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两个世界

不管纪明澜干什么蠢事,我总能原谅他的。

生在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说不上不幸,但也绝对称不上幸福。

我和明澜很早就学会了闭嘴和顺从的智慧。我把家里男人和女人们有趣或是无聊的来往写到我很早的故事里去,被人说写的很好。

明澜透过我那些自作聪明的文字,看到了我们共同的悲哀。

他是我第一个,很用心的读者。

【2020年3月15号,俞梦】

“姐姐,你不要哭了。”

俞梦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痛击了一下,遁入万径无人的山谷,有个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唤起她不甚清晰的童年记忆。

那声音葬入飞花,一溜飞过岁月高高低低的屋檐,钻进一间外表灰黄的单元楼里。

那座单元楼和整个小区的位置都不好,隔了一条马路,就是流动人口聚居地。

从马路这头到那头,地势递减,那头像一个面积辽阔的水洼。

这件事和这个词,都是俞梦后来才反应过来的事情。

安川虽然是小县城,但是有几块特色工业特别发达,所以每年都会吸引周边县市的务工人员。他们的居住地汇聚在那些特色企业旁边,形成了本地人口中的“外人坑”。

打俞梦记事开始,她的童年就和窗外一片高高低低的灰暗落地房混杂在一起。那时她的房间是朝东的,每天早上都有很好的阳光。

只是阳光会先经过“外人坑”的那些油漆斑驳剥落的墙壁,在那些蓝灰色钢板的顶棚里曲折轮回过一遭,把前世今生的问题解决好,才会落到她的窗前。

幼小的俞梦从窗户往下看,那里早出晚归的男人们带着各种颜色的安全头盔,女人们穿着简单但配色刺眼的衣服,手上拎着从几百米远的菜市场里买来的蔬菜饭肉。

她莫名的,会幻想她们跟她们跟菜市场小贩经历怎样的拉扯和还价,才有脸上那副“得胜”或“落败”的表情。

在中午的时候,这些菜品会交付给出租屋里的厨房。俞梦能看到“外人坑”那几列歪歪扭扭的房子里飘出一丛又一丛烟尘,在橙黄的阳光里显得灰蒙蒙。

那里也有跟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擅长奔跑,每天从巷子的这头,跑到那头。

他们肤色黢黑,有时候因为经常的打闹,衣服并不干净。

但很快乐。

到了晚上,外出务工的男人们回来,落地房之间窄窄的巷子里,夜很深了,也会传来喝酒喝划拳的声音。

俞梦清楚地了解“外人坑”的所有作息。那时鞋厂经营困难,父母每天都扑在工作上,没空管她。除了和来照顾她的爷爷奶奶聊天,她就坐在自己的窗前观察这个与自己比邻、但却被成为“坑”的地方。

纪明澜的父亲纪飞,也就是俞梦的小姨夫,也在鞋厂里上班。他们俩的小学隔得并不远,所以常常放了学在一起做作业,做完了一起玩儿。

那时纪明澜是个小混蛋,经常在俞梦安静看书的时候捣蛋。他嫌弃俞梦不爱玩不爱闹,就扯着她跑到小区楼下去找小区里其他的小孩儿玩游戏。

小区的院子里有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每天固定时间到楼底下就能见到。俞梦记得,他们里面有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也有平头的小男孩,最开始不到十个人。

这个队伍经常一起捉迷藏、老鹰抓小鸡,气氛很融洽。俞梦一到下午就盼着放学,放学了做完作业好来和伙伴们玩游戏。

只是玩着玩着,人数就变多了起来——俞梦知道,隔着一条马路,那些巷子里的孩子跑到这边的小区里来,加入了他们。

俞梦和纪明澜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很能跑,玩游戏也玩得好。直到有一天提早下班的妈妈冷着脸把他们从闹得正欢的队伍里叫走,扯进屋子里,大声告诫他们以后不准和那些小孩玩。

“你看看他们多脏啊,一个个每天就知道在街上跑,爸妈也不管,多没教养。”孟建芳把矛头对准俞梦,纪明澜在一边不敢出声。

“你是姐姐啊,怎么带着明澜跟他们一起玩?”孟建芳双手叉腰,狠狠剜了俞梦一眼,“以后不许跟那些外人坑来的小孩玩!”

俞梦呆呆的不说话,而孟女士似乎又想起什么,揪着她的小胳膊,声音颤抖着问:“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和明澜不会去那边玩了吧?”

俞梦还是没有说话,倒是明澜反应快,对他大姨说:“大姨,我们没有去过对面玩,是他们跑过来的,我们以后不会跟他们玩了。”

俞梦不记得当时她听见纪明澜这句话是什么感觉了,她只记得她就是从那时候知道了,原来那些巷子叫“外人坑”。

而外人坑的小孩,被认为,是跟他们不一样的。

那天以后,纪明澜再也不敢拉着俞梦一起下楼去玩,只是待在家里看书看动画片。

作为孩子来讲,那时候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好没意思,和纪明澜的打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还称得上有趣的事情。

俞梦趴在窗玻璃上看,看那些孩子跑来这边的小区又跑回那些巷子里,像从一个世界跑回另一个世界。

大约八九岁大的她问纪明澜:“你觉得他们真的很没教养吗?像我妈说的那样。”

纪明澜打了个呵欠,拨弄着手里的遥控板:“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姨不喜欢我们跟他们玩——俞梦,你别惹你妈了,省得她还跟我妈告状呢。”

俞梦沉默了。她在纸上勾勾画画,开始写一个“外人坑”小孩的冒险故事。小孩性格活泼乐于助人,在学校里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只可惜生活的环境肮脏,夜晚经常和老鼠同眠。他羡慕隔壁的小区整洁明亮,因为一次契机跑到他向往的小区里,但是所遇见的每个人都对他恶语相向。

他的真心并没有得到对应的回报,他失魂落魄,决定再也不踏进这个自己曾经艳羡的地方。

他在别人觉得脏的地方干净的长大了,从此往后都很有出息。

俞梦把这个故事拿给纪明澜看。对方认真地看了一遍以后,哈哈大笑说:“我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太可能发生。”

“但是,俞梦,呃,”他又顿了一下,“我觉得你写的很好,比我们班上那些老师当做范文的人写的都要好。”

俞梦白了他一眼,只当纪明澜这个小混蛋在嘴硬。

从那时起她不满足于所谓儿童故事里的美好世界,也不再只看父亲让她背的唐诗宋词。

因为那都和这个矛盾的世界有很大的不符。

人们所拥有的世界是割裂的,隔着一条马路,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就是两个世界。

俞梦在不久以后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用来形容“外人坑”。

流动人口居住地。她见过那个许可证,在一个曾经一起玩过的小孩儿的家里,是蓝色的,被随手搁置在一张略带油污的桌子上。

那次是她瞒着明澜和妈妈偷偷跑过去的,她并不觉得那些孩子是“很没教养”的。

原本叫什么名字就该叫什么什么名字啊。

大概又过了一两年,厂子也许度过了难关,父母在缥缃买了学区房,她也就从那个小区里搬走了。

新家的小区是新区新开发的楼盘,门口街道干净卫生,从窗口望下去是同样整洁簇新的楼房。

纪明澜还是经常来她这里玩,他们一起看动画一起看书,像从前那样。毕竟一座县城,从这头到那头也不过就是半个多小时。

半个多小时的距离,她彻底脱离了那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和之前在一起玩游戏的那些孩子再也没见过——她所经历的那些时光好像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梦。

俞梦有时候会问纪明澜,你还记得之前跟我们一起玩游戏的那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吗?我听说她跟你在一个小学啊。

纪明澜会“嗯嗯”两声,然后接着看电视。

他和俞梦玩得好,只是会选择性遗忘那个梦。

好像只有俞梦一个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落下了,记忆的碎片被冲进时间的洪流里,她到现在也没想清楚。

那之后厂子的光景就格外红火,父亲与各路好友的来往也愈加密切,家里经常有客人来。父母爱叫她来招待客人,让她背诗,让她表演才艺——她有段时间沉浸其中,后来就特别厌恶。

还好明澜经常在她家,她可以借口去跟明澜一起做作业,逃离这种令人尴尬的环境——由于明澜在这儿的频率过高,有些叔叔阿姨甚至会误会明澜是她亲弟弟。

一般的情况下,她会磨蹭一会儿,陪客人说几句话,明澜会在几分钟后就在书房门口张望,做出一副很想要姐姐一起写作业的样子,然后俞梦就可以很自然地提出离场。

作为回报,俞梦也会在小姨面前多多夸奖自己的弟弟,说他们俩在学习上常常互帮互助,明澜帮到她很多。

实际上是明澜不知道犯过多少次混,没有她催就不写作业。

两个人演技锻炼得炉火纯青。

她和纪明澜就在这样互相打掩护的演员生涯里培养了浓厚的感情。

但是明澜总有不在的时候,俞梦疲于替父母应付家里的来客。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在父母客气虚假的微笑和客人们卖力但不知道有几分真情的夸奖里,屡屡感到窒息。

在一个稀疏平常的下午,家里的门铃又响了。妈妈赶去开门,俞梦听到一对男女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他们应该是带了什么礼物,母亲在推脱。

她听到“啪嗒啪嗒”的急促拖鞋生声——母亲来她房间,要她出来。

她终于摇头,说自己今天作业很多。

孟女士说,你来打个招呼再写,不然人家要说你没礼貌。

俞梦强打精神去打了招呼,正准备回房间,便听那个来访的阿姨问她:“今年上几年级啊梦梦?”

俞梦如实回答,对方却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拉东扯西,问这问那。

她很不耐烦,在回答了几个问题以后,道:“我要去写作业了,阿姨,我作业很多。”

对方也许看出了她脸上难耐的不爽,讪笑了一声,对母亲说:“梦梦还挺有个性的。”

孟女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俞梦转身回了房间。

那天他们在外面的客厅里聊了很久很久,聊到俞梦作业写完,翻出课外书来看,客厅里时大时小的议论声还是没有停下来。

俞梦渐渐不再注意,沉醉书中,那是一本难得的小说——上次林叔叔送给她的,有作者的签名,她爱不释手。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咯~这个榜期大约更两章~在准备入V的万更,太要命了

我们梦梦从小就是很感性的孩子感谢在2024-02-28 23:47:01~2024-03-09 23: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源来是六月天呀6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璟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