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那种日子,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了,从圣诞节前就没有发生过。瑟莱斯特觉得嘴巴很干很空洞,头隐隐抽痛。她跟着双胞胎和佩里穿过校园,姿势僵硬、谨慎,仿佛她是一只脆弱的长玻璃杯,随时可能破碎。
她对所有事物都异常敏感:吹在裸露肌肤上的暖风,脚趾间的凉鞋带,无花果树的叶片形状,它每片都衬着蓝天形成明显光影。这种强烈敏锐的感觉有如刚坠入爱河,或怀孕初期,或第一次开车上路,每样东西都有特殊意义。
她曾经问玛德琳:“你和艾德会争执吗?”
“像猫遇上狗一样吵翻天。”玛德琳乐呵呵地说。
瑟莱斯特感觉得出来,玛德琳所说的那种争执和她问得不一样。
“可以先带爹地去看攀爬架吗?”麦克斯大声问。
还有两周才开学,但制服商铺今天早上特别营业两个小时,让家长采购孩子新学年的用品。佩里今天休假,买完制服之后,他们要带双胞胎到海岬另一头浮潜。
“当然。”瑟莱斯特对麦克斯说。他往前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她才惊觉他不是麦克斯,而是乔希。她恍神了,她以为自己太过专注,但事实上并不够专注。
佩里的指尖轻抚她的手臂,她打了个冷战。
“你没事吧?”他抬起太阳眼镜,让她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白非常白。吵架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她总是眼睛发红充血,但佩里的眼睛却总是清澈明亮。
“我很好。”她对他微笑。
他报以微笑,将她拉到身旁,在她耳边呢喃:“你穿这件洋装好美。”
事后第二天他们总会这样相处:温柔、谨慎,仿佛一起经历过什么恐怖遭遇,如天灾,有如两人千钧一发保住性命。
“爹地!”乔希大喊,“快过来看我们!”
“来了!”佩里高声响应,他追着他们跑,模仿大猩猩用拳头捶胸口,拱起背,手臂摇荡,发出大猩猩的吼叫声,双胞胎又叫又笑地跑开。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只是吵得凶了点,没有夫妻不吵架。
昨天晚上双胞胎在奶奶家过夜,她说:“这两个小捣蛋交给我,你们好好享用浪漫晚餐。”
起因是计算机。瑟莱斯特上网确认制服商铺营业的时间,忽然计算机显示“重大错误”。
“佩里!”她在办公室大喊,“计算机有问题!”但心中有个小声音警告:不行,不要告诉他,万一他修不好呢?
笨蛋、笨蛋、笨蛋!她早该想到,但已经太迟了,他满脸笑容地走进办公室。
“女人闪边去。”他说。
他比较懂计算机,他喜欢帮她解决难题,好像只要他能修好,一切都没问题。
然而他修不好。
好几分钟过去了,由他肩膀的姿势,她感觉出不妙。
“不用麻烦了,”她说,“就这样算了。”
“我一定能修好,”他不断移动鼠标,“我知道问题在哪里——只要这样……可恶!”
他骂起脏话,一开始很小声,但越来越大声。他的声音变得像拳头,每次她都怕得瑟缩。
随着他的愤怒上升,她心中也冒出同等的怒火,因为她已经看出今晚将如何落幕,若不是她犯下“重大错误”,今晚理应是另一番面貌。
她特意准备的海鲜拼盘会放在桌上没人吃,鲜奶油蛋白霜会从托盘滑进垃圾桶,那么多时间、心力与金钱都会白白浪费。她讨厌浪费,她觉得很不是滋味。
于是她说:“拜托,佩里,算了吧。”她的语气流露出不耐烦,都是她不好。假如她好声好气要求、假如她更有耐性、假如她闭上嘴巴,说不定就没事了。
他转动椅子面对她,眼中燃着愤怒。太迟了,“他”已经消失了,错误已造成。
然而她没有退缩,她拒绝退缩。她一直奋战到最后,因为太没来由、太没道理。她只是请他帮忙修计算机,不应该搞成这样,她内心的一部分仍然暗藏怒火,即使当吼叫开始,她的心怦怦乱跳,肌肉紧绷做好准备,她依然觉得这样不公平、不应该。
这次比以前更惨烈,因为孩子不在家,他们不需要控制音量,不需要关起门嘶声互骂。房子很大,吼得再大声邻居也听不见,仿佛他们都想把握这次不需节制的机会。
瑟莱斯特往攀爬架走去,游戏区位于操场树荫下清凉的角落。双胞胎正式开学之后,一定会很喜欢来这里玩。
佩里在拉单杠,双胞胎在一旁数次数。他的肩膀动作优美,他一向很矫健,但因为单杠太低,他必须屈起双腿。
难道她心中有一部分很异常、很畸形,竟然喜欢这样?竟想要这段可耻、污秽的婚姻?这就是她的感受,仿佛她和佩里进行了什么怪异恶心的变态性行为。
性行为确实是其中的一部分。
每次事后他们都会做爱,在风平浪静之后。大约凌晨五点,激烈狂放的性爱,眼泪滴在对方脸上,温柔道歉,一再重复同样的话:“我绝不会再犯,我用性命发誓,绝不会再犯,不能继续下去,我们不能继续这样,我们应该找专家求助,我绝不会再犯。”
“快点,”她对双胞胎说,“我们快去买制服,不然店要关了。”
佩里轻松落地,一手捞起一个儿子:“来啰!”
她对他的爱是否跟对他的恨一样多?她对他的恨是否跟对他的爱一样多?
今天早上她对他说:“我们应该换个婚姻咨询师。”
“有道理,”他说得像真的一样,“等我回来再商量。”
明天他要出远门——去维也纳,参加他公司赞助的“高峰会”。他要去做开幕致辞,讲一些无比复杂的全球布局。他会用上一堆简称和令人难以理解的专业词汇,他会拿着激光笔站在台上,红色小点在特助准备的简报上移动。
佩里经常出远门,有时候她觉得他只是她人生的偶发变异、短暂的过客,他不在时才是她真正的人生。他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反正他总是不时出远门,不是隔天就是下周。
两年前,他们去找过咨询师。瑟莱斯特原本满怀希望,但是一看到廉价假皮沙发和咨询师唯唯诺诺的模样,她立刻知道不该来。看着佩里端出知识分子、社会中坚的架子,将咨询师压得卑躬屈膝,她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们并未对咨询师吐实,他们说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瑟莱斯特每次都太晚起床所以经常迟到,佩里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瑟莱斯特则含糊说佩里有时候会乱发脾气。
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们如何能坦承婚姻的真实问题?他们的行为如此可耻、如此丑恶。他们是一对璧人,这些年来大家常这样称赞他们,所有人都羡慕又嫉妒,他们享有世上一切奢华,像是海外旅游、华丽豪宅。
而实际上他们的行为没有格调,令人生厌。
如果他们说出来,那个唯唯诺诺的咨询师一定会觉得恶心厌恶,她会说:“不要再做那种事。”
瑟莱斯特希望咨询师猜出端倪,希望她问到关键,但始终没有!
离开咨询师的办公室时,他们两个都十分庆幸不用继续演下去。虽然时间才下午两三点,但他们跑去饭店酒吧庆祝,喝了几杯,互相调情,不停在对方身上摸来摸去。佩里的酒没喝完便站起来,牵起她的手走向柜台。他们真的“开房间”了,哈哈,好有趣、好性感,仿佛咨询师真的解决了所有问题,毕竟,有多少对夫妻会做那种事?完事之后,她觉得自己浪荡、性感、放肆,内心充满绝望。
他们走进校舍,佩里问:“制服商铺在哪里?”
“我不知道。”瑟莱斯特说。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你们在找制服商铺吗?就在前面。”
瑟莱斯特转过身。是那个戴眼镜的娇小妈妈,迎新日那天得理不饶人的那个,就是她女儿说基吉掐她脖子,那个鬈发小女生跟在她身边。
“我是雷娜塔,”那个妈妈说,“去年底的迎新日我们见过,你是玛德琳·麦肯齐的朋友吧?艾玛贝拉,别闹了,你在做什么?”小女生抓着妈妈的白衬衫,害羞地躲在妈妈背后扭来扭去。“过来打招呼,这两个男生以后是你的同学,他们是同卵双胞胎喔,很有意思吧!”佩里将两个孩子放下,她看着他说:“你们怎么有办法分辨?”
佩里伸出一只手。“我是佩里,”他微笑着自我介绍,“我们也分不出来,不知道谁是谁。”
雷娜塔和佩里握手,热情地上下猛摇。佩里很有女人缘,一方面是因为他笑起来像汤姆·克鲁斯,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总是全神贯注在她们身上。
“我是雷娜塔,幸会。来帮两个孩子买制服吗?真是兴奋!原本是保姆要带艾玛贝拉来,但我的董事会提前结束,所以临时决定自己来。”
佩里不停点头,仿佛她说的话非常引人入胜。
雷娜塔压低声音道:“自从上次在学校发生那件事,艾玛贝拉变得有点焦虑。你太太有没有告诉你?迎新日那天有个小男生掐她的喉咙,她的脖子都瘀血了。那个男生叫基吉,我们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该报警。”
“真可怕,”佩里说,“老天,你女儿好可怜!”
“爸——爸,快点啦。”麦克斯拉着爸爸的手。
“想想好像不太对,真抱歉,”雷娜塔对瑟莱斯特灿烂一笑,“我好像太鲁莽了!你和那孩子的妈妈是不是一起帮玛德琳庆生?她叫简是吗?她好年轻,我还以为她是互惠生。感觉你们八成是好朋友!听说你们三个那天喝了香槟,而且是一大早!”
“基吉?”佩里蹙眉,“我们不认识叫基吉的孩子吧?有吗?”
瑟莱斯特清清嗓子。“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简,”她对雷娜塔说,“玛德琳扭伤脚踝,所以她开车送她,她……呃,感觉人很好。”
她不太希望被人认定是小恶霸妈妈的朋友,但如果不考虑这点,其实她很喜欢简,而且雷娜塔的女儿指认出基吉时,可怜的简脸色都变了。
“她太轻信,这就是她的毛病,”雷娜塔说,“她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她的宝贝儿子做坏事,我已经叫艾玛贝拉不要接近那个基吉,我劝你们最好也别让孩子跟他玩。”
“这样也好,”佩里说,“我们不希望他们第一天就交到坏朋友。”
他的语气轻松幽默,仿佛并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但瑟莱斯特了解佩里,他的轻松只是伪装。他对于霸凌特别神经质,因为他自己小时候就被欺负过,为了保护儿子,他表现得活像总统身边的特勤人员,疑神疑鬼留意四周,检查公园或游乐场有没有坏小孩、野狗,或假装好心老爷爷的恋童癖患者。
瑟莱斯特张嘴说:“呃……”他们才五岁,不觉得有点夸张吗?
话说回来,基吉确实有点怪。她只在学校短暂见过他,但总觉得他不太对劲,让她心中萌生怀疑。不过,他只是个可爱的五岁小男生,像她儿子一样,她怎么可能对五岁孩子产生这种感觉?
“妈!快点啦!”乔希猛拉瑟莱斯特的手臂。
她按住疼痛的肩膀:“噢!”一瞬间她痛到头昏眼花。
“你没事吧?”雷娜塔问。
“瑟莱斯特?”佩里唤。她看出他眼神中的羞耻,他很清楚为什么她会这么痛。她也知道他从维也纳回来时,行李中会有一件昂贵的珠宝,她的收藏又多了一个。但是她永远不会佩戴,他也永远不会过问。
瑟莱斯特痛到说不出话,许多巨大笨重的话塞在嘴里,她想象着脱口而出是什么感觉。
雷娜塔,我老公打我。当然,他不会打脸,他太有格调,不会做那种事。
你老公会不会打你?
假如他会,那么接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更想知道:你会还手吗?
“我没事。”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