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摧枯拉朽,阵势多年罕见。
2012年6月18日晚上九时许,四川巴中市通江县一个东部乡镇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凶手身穿黑色雨衣,在电闪雷鸣中,站在一名胸廓畸形少年患者床前。他摘下患者脸上的氧气罩,拿枕头盖住少年面部,摁住,直至人不再动弹。
死者骨瘦如柴,雨衣人轻易扛上肩膀,步入暴雨中,走向田中一座古亭,在亭中六根榐柱上各贴上符咒。然后在死者天庭贴上一张金箔,将手脚并拢于身后,用绳子捆住。往上瞄准亭中木梁,抛过绳头,将尸体拉伸至离地一米三的高度,另一端绳绑在亭栏上,固定。最后在亭中放置一个直径半米的盆,点火,戴手套的手指轻捻凳面雨水,拈出张张纸钱,雨中有劲风,吹得亭内地面遍布黑灰。
隔天清晨,天未亮,雨势渐小,路过田野的农民想去古亭落脚——这是他每日的例行程序,近亭前赫然发现亭中吊着一具童尸,他仓皇后退,跌倒泥地中,衣裤后沾满泥浆,转身爬起,直奔镇中大队,发现大队大门紧闭,转去砸村长家门。村长得知消息,赶往命案现场,管辖期间从未遇过谋杀案,如今得见,竟呆若木鸡,不知作何是好,经第一目击者催促,才拿出手机报警。
两辆警车驶入村庄,雨停,红蓝闪烁的警灯仍刺不破四周蒙着的水雾,警笛倒是惊醒几人美梦。侦查人员在古亭四周泥地钉入八根铁条,用警戒带围住现场,拍照、勘测、收集证据、对目击者和村长做口供,期间尸体被放下,死者身份查明后,警察赶往受害者家。
受害者家距离古亭大约四百米,是一座二层楼房。因一夜暴雨,泥地无痕。警察近房前发现一楼的折叠铁门掩着,推开后发现地上躺有一女子,头部遭受砖头重创,在头的下方溢开一摊血。距离女子三米开外的地上,有一块沾血的砖头。一名警员上前扶正女子,探鼻息,轻拍脸部,女子慢慢睁开眼。
女子名叫罗霞,是古亭受害者王风煻的母亲。罗霞恢复神志后,在一楼回答了警察的临时问话。
“昨晚我刚洗好澡,在楼上看电视,风煻在睡觉。我隐约听到楼下有动静,于是下楼查看,走到一楼楼梯拐角,突然窜出一个男的,穿着黑雨衣,蒙着面,身高有一米七左右,拿砖头往我头上砸,不知砸了几下,估摸三四下,我头昏脑涨,一下子就倒地了。我只记得他的眼白很黄。”
“能记得大致的时间吗?”民警询问。
“八点多的时候,当时我在看中央一台的一档电视剧,没看多久,记得是当铺的张老爷被人害死,我就听到楼下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撬门。”
二楼的电视还开着,地板上还遗留一点雨鞋走过的水渍,水渍到了床前停止,积成一摊水。床上的床单有两个被手抓拧的痕迹,显然是风煻被害前挣扎留下的。
“为什么不让我上楼?”罗霞看众人的反应,感觉到不对劲,“风煻没有事吧?”
“罗霞,节哀顺变。”村长看了看民警,获得许可后,说道:“你儿子被害了。”
扶着罗霞的民警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身躯有一瞬间瘫软了下来,几乎是同时,眼泪刷刷掉落,头轻轻摇动,“不可能的,我无冤无仇,害谁不好,为什么找上我们。”
“医生过来了吗?”一位民警悄声问另一位民警。
“要到了。”
“警察同志,我儿子在哪?让我看看吧。”
“先治好你的伤,我们会处理的。”民警安慰道。
“风煻有呼吸衰竭啊,他没有行动力。”罗霞泪流满面,“你说怎么下得了手?”
我们根据信号疑点,击破朱志越的不在场证明,将他抓捕之后,先在西安休息一晚,隔天到了四川巴中市下辖的一个现居人数不足一千的村镇。因案情紧急重大,入驻了一些其他机关的精英,派出所的三层主楼被挤得满满当当。
“根据罗霞事后描述的一些嫌疑人特征,加上你调查整理出来的犯罪前提项,这几天警察基本将整个村的人都核查了一遍,也没有特别符合的人。”周昊对大象说,“这个村人不多,绝望人士或绝症者,大多都是一些孤寡老人,从不在场证明和身体素质来看,基本都可以排除嫌疑。按照你的选项来定位嫌疑人,除非是外村的人。”
“但外村人作案的可能性并不大。”在办公室,一位左眼角处长有一块硬币状黑痣、名叫陆达理的青年警察为我们汇报这几天的调查情况:“通过对案发现场的侦查发现,火盆上有多个不同的指纹,这个情况在那根捆绑死者的草绳上也出现了。经过取证调查,村长辨认出,火盆是去年老爷庙中丢失的物品。而我们从草绳两端密集出现的指纹和污迹判断,这很可能是一根拔河用绳,问询村中唯一一所小学的校长,他打开体育用品室,才发现拔河绳已经不见,凶手作案的绳子就是这根拔河绳。再根据凶手对罗霞家的布局和人员情况的熟悉程度来看,我们认为,外村人作案的可能性很低。”
大象点头赞同。
“但并不表示犯罪前提项在此案运用失效。”周昊看了大象,“如果我们将重点放在一人身上的话。”
“小学体育老师?”我问。
大象指了指照片,“王风煻的母亲,罗霞。”
罗霞双颊消瘦,眼睛眯着,眼角有皱纹,三十八岁的年纪,蓬散的头发中藏着一簇银白。她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像抿着,鼻梁微微歪斜,表情惶惑,穿着一件已经洗褪色的粉色长袖,这张半身照是案发当场一位民警拍下的。
“在没找到其他嫌疑人之前,其实要数她的嫌疑最大。”周昊说。
“嗯,死者王风煻的死亡时间在18日晚上的九点到十点之间,当时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在这样的情况下,关掉电视电源是基本的常识,但罗霞当时的口供却说自己在看电视。”陆达理补充。
“但有的人就是不在意在打雷天看电视吧。”我反驳,“罗霞不是说在看中央一台的一个电视剧吗?如果她很迷这部剧,完全有理由接着看。”
“在之前我做过调查,她看的这部剧叫《铺王》,在中央一台首播,八点半开播,18日晚是第十四集,剧情讲的是当铺的张老爷因为自家的当铺起火,儿子救出了他,但因为当铺中有一套古籍是珍本,他跑进铺中,结果被火烧死。火灾证实是意外,后半部分带出了张老爷儿子的故事,但在最后九点五十到十点的结局里,却揭示了火灾是儿子所起的真相,儿子用一套假书替换珍本,想做偷梁换木的把戏,没想到却将自己心爱的父亲给害死了。”周昊指着罗霞的供述,“既是首播,前情回放又点明火灾是意外,但罗霞当时却是这样说,‘没看多久,记得是当铺的张老爷被人害死’,假设她只看了开头,会说‘被火烧死’等等,但说到被‘害’死,说明她很可能知道结局真相。”
我恍然彻悟,但又快速想到一个新的疑问:“在雷雨天看电视既然不符合常识,假如罗霞是凶手,她在此案中扮演的是受害者,并不需要为自己做一个不在场证明,况且在时间线上看,看电视的时间点与风煻被害时间点错开,也成不了不在场的证明。看电视这个事情完全无意义,还可能为她带来更多的隐患,那她为什么还要提及呢?”
“因为她没有别的事情拿得出手。”周昊回答:“看电视这事在这里更像是起到填充的作用,假如当时她没有在‘看电视’,她在干吗?为了找一个东西来填充,应对之后警察的问询,她必须有事可做。由于人的惰性,我们一般会细致地考虑大局,但落到细节,往往挑最简易、最顺口的来说。‘看电视’于她,就是最顺口、日常、平实、可操作的事情。”
“就像很多创作者为求快速,往往在某个数量上顺手记下‘三’。”大象补充。
“其实单靠这个疑点,说口误也过得去。”周昊又指着罗霞其他处的供述,“真正让我怀疑她的,是另外两个口供。”
当得知二楼的儿子风煻被害后,罗霞问的是“我儿子在哪?”,这很可能说明她心有预设,知道儿子的尸体并不在楼上。
另外一处口供疑点在最后。一位母亲被砖头砸晕,醒来之后,得知儿子被害,由此及彼地联想,下意识会认为儿子也是遭遇了同等厄运——被砖头砸死,况且当时带血的砖头就在附近地上。但罗霞却多此一举地提到“风煻有呼吸衰竭啊”,呼吸衰竭跟儿子被砖头砸死之间并没有因果关联,于是周昊倾向于认为,罗霞当时是知道了儿子风煻的死因,才会这样说。
“但是,”旁边的陆达理听完,也认同周昊的分析,却说:“假如罗霞杀了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事后还寻死呢?据我在医院看到的情形,我认为罗霞的悲伤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罗霞在医院包扎头部,住院一天后,回到家,在二楼儿子的床上喝了农药自杀。幸亏村长上门慰问,才及时发现了事故。
“罗霞痛苦,罗霞自杀,是因为杀死风煻,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大象指着桌面上一张现场照片,“死,很可能是儿子风煻自己授意的,你们看,在风煻被害的床单的手掌部分,有两处拧绞的抓痕,还有脚部也被压陷出两个小坑。”
“这两个痕迹有什么问题吗?”大象总是这样,不把事情说完整。我实在没猜透他的意思,随即发问。
“你是说,不应该是这样的挣扎?”陆达理想了会儿,说道。
“对,风煻是被凶手用枕头捂死的,死前他双手双脚是自由状态,正常的挣扎姿势,不应该是双手推开压下的枕头,抓扯凶手的双手吗?双脚不应该是四处踢踏,扭动吗?但他非常安静、克制,甚至是为凶手着想,好像害怕过大的挣扎幅度会让凶手停手一样,暗暗地抓住被单,双脚用力地压制床单,直到咽气,也没有透露出一点点埋怨。”大象说,“所以我认为,是风煻本人,授意、请求凶手将自己杀死,而能这么做的,唯有他唯一的亲人,自己的母亲罗霞。”
对大象说出的这个推理,我感到意外。
“综合周昊的分析,罗霞之所以知道九点五十分的电视剧结局,是因为作案后她又回到二楼,在二楼逗留期间,无意得知了一直开着的电视中的情节,情节进入脑中,被她事后随口说了出来。”大象说,“至于为什么重回二楼,我认为,是为了藏好自己的作案工具。最后回到一楼砸伤自己,‘昏迷’到有人发现案情,将她叫醒。”
“作案工具?”我脱口而出,“雨衣和雨鞋。”
“还有手套。”大象说。
罗霞家面积五十平米,一楼是杂物间,顺水泥楼梯而上,二楼格局呈一室一厅,有一个朝北的阳台。为方便照顾患病儿子,罗霞将风煻的床铺放置在客厅处。
我们四人来到罗霞家,此时罗霞还在住院。
阳台处的晾衣竿上没有挂衣服,因雨天,衣服被收进客厅的衣架上,摸起来还湿润着。在阳台的洗衣机里面,有洗后未晾的衣服。因多天没拿出,湿衣积在桶内已酵出酸臭。
模拟当时的犯罪情境,罗霞即使披着雨衣和雨鞋,来回一趟也会被大雨淋湿。
“看来她回家后还快速洗了个澡,并把衣服洗了,换上新装,彻底去除掉身上的痕迹。她在口供说被袭击前洗了个澡,这样如果更早被发现,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头发湿淋的原因。”大象抖落洗衣机内的衣服,一件黑T恤、黄色短裤、灰内裤,全是罗霞的衣物,“正是洗衣机这几件衣物让我做出她作案后回房洗澡的推断,在连续阴天,衣服晾不干,房间又有旧衣篓的前提下,正常的做法,是将这几件衣服放进脏衣篓,攒多了,等天晴,再一起洗,完全没必要单独洗。”
罗霞在此案中暴露出来的细微疑点,至此,基本很难排除自身的犯罪嫌疑了,就差最后一步,在房间内找出作案的工具。
“当时房间已经找过了,包括一楼的杂物堆,并没有雨衣、雨鞋等物品。手套倒有一双,布料材质,我们是在案发隔天找到的,问题是手套并没有湿。”陆达理说。
“手套不是布制的,捂死王风煻的枕头上面,不仅仅有橡胶味,还有洗洁精味,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洗碗手套。”大象从厨房的挂钩上拿下一双小号的灰色橡胶手套,放鼻前闻了闻,“一般我们选择的家用洗碗橡胶手套,都会偏向亮色系,但这双手套却是灰色,束手,很少见,说明在罗霞意识里,她一开始选择这双手套并不是真的为了洗碗。上面虽然有很浓的洗洁精味道,但藏有细微的橡胶烤煳味,结合案情,很可能是罗霞在古亭烧纸钱的时候被火盆里的火烘烤所致。她回二楼后,用洗洁精去味,然后挂回原位。”
根据案发现场警方所拍摄的照片,二楼地板上有清晰的雨鞋泥痕,而带去古亭的工具中,纸钱易湿,所以也需要有挡雨物,撑伞的话不方便扛尸体,因此能确定的是,罗霞当时必穿有雨鞋,极可能身穿雨衣。由于她嫌疑最大,案发现场附近又没有搜寻到雨衣雨鞋的下落,因此只有一种可能,她回家,将这两种东西妥善藏好,藏在这个狭小空间中,让警方无可奈何。
“有了我们刚刚推论的这些疑点,加上手套,虽然都是猜测,但样样对罗霞不利,实在找不到其他物证的话,我们可以利用已掌握的这些东西,改心理战术,攻破她的内心防线,毕竟杀死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忍的,她自认有罪,才会自杀。我相信只需要找准位置,罗霞就掩饰不住,全交代了。”说完这句话,大象从客厅窗边的木椅上站起。
我们走到一楼处,大象突然停下来,“诶,发现一点问题,达理,案发当时拍的照片再给我看下。”
拿着那一沓照片,大象边看边走上二楼。
“这里有问题。”大象从照片中抽出一张,拍的是阳台的四盆盆栽,从左至右分别是印度榕,散尾葵,酒瓶兰,变叶木,四棵植物都高过我们,“我刚才坐在窗边的椅子,站起时被外面这棵散尾葵的枝叶扫到了,你们看,整棵植物微微向客厅处生长,这是不合理的,植物的枝叶只会越来越往阳光处长,也就是阳台方向,但它的枝叶都长到窗内了,我一开始以为是警察搬动了植物,但看案发现场拍下的照片,并不是。说明是罗霞动过。”
“这四棵植物的泥土瓷盆有半人高,这些植物的根须又抓土,很容易将一整坨泥土连根拔起,放下折叠的雨衣和雨鞋绰绰有余。”果真,大象轻易拔出印度榕的泥块,里面并没有东西,他接着拔出散尾葵泥块,在里面发现了一件折叠的黑色雨衣。周昊也拔出了酒瓶兰,在盆底发现了一双黑色雨鞋。
“根据植物的长势来推断藏物位置,这太神了。”陆达理神情激动。
大象指着照片中的泥土颜色,“根据散尾葵的长势疑点,顶多怀疑这些植物被人为地搬动过,真正让我确定雨衣和雨鞋藏在泥土盆中的,是照片中四个盆中的泥土都深黑泛光,说明当时浇淋了很多水,植物离阳台有一段距离,不可能是雨水所淋,只能是罗霞所浇,她为了掩盖盆中泥土被拔动过的痕迹,藏好雨衣雨鞋后,她又浇上大量的水,使泥土平整。”
“但是,没有人会在下雨天给阳台的植物浇水。”大象最后说。
在印度,存在这样的地下黑市,通过七弯八拐的巷道,来到一处幽深的场所,这是专为流浪汉提供死亡服务的机构。那些身无分文、罹患绝症、有轻生打算的人们跟场所签订合同,在濒死前,安享场所提供的体面的安置与服务。作为交换,在自己死后,免费赠送出身体的所有器官。
在红鬼创立的邪教犯罪传销模型中,他通过直属手下,利用某些技术手段,招徕全国各地迷信、绝望、患绝症的人士,组成一个隐秘的邪教犯罪组织。为获取他们的信任,确立自己的权威,他以自己一套高深的犯罪手法,直接或间接杀害了入教者的仇人。作为报酬,你也必须为我杀掉一个人。
看起来都是很合理的交易。
屠夫一飞用组织提供的激素猪饲料,间接截断了仇人继父树德一双腿,让他生不如死。
张延实妻子车祸之后,饱尝头痛之苦,最终离世。肇事司机在一次酒驾意外中身亡,周昊发现,刹车器被暗暗做了手脚。
盗用常理的身份证,实则是名为冯富良的哑巴理发师,背叛他的妻子与另外一位男人所生下的儿子,正是红鬼缔造的“红衣男孩”案受害者本人。
让朱志越心怀愤恨的人,无疑是那位拉他入赌场,设局赢光他不菲资产,并让他背负累累债务的好朋友向民。周昊同样发现,向民也是死于酒驾意外,刹车器也被人做了手脚。
罗霞呢?罗霞的仇人是谁?她又为什么将死亡的绳索套上她心爱的儿子的脖颈?
2011年5月的一天深夜,王家一楼的电路老化短路,导致发生火灾,电路旁堆满了纸箱杂物,火势很快蔓延。罗霞的丈夫王海城在背母亲下楼逃生的时候,因为木楼梯塌陷,母子俩被陷入梯架中动弹不得,活活烧死。
而那时的罗霞,正在医院照顾患病的儿子王风煻。
根据这简短的讯息推测,要制造一起掩人耳目的火灾意外,实在易如反掌。首先,凶手只需将老旧的电路搭连,使其起火,又因为电路旁边罗霞有意无意放置的易燃杂物,助长了火焰。由于当时一楼的楼梯为木制,凶手只需将其中某一节阶梯割断,就能使背着瘸腿母亲的王海城踏入死亡。整场火灾挑不出一点人为的迹象,而身处在十公里开外的医院的罗霞,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犯罪嫌疑。
罗霞的仇人,就是她的丈夫,严格来说,是王海城和他的母亲江棋两人。
生下王风煻后,因为胸廓畸形,又有呼吸道感染,医生断定儿子活不久。从医院抱回风煻之后,罗霞就能明显感觉到江棋在暗暗盼着风煻死,到了后期,甚至还趁罗霞不注意,用各种食物呛住风煻的气管,使风煻咳嗽不止。
明明呼吸衰竭,王海城却大摇大摆地在家中吸烟,从不吸烟的江棋,有一天也拿起了烟斗,趾高气扬地对罗霞说,“你必须再生一个,这个病孩活不长的。”
罗霞不想再生。她爱风煻,她不希望有孩子再来人间受罪。
在风煻面前,王海城用皮带抽打罗霞,对风煻叫嚣,“都是你害的,知道吗?”为了不让风煻情绪波动,加深病情,罗霞对王海城逆来顺受,她拉王海城到卧室,到一楼,到田野,到无风煻的地方,让他用拳头狠揍自己的鼻梁,罗霞鼻血四溢,鼻梁歪了,留下后遗症。
风煻躺在床上,刚撑起身体,喘息不止,杵状手指拼命抓扯床单,泪流了一枕头。
罗霞头发一根一根地白,皮肤在镜子中一点一点地下坠。面对风煻,却露出阳光般的笑容,跟孩子讲纯真的童话,在阳台种植了四棵翠绿的盆栽,精心看护,盼望它们多吸收家里的浊气,吐露新鲜的氧气。是风煻明亮无瑕的眼睛,让罗霞鼓励自己,再多活一些时日。但在王海城和江棋面前,她总生出走投无路、弹尽粮绝之感。她后来开始祈求神灵保佑,沉迷各种宗教,如病急乱投医。
风煻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活到七岁,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昏迷不醒。罗霞将他接到医院治疗,医生诊断的结果,说是平日里他的吸氧浓度高于50%,发生了氧中毒。江棋趁罗霞上田劳作时,经常偷偷将氧机浓度调高,等罗霞回来,又将按钮调回正常。
那晚,罗霞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觉的风煻,又看自己的存折剩下的钱,在楼道里咬牙切齿,像用一块铁板盖上炙焰,见白烟不见红火。
“回去把他们杀了吧。”罗霞想。
她还没决定用什么方式杀掉仇人,但她想先回去再说。准备打开楼道门时,她突然听到上一层楼道有声音发出。
“罗霞。”
她停住,以为幻听。又一声“罗霞”,她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下,返回,看到从上层楼梯走下来一人。先看到一双黑色运动鞋,之后是一条黑色的布裤,一件黑色的T恤,一个年轻的脸庞。是一个男子。
“我帮你杀了他们。”男子走近罗霞,对她轻声说,“我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你就待在医院里陪你的儿子。消息出来后,只需正常应对。”
那一刻,罗霞似有错觉,自己信的神仙显灵,终于为她替天行道。
因罗霞的嫌疑人身份,警察委托医院将她的病床安置在一间空病房中。我们来到罗霞的病床前。她不久前洗了胃,面无血色。看我们一行人走进来,只是眼珠动了动。
“罗霞,你为什么杀了自己的儿子?”大象开门见山。
罗霞侧头看了看说话的人,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有杀自己的儿子。”
“那你怎么解释案发时自己胸罩上沾染的血迹。”大象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霞身体虚弱,说话气若游丝。
“你被砖头袭击头部后躺倒在地上,血液朝着地势流走,也就是朝着你头部的方向往外流,但你当时穿着的胸罩上却染有大块血液,而身穿的衣服反而没有。你口供说谎,有一个男子袭击你的事情是假。事实是,你杀了风煻,将他尸体吊挂在古亭内,回二楼处洗澡,洗衣,将手套挂回厨房挂钩,雨衣和雨鞋折叠放进阳台的盆栽中。最后回到一楼,用砖头砸自己的头,伪造自己被袭击的假象,但当时你没有戴手套,而砖头上又没有指纹,你用自己的胸罩当作手套,夹住砖头,猛击自己头部,头部溅射的血液自然沾染上胸罩,之后你躺倒于地,再将胸罩穿好。既不留下指纹,又解决了事后手套怎么处理的问题。”大象说,“这就是为什么你洗衣的时候唯独没有洗胸罩的原因,你就是杀害自己的儿子风煻的凶手!”
听完大象的话,罗霞很久没有反应,突然眼角流出眼泪,“我很爱风煻,我不想让他再受苦。”
发生火灾后,村长将罗霞和风煻暂时安置在大队里的一个房间里,村里人清楚她命运多舛,纷纷捐钱为她办理丈夫和婆婆的后事,齐力修整火灾后的楼房,清理废物,粉刷墙壁,购置新家具,并把一楼的木楼梯浇筑成结实的水泥梯。半个月后,罗霞和风煻搬进自己的新家。
但氧中毒后,风煻留下肺性脑病的后遗症,早晨经常头痛,到了夜晚偶有抽搐。在清醒的时候,他总哀求妈妈,“请放弃我吧。”后来说,“妈妈,让我死。”
罗霞求告“大师”。“大师”给出的答案是,让风煻死,不是让风煻消亡,而是让他早入轮回,投胎成幸福人。
“我该怎么做?”罗霞问。
“在6月18日晚上九点时分,将风煻杀死,之后对他的尸体作法,村中的古亭四面开阔,上有雷针,中有遮雨瓦,内有木梁,下是土地。在风煻的天庭处贴金箔。在此之前,你必须找到一个火盆,一根长绳,这两件道具需符合人间盛气,因此不能是全新,要越旧越好。”“大师”嘱咐罗霞,并教她捆绑术。
“遵循作法要义与时辰,结合风水,风煻由此得道升天,投胎转世,不再受此世疾苦。”“大师”说,“杀他,是在救他。”
“你口中的‘大师’,也就是杀害你丈夫王海城和婆婆江棋的凶手吧。”大象说。
罗霞不言语。
“他是邪教徒,是极恶毒之人。他在全国各地招收你们这样的绝望者,来做自己的棋子,为的就是制造这样的惨案,来引起人们的恐慌。”大象从包里拿出这些惨剧的照片,出示罗霞眼前,“你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你的儿子并不能复生。请你告诉我,有关那位‘大师’的信息,名字,长相,有什么说什么,我们必须抓到他。”
罗霞眼珠盯着照片,仍没说话。
“罗霞,你自以为虔诚,祈求神灵保佑,但心有妄念,三心二意,对供奉之神大不敬。但可恶的是,你听信邪教大师的妄语,你以为按照他所说的做,就是在救风煻,就是让他早日超生。”大象站起来,俯视罗霞,冷冷道,“但其实是邪神在借你之手,加深风煻身上背负的罪孽,让他在此世背债,生生世世不得安生,你不仅杀死了现世的儿子,你还让他背负后世厄运。你太狠了。”
我深知大象说出口的这些话毫无根据,只是对症下药的策略,来试图打中一个迷信人的七寸,激她反应,继而崩溃。在以往的案件这样做,我会认为大象聪明、游刃有余。但面对一个痛失爱子,自杀刚救活的女人来说,大象这么做,实在无情,我因此对他感到陌生。
“你胡说!”罗霞果真反驳道,身体朝上仰,心电图出现细微的波动,“不是这样的!”
“天庭处贴金箔,沉魂,也就是让风煻死后难升天。荒野古亭,我翻阅过大队收藏的族谱,得知饥荒年时,此地曾是埋乱尸用地,地脉南下,风场紊乱,是阴森之地,加之案发时辰为亥时,又逢雷雨天,风煻命格为阴,阴时阴天阴命阴地,又束手脚,死后只会化作厉鬼,困于古亭周围,永世饱尝恶疾,永世不得超生。”大象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中了邪教人的圈套,不仅害死风煻,还将风煻的性命过继给他。”
“大象,先不要说了!”我实在不忍,制止大象,却听到罗霞一声凌厉的喊叫。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不会相信,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能喊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声音。
“牧野。”最后,罗霞跟大象说出了那个他希求的名字。
我们刚坐汽车到了成都,准备坐飞机到昆明,周昊接了一个电话,神情黯然跟我和大象说道:“刚刚,罗霞趁人不注意,跑上医院的阳台,跳楼了。”
我看大象,他坐着,没有说话,而后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低头看资料。仿佛早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