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回学校接基吉时并没有喝醉,她顶多只喝了三口香槟。
不过,她开心得快飞上天了。香槟开瓶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那种偷偷做坏事的感觉,发生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的上午,在阳光下发亮的美丽香槟杯,有着冲浪客外形的咖啡师送上三个插着蜡烛的精美杯子蛋糕,以及大海的香气——这一切感觉很特别,感觉她似乎能和这两个人成为朋友,她们与她其他的朋友截然不同,比较年长、比较富裕,也比较有见识。
“基吉正式开始上学之后,你一定会交到新朋友!”她妈妈一直这么跟她说,妈妈太兴奋所以有点烦人,简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有翻白眼,毕竟她不是要去新学校报到所以郁闷紧张的高中生。简的妈妈有三个好朋友,认识二十五年了,她们是她哥哥丹恩幼儿园同学的家长。开学第一天的上午她们一起去喝咖啡,从此便形影不离。
“我不需要新朋友。”简对妈妈说。
“你需要,你需要和其他妈妈做朋友,”她妈妈说,“妈妈们要互相支持,她们明白你所面对的难题。”
简之前也试过参加妈妈团体,但没有成功。她无法融入,那些开朗爱说话的女人总是滔滔不绝,聊的话题大多是老公无法升职、家里的翻修工程来不及在宝宝出生前完工,不然就是某一天忙昏了头,忘记化妆就出门!从来不化妆、素颜的简坐在一旁,她保持面无表情,但心中却在呐喊:那又怎样?
但很奇怪,她和玛德琳与瑟莱斯特一拍即合,虽然她们完全没有共通之处,唯一的交集只是孩子上同一所幼儿园。简确信玛德琳同样不会素颜出门,但是她已经感觉得出来,她和瑟莱斯特(她同样不化妆,幸亏如此,因为她不需装扮已经令人惊艳)可以拿这件事取笑玛德琳,她会哈哈大笑,然后反过来取笑她们,仿佛她们是多年老友。
正因为如此,事情发生时简完全猝不及防。
她没有警觉,她忙着认识毕利威小学——所有东西都那么可爱、那么小巧,让人生显得很容易掌握,也忙着享受依然新奇的海洋气息,想到基吉开始上学之后的生活,简的内心洋溢着喜悦。自从基吉出生,她一肩扛起给基吉快乐童年的责任,此刻第一次觉得担子不再那么沉重。从新家走路就能到学校,他们可以每天早上一起散步去学校,经过海滩,登上绿树夹道的小山坡。
她以前读的小学位于郊区,窗外只能看到高速公路六线道和闻到隔壁餐厅卖的烤鸡的香味,没有设计巧妙的小游戏区,也没有用马赛克瓷砖拼贴出满脸笑容的海豚与鲸鱼,墙上没有海底景观壁画,沙坑里也没有石雕海龟。
她和瑟莱斯特合力搀扶跛脚的玛德琳坐下。“这间学校好可爱,好神奇。”她对玛德琳说。
“我知道,去年学校举办益智猜谜晚会募款整修庭院,”玛德琳说,“金波波头很会募款,那次的主题是‘过世的名人’,真的很好玩。嘿,简,你猜谜厉不厉害?”
“非常厉害,”简说,“猜谜和拼图是我的两大强项。”
“拼图?”玛德琳坐下抬起腿,这张蓝色木长凳围绕着一棵莫顿湾无花果树。“我宁愿用别针戳眼睛。”
一群家长很快围了过来,玛德琳宛如女王,介绍简和瑟莱斯特认识几个妈妈,她们有比较大的孩子,所以和玛德琳已经认识了,然后她告诉大家为了拯救年轻人而扭伤脚踝的故事。
“完全是玛德琳会做的事。”一个叫作凯萝的妈妈对简说。她的外形很柔美,蓬蓬袖碎花洋装搭配遮阳大草帽,仿如《草原上的小木屋》中的人物,正准备去木板小教堂。
凯萝?不就是玛德琳说很爱干净的那个?洁癖凯萝。
“玛德琳最爱吵架,”凯萝说,“和什么人都吵得起来。我们两家的儿子一起参加足球队,去年她和一个块头超大的爸爸吵起来,所有老公都畏首畏尾,只有玛德琳凑到他面前,猛戳他胸口,半分也不退让,她没丢掉小命真是神奇。”
“噢,那个人啊,那个幼童足球赛筹办人,”玛德琳字字咬牙切齿,使得“幼童足球赛筹办人”感觉有如“连续杀人狂”,“我到死都会恨那个人!”
瑟莱斯特站在稍微旁边的地方和人聊天,态度依然仓皇又迟疑,简已经看出那是瑟莱斯特独特的性格。
“你刚才说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凯萝问简。
“基吉。”简回答。
“基吉,”凯萝有些犹疑地重复,“那是少数民族的名字吗?”
“嗨,你好,我是雷娜塔!”一个女人走过来,染成灰色的头发剪成不对称发型,时髦黑框眼镜后方有双锐利的棕眸。她来到简面前伸出一只手,感觉很像政客在对民众说话。她报上名字的语调很奇特,仿佛简应该认识她。
“嗨!我是简。你好吗?”简努力表现出同等的热情,她猜想这个人或许是校长。
一位衣着光鲜的妈妈走过来,简认为她的外形相当符合玛德琳所说的金波波头。她脚步匆忙,挥舞着一个黄色信封,对简视而不见。“雷娜塔,上次吃饭时说的教育报告我找到了——”
“哈珀,先等一下。”雷娜塔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她对简微笑道:“简,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艾玛贝拉的妈妈,我儿子杰克森念二年级。对了,我女儿的名字是艾玛贝拉,不是安娜贝拉,那是法文名字,不是我们乱编的。”
哈珀一直站在雷娜塔身后,雷娜塔说话时她不断顺从地点头,有如记者会上站在政客身后的那些人。
“对了,我要介绍你认识艾玛贝拉和杰克森的保姆,她是从法国来的,和艾玛贝拉的名字来处一样!Quelle coincidence,真是巧!这位是朱丽叶。”雷娜塔介绍的人身材娇小,一头红色短发,容貌有种奇特的魅力,丰厚的大嘴非常显眼,感觉像漂亮的外星人。
“很高兴认识你。”保姆慢吞吞伸出一只手,她的法国口音很重,一脸百无聊赖的神情。
“彼此、彼此。”简说。
“我一直觉得保姆应该互相认识一下,”雷娜塔喜滋滋地来回看着她们两个,“这样才能互相支持嘛!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雷娜塔,她不是保姆。”坐在长凳上的玛德琳快要笑出来。
“那就是互惠生啰?”雷娜塔有些不耐烦地说。
“雷娜塔,她是家长,只是很年轻而已,”玛德琳说,“你知道,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雷娜塔尴尬地再度向简微笑,仿佛怀疑她们联手整她,但是简还来不及开口——她认为应该道歉,便有人大声说:“他们出来了!”所有家长一拥而上,一位很漂亮的老师领着学生走出了教室,她有着金发与酒窝,仿佛饰演幼儿园老师的演员。
两个金发小男生一马当先冲出来,仿佛枪支发射的子弹。他们直奔瑟莱斯特的怀抱,两颗小脑袋用力撞上腹部,瑟莱斯特痛呼一声:“哎哟——”
之前喝香槟配柳橙汁的时候,玛德琳曾对简说:“我原本觉得双胞胎很不错,但瑟莱斯特的两个小恶魔打破了我的幻想。”瑟莱斯特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着,显然完全不介意。
克洛伊和另外两个公主风小女生手勾手从容走出教室,简焦急地在一堆儿童中寻找基吉。克洛伊不理他了吗?他来了,虽然比较晚出来,但他好像很开心。简对他竖起大拇指问他顺不顺利,基吉满脸笑容竖起两根大拇指。
忽然一阵骚动,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
那是个鬈发小女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学生,她抽抽搭搭、垂头丧气,手按着脖子。
“噢——”所有妈妈一起出声,因为她的样子好可怜又好勇敢,她的头发也好漂亮。
简看到雷娜塔快步上前,那个长相怪异的保姆踏着轻松的步伐跟上。妈妈、保姆和漂亮金发老师一起弯下腰,配合孩子的高度听她说。
“妈咪!”基吉奔向简。
她一把抱起他,觉得好久没有看到他了,仿佛他们各自去了遥远异国。她将鼻子埋在他的发间:“上学顺利吗?好玩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便听到老师大声说:“请所有家长和小朋友听我说,今天上午非常愉快,但有件事需要和大家谈一下,状况有点严重。”
老师脸颊上的酒窝颤动,仿佛是觉得现在不适合露出酒窝,努力想把它收起来。
简放下基吉让他自己站好。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
“好像是艾玛贝拉有状况。”另一个妈妈说。
“噢,老天,”另一个人低声说,“雷娜塔绝不会善罢甘休。”
“有人打伤了安娜贝拉,抱歉,是艾玛贝拉,我希望那个人自己过来道歉,因为我们不可以伤害学校的朋友,对不对?”老师用训诫学生的语气说,“如果做了,一定要道歉,因为你们是上幼儿园的大孩子了。”
一片沉默,有的孩子呆呆地看着老师,有的孩子看着脚前后摇晃,有的孩子将脸埋在妈妈的裙子上。
瑟莱斯特的一个孩子扯扯她的上衣:“我肚子饿!”
玛德琳跛脚从树下的座位走到简身旁。“为什么留住学生?”她看看四周,“我没看到克洛伊。”
“艾玛贝拉,是谁欺负你?”雷娜塔问女儿,“是谁打你?”
小女孩的回答非常小声,完全听不见。
“艾玛贝拉,是不小心弄到的吗?”老师焦急地问。
“怎么可能是不小心弄到的?有没有搞错!”雷娜塔气冲冲地说,她一脸正气凛然的怒火,“有人掐她喉咙,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有痕迹,恐怕会瘀血。”
“老天。”玛德琳说。
简看到老师蹲下和小女生同高,搂着她的肩膀在耳边低语。
“你有没有看到是怎么回事?”简问基吉,他猛摇头。
老师站起来,把玩着耳环转身面向家长:“显然有个男生——呃,好吧,现在的问题是,孩子还不知道同学们的名字,所以艾玛贝拉无法说出是哪个男生——”
“绝不能就这样算了!”雷娜塔抢着说。
“绝对不可以!”老爱黏着她的那个金发朋友帮腔。
哈珀。简努力记清每个人的名字,黏人哈珀。
老师做个深呼吸:“当然,我们不会息事宁人。可不可以请所有小朋友过来一下?嗯……男生就好了。”
家长们纷纷轻推儿子的肩胛中央要他们上前。
“快去吧。”简对基吉说。
他紧握她的手,抬起头以眼神哀求:“我想回家。”
“没关系,”简说,“一下下就好。”
他慢吞吞走过去,站在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生旁边,那个孩子一头黑色鬈发,肩膀又宽又壮,有如缩小版的黑道大哥。
所有男生在老师面前参差不齐排成一列,大约十五个人,体形尺寸各不相同。瑟莱斯特的金发双胞胎站在最尾端,两兄弟一个拿着玩具小汽车在对方身上跑,被捉弄的那个伸手挥打,像在赶苍蝇一样。
“现在是警察要犯人列队指认吗?”玛德琳说。
有人窃笑:“别闹了,玛德琳。”
“他们应该先面向前方,然后转身展示侧面,”玛德琳继续说,“瑟莱斯特,万一犯人是你儿子,她恐怕会分不出来,看来得验DNA了。等一下——同卵双胞胎的DNA相同吗?”
“玛德琳,你当然笑得出来,你的小孩没有嫌疑。”另一个妈妈说。
“他们的DNA相同,但指纹不一样。”瑟莱斯特说。
“那好,我们来采指纹吧。”玛德琳说。
“小声点。”简努力不笑出来。那个被指认出来的小孩,他妈妈一定会很丢脸,她不禁感到同情。
名叫艾玛贝拉的小女生牵着妈妈的手,红发保姆双手抱胸站在后面。
艾玛贝拉观察一整排小男生。
她立刻指向那个小恶霸道:“是他,是他掐我的脖子。”
我就知道,简想。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按住基吉的肩膀,小女生点头,基吉摇头说:“不是我!”
“就是你。”小女生说。
侦探艾德里安·昆兰:目前正在进行验尸以确认死因,但在这个阶段,已知死者右侧肋骨断裂、骨盆碎裂,头骨底部、右脚与下方脊椎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