男子,一身西装领带行头,可想而知是杰夫。简没有见过他,但其实大部分的爸爸她都不认识。

简站起来,双手防备地在身前交叉,紧抓住衣服仿佛生怕被扯掉。克莱恩夫妇要揭露她的秘密,让所有家长知道她丑恶可耻的秘密。基吉并非来自正常、美满、相爱的性行为,而是一个年轻愚昧、又肥又丑的女生做出可耻傻事的后果。

基吉不正常,因为简让那个男人成为他的父亲,所以基吉不正常。她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合理,因为换了父亲基吉就不会存在了,但感觉很合理,因为基吉注定是她的儿子,当然如此,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妈妈?但她不该这么早把他生出来,她应该先为他找到合适的爸爸、适当的人生。倘若她照规矩一步一步来,他就不会被可怕的基因玷污,他就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似乎很不高兴被生出来,所以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小小的四肢不停挥动,仿佛由高处坠落,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对不起,小宝宝,对不起,害你受苦了。那种冲刷过全身的美妙痛苦有如哀悼,尽管她称之为“喜悦”,但感觉都一样。她好爱这个长相好笑、脸蛋通红的小家伙,她以为这份如暴风肆虐的爱能洗去那一夜的污秽回忆,但那段记忆并未消失,反而有如滑溜的黑色水蛭紧黏在她的心墙。

“你得管好你的儿子。”雷娜塔直接停在简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戳刺简胸前的空气,眼镜后方的双眸充血发红。她的愤怒几乎具有实体,因为简内心的疑虑,更显得正当合理。

“雷娜塔,”杰夫劝阻,同时对简伸出一只手,“我是杰夫·克莱恩。请原谅雷娜塔,毕竟她非常难过。”

简和他握手:“我是简。”

“好,既然大家都来了,说不定这样也好,可以进行有建设性的讨论,”尼帕尔校长清脆的声音略带一丝紧张,“请问各位要喝茶或咖啡吗?还是水?”

“我不是来喝茶谈心的。”雷娜塔说。

简发现雷娜塔全身颤抖,她感到莫名惊奇。她转开视线,看到雷娜塔毫不掩饰的激动情绪,有如看到她的裸体。

“雷娜塔。”杰夫伸手拦住妻子,仿佛她准备冲到马路上。

“我可以告诉你我要什么,”雷娜塔对尼帕尔校长说,“我要她儿子离我女儿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