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第三天场内机动志愿者会这么晒的话,华兰一定早早和李清凡卖惨,去主席台值班。
男子五千米安排在早上9点,太阳直照跑道。华兰带了余倩倩的鸭舌帽,涂了李丹妮的防晒霜,站在内圈以内,全程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一个姿势,给运动员递水。
林屿跑过去,她小声对他说,林屿,加油。
五千米,要跑将近13圈,懒人华兰想想就觉得煎熬。她怕三班这两位选手倒在跑道上——事实证明她多虑了,林屿经过她的时候甚至还有力气微笑致意,然后再跟观众席挥手。
三班观众瞬间爆发出一阵掌声。刘一天拿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喇叭,领头大喊。
“屿哥冲啊——”
江潼比林屿慢一些,但跑过来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面不改色,白皙的皮肤甚至没有泛红。
“姐妹加油!”她说。
“潼哥,冲!”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苏展。
“你怎么在这儿?”华兰问。
“陪同啊,他们要是真的有牺牲的风险,我还可以趁早把他们抬出去。”苏展优哉游哉地站在她旁边,“指望你啊?”
“你陪同哪个?”华兰问。
苏展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清楚。”
“啊?”
“他们俩没吵出结果,反正最后只跟炫哥说了我一个人的名字。”苏展抱着手,“都说自己不可能倒在跑道上。”
“好幼稚。”华兰评价。
“我也觉得——”苏展话锋一转,“你今天不用在主席台值班?”
“对。”华兰被太阳晒到枯萎,真想把手上递给运动员喝的水自己喝了,“今天被安排了场内机动。”
“真可惜。”苏展尾音似乎是故作洒脱,“只有我比赛的时候,你在主席台值班。”
华兰愣了一下,随后竟然脱口而出:“你很委屈吗,苏展?”
她自己也没想到。
对方很意外她的直白,沉默了几秒,缓缓道:“委屈谈不上,顶多有点难过吧。”
“我觉得,你改变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你对我不如小时候那么好了,华兰。”他佯做轻松,“从小我答应你的事都鞍前马后,你没答应过我什么。就算来川中以后你答应过一些事情,最后也都没放在心上。”
你说,跟我一起选班委,一转头就跟着学姐去纪检了。
你说,来看我比赛,结果最后连影子都没见到。
就连那张我最喜欢的明信片,也不是你写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我就是难过。
我们确实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你对我并非不好,只是和对别人一样好。
我们不像小时候,是那么重要的朋友。重要到我可以为你跟别的小男孩打架,你会看着我哭,然后对我说,走吧,我们去后街吃煎饺。
“小时候?”华兰仰起头,阳光刺眼,没有看清他的脸。苏展的话拂起她心里一阵冷意,她道,“苏展,你比他们还幼稚。”
你又不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我可以不再自我封闭,我可以跟那个生活在谣言里的小女孩和解,但是不代表我能完全恢复如初。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重新打量他身边这个人。是的,她和他确实从小就认识,而且从小就不一样。苏展的烦恼一直很少,而她则早早从无忧无虑的童年里退场,直面了生死之后,很少再有纯粹的快乐。
他们那个时候玩的这么好,让华兰几乎都快忘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华兰,如果因为朋友出尔反尔这件事而……难过,是幼稚的话,那我确实很幼稚。”华兰的冷挑动了他的神经。情感上,他很想就地锢住她的手好好讲讲道理,但久浸题海的那份理智提醒着他别不知好歹。
因为这是华兰。
他硬生生把“生气”二字了无痕迹地咽下去,换上了“难过”。
又何止?或许用失望更能形容他那时的心情。
“出尔反尔?”华兰笑了一声,听不出悲喜。
眼前的少年身材颀长,眉眼深邃。他的身影拢在秋天的阳光里,那阳光不像暮春初夏那场篮球赛那么令人忘乎所以,更多的是南方秋天给人绵长的余热与疲倦。
但在旁人看起来,应该一样美好。
华兰却很想刺破这种美好。
如果从小时候开始算起,她很想和他算算账——那些她本来都不在乎了的账。
“最开始出尔反尔的不是你吗,苏展?”
“我什么时候……”苏展正欲争辩,却被华兰打断。
“你说,初一那年会来陪我过生日。”华兰抬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平静地说,“我等了你很久。”
然而你却没有来。
苏展瞳仁霎时一缩,半晌,才开口唤道:“兰兰。”
华兰没有听到那声带着愧疚的呼唤。她从无忧无虑的童年里草草退场,之后变得坚强,很少情绪起伏,为什么事情而难过。
但若是说起什么难忘的事情,她确实先想起这件事。
我是因为难忘的事情而变得坚强的吗?
纲手,我不知道啊。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长大。
“一会儿回去好好休息吧,下午是最后的接力赛了。”华兰的神情又恢复淡漠,“林屿也是。刚跑完五千就要上4×100。”
2016年的夏天对于华兰来说,应该是解脱。她在那个无聊的谣言里苟延残喘了一年多,和班级同学面和心不和了一年多,在卢安琪自以为是的闲话里沉默了一年多。
那些与她不合的孩子大多数都将去另外的施教区读初中,她可以还可以在老城的烟火里厮混三年。
那场包了老区最豪华酒店整层一楼的毕业晚会,她第一个抽身离开。
可是母亲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接她,她只好一个人回家。
家里没有一个人。大抵是母亲工作忙,又有账目核对不清楚了,否则怎么会忘了接她呢?
母亲是位会计。在父亲死后,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条件,坚持一个人带好几个公司的账,常常很晚回家,或在家敲电脑到半夜。
后来华兰知道,母亲可以再婚,那样她不用这么辛苦。
但她没有,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也没有被带到华兰身上。
母亲工作忙的时候,华兰会去对门苏展家里写作业,或者被母亲托付到外公外婆或舅舅家。
虽然那并不远,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她是不愿意过去的。一是因为也许会见到讨厌的陈景诚,二是因为明显和从小玩到大的苏展呆在一起更开心。
她用家里的老座机打母亲的电话,打不通。
也许在忙。
半小时后,她第二次拨打。
还是打不通。
她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打了大舅的电话。
接电话的大舅听起来有点慌乱,问她:“兰兰,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家啊。”
“你怎么在家呢,你不是参加毕业晚会吗?舅舅到这里接你没找到你,问你同学,都说没看见。舅舅找你找的可着急了!”
大舅的语气很急迫。
华兰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
“怎么回事?舅舅,怎么是你来接我?妈妈呢?”
“你在家好好呆着啊,舅舅马上来接你去舅舅家。”大舅答非所问。
华兰从那个时候开始知道,一般大人答非所问的时候,就代表着他们不想回答你的问题,而通常这个时候,你的问题有不好的答案。
现在的华兰可以用平静的话来叙说整件事情:
她的母亲陈晓静,卷入了一桩境外洗钱案件,在她毕业晚会那天晚上被警察带走调查。后来的调查持续了一个月,母亲所带众多公司中的一个存在阴阳账本现象。该公司提供了一堆无意义的数字,把阳账的结算服务外包给母亲,同时在公司法定财务代表人那一栏,填上了母亲的名字。
陈家自特殊年代以后,小心谨慎,从未和官司扯上任何关系。陈大舅在知道妹妹被带走以后,连魂都吓走了一半。那天晚上在大舅家,所有人把可用的人脉全部盘了一遍,才在安川找出信得过的专攻经济法的律师。
“我妹妹糊涂啊,她女儿已经没了爹了,她真的进去了,这孩子可怎么活啊!徐律师,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家啊……”
小华兰呆在陈景诚的房间里,透过门缝看大舅拿着电话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陈景诚一边打着电脑,一边说风凉话。
“姑姑要真犯了事儿了,你不会要住我们家吧?我才高考完,能不能让我安生几天?”
华兰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把揪住了陈景诚的头发,生生拽下一块来。
他捂着头,惨叫声很大,成功让大舅放下电话,赶来查看自己的儿子。
华兰一手拽着带了点血的头发,一手指着陈景诚,气都没喘一下:
“你少惹我!再乱说,我能先把你嘴缝起来!”
一米六没到的华兰,在快一米八的陈景诚看起来,似乎精神失常,真的狠到家了
他那个时候知道,自己这小表妹骨子里应该是个疯的。第二天,他就卷铺盖去他同学家了,之后一个月没再回来。
那一个月里,走的人,还有苏展。
华兰死了父亲的那个夏天,苏展的父亲依靠外贸,给苏展在新区挣出了一套实验中学的学区房。暑假正好带着全家搬过去,迎接接下来的初一。
苏展去敲华兰家的门,没有人应。后来听了风言风语,兜兜转转找到她舅舅家,才能告诉她,他要搬走了。
“兰兰,我真的没办法。”苏展蹲在她面前,垂着头不敢正眼看她,“但我真的要搬走了。”
他只能离开遍地烟火的老城,好像离开了十几年来所体会的,真正人间。
华兰几乎是没有任何波澜地接受了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是她面对所有事情里最不痛苦的一件。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不接受,苏展也还是会走。
不怪他。
那时她没有读过《雷雨》,不知道曹禺戏剧里的第九个人叫做命运。然而她已经冥冥之中感觉到了那股神秘力量的存在,它陷她于生命最底端的时候,他正迈向迈向新生。
命运,是出尔反尔的好手。
“我知道,不怪你啊。”她伸手抹掉蹲在自己跟前的小男孩脸上的泪,笑得像个天使,“又不是见不到了。Q-Q联系吧。”
“还有啊,明年我生日的时候,你要来哦。”
“好。”他坚定地,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做出了这个承诺。
事实证明,陈家亲戚热心有余,法律意识却很淡薄。母亲作为其中法律意识最强的一位,当初并没有在法定财务职位的合同上签字。
仅仅只用证明这一点,就足以让母亲安全归来。
但那兵荒马乱、无人依靠、无颜见人的一个月,确实是华兰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月。
而苏展,确实曾经在她生命最低谷的时候,离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1.曹禺《雷雨》中的八个主角纠缠勾连,因为还有第九位主角,叫做命运。那位主角从不会放过任何人,包括你跟我。常常是给你希望又给你绝望,所以命运又名出尔反尔
2.华兰爆杀陈景诚!感谢在2023-07-24 14:38:56~2023-07-25 10:5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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