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正式入学当天,玛德琳正经历严重的经前综合征。她努力对抗,但毫无效果。她站在厨房吞下一大堆月见草油胶囊,像在嗑抗焦虑药烦宁。她知道这样没效,因为必须每天固定服用,但是她总得想想办法,虽然这个蠢玩意儿八成只是浪费钱。她非常生气,选在今天发作实在时机很差。她很想怪罪别人,背黑锅最理想的人选就是前夫,但她实在无法让奈森为她的生理周期负责。邦妮面对女性生理周期的高低起伏时,八成会在月光下跳舞作为治疗。
对玛德琳而言,经前综合征是最近才开始的新体验,另一个随老化而来的副作用。以前她一直不相信真有这种病,然而,逼近四十岁的那几年,她的身体说:哦?你不相信经前综合征是真的?我就让你尝尝经前综合征的滋味吧。慢慢享用,臭三八。
现在每个月有一天她必须靠假装撑过去,假装她有基本人性,假装爱她的孩子,假装爱艾德。以前听到女人用经前综合征为杀人罪开脱,她总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在她能体会了。今天她很乐意杀人!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褒奖赞扬,她多有毅力、多有良心,竟然没有动手。
去学校的路上,她不停深呼吸,借此让情绪平静,幸好在后座的弗雷德和克洛伊没有吵架。艾德边开车边哼歌,她有点受不了——讨厌的男人,没事干吗这么开心?不过至少他的衬衫是干净的,也没有吵着要穿那件太小的白色马球衫,那件衣服上面有块番茄酱污渍,只有他以为看不出来。今天她绝不能被经前综合征打败,这是重要的里程碑,绝不能让经前综合征搅局。
他们很快找到一个不会被开罚单的停车位,她只说一次,两个孩子便乖乖下车。
他们经过学校隔壁的白色小平房,白发微胖的庞德尔太太坐在折叠椅上喝茶看报,玛德琳高声说:“庞德尔太太,新年快乐!”
“早安啊!”庞德尔太太热情回应。
艾德放慢脚步,玛德琳压低声音说:“不要停、不要停。”他非常喜欢和庞德尔太太聊天(“二战”时期她曾经在新加坡当护士),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艾德和谁都聊得来,尤其是超过七十岁的老人家。
“今天克洛伊要入学了!”艾德高声说,“大日子!”
“啊,恭喜。”庞德尔太太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
玛德琳勉强控制住情绪,有如得了狂犬病的狗将绳索拉到最紧。
学校操场满是七嘴八舌的家长与吵闹喧哗的学童,家长稳稳站着,小孩在他们身边跑跑跳跳,有如在弹珠机台里冲撞的弹珠。幼儿园新生的父母笑容灿烂,略带紧张;六年级的妈妈们自成一个小圈子,热闹谈笑,不动如山,彰显她们校园女王的地位。金波波头们聚在一起摸着刚剪的金波波头。
啊,真美好!海风徐徐,孩子开朗的小脸——噢,该死,她前夫在那里。
她当然知道他会来,但他竟敢在玛德琳的校园里一派轻松自在,得意扬扬,如此正常,如此有爸爸的样子。更令她火大的是,他竟然在帮简母子拍照——他们属于玛德琳!旁边那对和善的夫妻感觉年龄和玛德琳差不多,但他们应该是简的双亲。奈森拍照的技术非常烂,千万不能托付他为你们留下珍贵的回忆!千万不要托付奈森任何事情!
“阿比盖尔的爸爸在那里,”弗雷德说,“刚才在前面没看到他的车。”
奈森的车是鲜黄色凌志跑车。可怜的弗雷德,他多么希望能有热爱车辆的爸爸,但艾德根本搞不清楚车款的差异。
“我妹妹在那里!”克洛伊指着奈森和邦妮的女儿。
斯凯的制服大了太多号,一双大眼配上稀疏金色长发,模样简直像音乐剧“悲惨世界”里的可怜流浪儿角色。玛德琳完全能预料未来的状况——克洛伊会变成照顾斯凯的大姐头,玛德琳在学校时也很爱照顾害羞娇小的女生,斯凯完全符合。克洛伊会找斯凯来家里玩,因为她想玩斯凯的头发。
就在这一刻,一束头发飞到斯凯的眼睛里,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玛德琳心中一惊。这孩子眨眼的动作和阿比盖尔一模一样,阿比盖尔小时候头发飞进眼睛也会这样猛眨眼,那个动作带着一小部分玛德琳的孩子、玛德琳的过往、玛德琳的心,真该立法禁止前夫生育。
“克洛伊,我讲过几百万次了,”她生气地说,“斯凯是阿比盖尔的妹妹,不是你的!”
“深呼吸,深——呼吸。”艾德说。
奈森将相机还给简,踩着悠闲的步伐朝他们走来。最近他把头发留长,浓密灰发在前额晃来晃去,似乎自以为是中年版的澳洲休·格兰特。玛德琳怀疑他是为了和艾德较劲而故意将头发留长,因为艾德几乎全秃了。
“玛蒂。”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称呼她。这个昵称曾带给她无上的喜悦,现在却只觉得心烦讨厌。
“艾德,兄弟!还有小……呃,今天也是你第一天上学吧?”奈森从不肯花心思记住玛德琳两个孩子的名字,他举起手和弗雷德击掌,“你好啊,小子。”
弗雷德背叛玛德琳,和奈森击了掌。
奈森吻一下玛德琳的脸颊,乐呵呵地和艾德握手。他一脸得意,炫耀能和前妻一家和睦相处。
“奈森。”艾德说,他每次说出奈森的名字语调都特别低沉,还拖长,强调了“森”。奈森总会微微皱起眉头,不确定艾德是不是在取笑他,可惜今天光是这样还不足以振奋玛德琳的精神。
“大日子啊大日子,”奈森说,“你们两个已经是老手了,我们可是第一次。看到斯凯穿制服的样子,我感动得快哭了,我不怕承认,一点也不丢脸。”
玛德琳再也忍不住了:“奈森,斯凯并不是你第一个上学的孩子。”
奈森满脸通红。她打破了两人之间维持和睦表象的默契,但拜托,听到这种话只有圣人才能平心静气。阿比盖尔入学两个月之后奈森才发现,那天他中午打电话来聊天,玛德琳告诉他:“阿比盖尔在学校。”
他愕然道:“学校?她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吧?”
“说到阿比盖尔,玛蒂,这个星期可以交换吗?”奈森说,“邦妮的妈妈星期六过生日,我们要出去庆祝,她很喜欢阿比盖尔。”
邦妮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脸祥和笑容,玛德琳怀疑她嗑了药。
“我妈和阿比盖尔有种特殊的感情。”她对玛德琳说,似乎以为玛德琳听到这个会很高兴。
谁会希望女儿和前夫的丈母娘“有种特殊的感情”?只有邦妮会以为她想知道,然而她又不能抱怨,不是吗?她甚至不能在心里骂:“闭嘴啦,贱货!”因为邦妮不是贱货。
于是玛德琳只能站在那里微笑点头,默默吞忍,她的情绪在心中咆哮吼叫,将绳索拉到极限。
“好啊,没问题。”她说。
“爹地!”斯凯拉拉奈森的上衣,他将她抱起至腰间,邦妮看着他们温柔微笑。
阿比盖尔的婴儿时期很爱哭闹,出院回家之后没有一次睡超过三十二分钟。她三周大的时候,有一天奈森说:“对不起,玛蒂,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玛德琳打个哈欠说:“我也一样。”
她没料到他是认真的,一个小时后,她惊讶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收拾衣物,装进红色长形板球包,他只瞥了宝宝一眼,仿佛她是别人的孩子,然后就这么走了。她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么漂亮的女儿,他竟然只看了一眼。
现在女儿长大了,可以自己准备午餐、自己搭公交车去上学,出门前还回头扔下一句:“别忘记今天晚上我要住爸那里。”
“嗨,玛德琳。”简说。
简又穿着毫无特色的白色V领T恤,难道她没有别的衣服?同样那件蓝色牛仔裙配人字拖,她的头发绑成非常紧的马尾,感觉好像很痛,而且一直偷偷嚼口香糖。不知为何,她朴素的模样纾解了玛德琳的情绪,仿佛简是让她心情好转的解药,好比肠胃不舒服时想来片干吐司那样。
“简,”她亲切地说,“你好吗?看来你已经见过我的好前夫和他的家人。”
“呵、呵、呵。”奈森似乎在模仿圣诞老人的笑声,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好前夫”这句酸话。
玛德琳感觉到艾德按住她的肩膀,告诫她有点过分,快要失礼了。
“见过了,”简的表情看不出感受,“这是我的父母,黛伊和比尔。”
“嗨!两位的外孙可爱极了。”玛德琳挣脱艾德的钳制,和简的父母握手。这对夫妻的感情很好,用看的就能感觉出来。
“我们认为基吉是我父亲投胎转世。”简的妈妈眼睛发亮地说。
“才没有这回事,”简的爸爸说,他对克洛伊微笑,她正在拉扯玛德琳的洋装,“这一定是你的小丫头吧?”
克洛伊将一个粉色信封交给玛德琳:“妈咪,可以放在你那里吗?这是艾玛贝拉生日派对的邀请卡,规定要打扮成A字开头的东西,我要打扮成公主。”说完,她便跑开了。
“显然可怜的小基吉没有受到邀请。”简的妈妈压低音量说。
“妈,别说了。”简说。
“什么?除非邀请全班同学,否则不可以在操场上发邀请函。”玛德琳说。
她环顾操场寻找雷娜塔的身影,刚好看到瑟莱斯特走进校门,像平常一样迟到了,双手牵着双胞胎,美得不可思议。一个二年级学生的爸爸看到瑟莱斯特,因为急着回头再看一眼,差点踩到书包绊倒,模样非常滑稽。
雷娜塔出现了,快步直接走向瑟莱斯特,送上两个粉色信封。
“我要宰了她。”玛德琳说。
尼帕尔校长:听着,我不想再受访,请不要再打扰我们。一位家长过世了,学校教职员和家长、学生全体都非常哀伤。
加布里埃尔:呃,我不认为全体都非常哀伤,这样说有点夸张。
那个人为了看她而差点摔倒,她也看到了。
或许她该试试婚外情,反正这些年来她的婚姻一直悄悄往悬崖移动,说不定外遇能加快进展,一举推落。
然而,想到要和不是佩里的男人在一起,她内心有种沉重的迷惘。一定很无聊,她对其他男人没兴趣。佩里带给她活力,如果离开他,她将永远单身、禁欲、无聊到死。不公平,他毁了她。
“你牵得太用力了。”乔希说。
“对啊,妈妈。”麦克斯说。
她放松一点。“对不起。”她说。
今天早上很不顺,先是乔希的袜子出了莫名其妙的问题,怎样调整都弄不好,接着麦克斯找不到一种黄色的特定乐高小人,他非得在那一刻找到不可。
他们两个一起吵着要找爸爸,他们不在乎他在地球另一端,他们就是要爸爸。瑟莱斯特也想要佩里,他一定能搞定乔希的袜子、找到麦克斯的乐高小人。她有预感,开学之后一定会每天早上都焦头烂额。她和儿子都习惯晚睡,通常刚起床状况都不太好,但佩里却可以一睁开眼睛便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假如他在家,上学第一天就会早到,而不是迟到,在车上也会有说有笑,而不是沉默死寂,只有双胞胎偶尔可怜啜泣的声音。
最后她只好给他们吃棒棒糖,下车时他们还没吃完,几个在迎新日认识的妈妈经过,她们对双胞胎亲切地微笑,然后用眼神责备瑟莱斯特是坏妈妈。
“克洛伊和基吉在那里!”乔希说。
“我们去杀死他们!”麦克斯说。
“你们两个,不可以这样说话!”瑟莱斯特责备。老天爷,大家会怎么想?
“只是假装杀死而已,妈咪,”乔希和气地说,“克洛伊和基吉很喜欢!”
“瑟莱斯特!你是瑟莱斯特对吧?”一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双胞胎跑开。
“几个星期前我在制服商铺前面见过你们夫妻,”她碰一下胸口,“我是雷娜塔,艾玛贝拉的妈妈。”
“当然!嗨,雷娜塔。”瑟莱斯特说。
“佩里今天没办法来?”雷娜塔满怀希望地四顾。
“他去维也纳了,”瑟莱斯特说,“他经常出差。”
“可想而知,”雷娜塔似乎很能理解,“那天我就觉得你先生很面熟,所以回到家就上网查了一下,果然没错!是那个佩里·怀特!有几次你先生演讲我刚好去听了,我本身也从事资产管理业。”
这下可好,佩里迷!瑟莱斯特经常在想,这些佩里迷若看到他的所作所为会有何感想?
“艾玛贝拉要办六岁生日派对,这是给双胞胎的邀请函,”雷娜塔送上两个粉色信封,“也欢迎你和佩里一起参加,这是让所有家长互相熟悉的好机会。”
“太好了。”瑟莱斯特接过信封,收进皮包。
“早啊,两位!”玛德琳来了,她穿着漂亮的洋装,这是她的标志。她的脸颊泛红,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谢谢你邀请克洛伊参加艾玛贝拉的派对。”
“噢,老天,艾玛贝拉在发请帖?”雷娜塔皱着眉头拍拍皮包,“她一定是从我皮包里拿的,我原本打算私下交给家长。”
“对,因为你打算邀请全班同学,只有一个男生除外。”
“你说的应该是基吉吧?那孩子把我女儿的脖子掐瘀血了,”雷娜塔说,“邀请名单里没有他,很奇怪吗?”
“拜托,雷娜塔,你不能这样。”玛德琳说。
“去告我啊!”雷娜塔淘气地对瑟莱斯特眨眨眼,仿佛这个笑话只有她们两个懂。
瑟莱斯特深吸一口气,她不想被卷入:“我还是——”
玛德琳露出女王的微笑,抢着说:“真是非常不好意思,雷娜塔,克洛伊恐怕没办法出席。”
雷娜塔的脸色一变。
“真可惜,”她用力拉了一下斜跨过身体的皮包长肩带,仿佛调整盔甲,“知道吗?我觉得这次的谈话最好到此为止,以免我说出将来会后悔的话。”她对瑟莱斯特颔首:“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玛德琳目送她离去,她看起来蓄势待发。
“瑟莱斯特,开战了,”她开心地说,“我跟你说,正式开战了!”
“噢,玛德琳。”瑟莱斯特叹息。
哈珀:我知道大家都把瑟莱斯特当女神,但我认为她对孩子的营养不够用心,经常做出不太好的选择。开学那天,我看到双胞胎吃棒棒糖当早餐!
萨曼莎:家长确实会互相批判,我不懂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大家都不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有时候或许会因此引发冲突,只是通常不会这么严重。
杰吉:至少我没有时间去批判其他家长,我也不想那么做。子女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侦探艾德里安·昆兰:除了命案调查之外,我们预计将以伤害罪名将几位家长移送法办。看到一群家长做出这种行为,警方深感失望与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