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说,《透明的胡萝卜》是他写作的起点,他所有的写作都起源于那个顶着大脑袋的小黑孩。
大言不惭一点说,我所有的呓语都起源于一个荼白色的月亮。
【2027年,书展,俞梦】
俞梦忍住自己想要翘二郎腿的欲望,保持着尴尬的微笑。半个小时之前她就想叫父亲结束这场无聊的饭局,但也只能在酒桌上端正坐好,时不时要被叫起来去敬一圈酒。
俞鸣对她说,爸爸那些老朋友好久不见你了。你考上川中以后,家里也没摆酒席,这次趁着国庆,请你那些叔叔阿姨们聚一聚啊,办个升学宴,你打小,他们可没少教诲引导你啊。
作业卷子发了十几张,国庆又只有宝贵的三天半假期,还要被消磨半天在这种无聊的场合上,俞梦其实心里很不乐意。
更何况她清楚地很,明面上说是自己的升学宴,但实际上不过是父母的人情往来。一群大人聊天,自己一个小孩儿又参与不了,也不想参与。到时候待在角落里玩手机,又要被说没规矩。
而且既然是托了她升学宴的名,那么届时肯定要她站起来敬酒,说说吉祥话什么的。
果不其然,确实如此。几个叔叔阿姨和父亲一面“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面“可惜时光不予年少”。
俞梦平均十来分钟,就能听到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梦梦都上高中了”。
“梦梦开始写诗的时候,才这么大点儿呢!”
每每至此,俞梦总想让小时候的自己魂穿一下现在——那个时候被父亲频繁带去参加不同的饭局,几乎快成了场子里赔笑的吉祥物。今天在场的叔叔阿姨,基本都是她和父亲的老相识。
面对一些职业调查问卷,小时候的俞梦一直不清楚父母的职业到底是什么,后来的她一律写“从商”。说土一点,就是做生意办厂的。俞家在办这个厂上,有浙南老板一切鲜明特点,包括精明也包括算计,包括努力上进,也包括时运机遇,包括敢为人先,也包括土。
从外祖一辈开始起家,做鞋厂。到父亲这一辈,鞋厂规模扩大,在临近几个县城都开设了分厂,大小算得上一个本地品牌。父亲俞鸣主经营,母亲孟建芳帮着管理财务。有些叔叔阿姨开玩笑,会叫俞梦一句“鞋厂大小姐”。
其实很难想象,在这样冷冰冰的、充满橡胶味的鞋厂流水线里,能够生产出俞梦这样非标准、性格曲折的“鞋厂大小姐”。
俞梦印象里,她小学初中的时候,经常在饭局上听到“老俞啊,你以后这个厂子经营起来,是不是要给梦梦当陪嫁的?”或者“俞总啊,梦梦以后大了你要留意啊,别让那些小男孩骗走了,你要赔一座鞋厂的啊!”。
而且鞋厂大小姐十分早慧,在饭局上一声不响,其实心里早就水光明镜。以她小时候陪奶奶看的那些八点档电视剧和自己看的书判断,鞋厂大概率是不会给自己当陪嫁的——多半是弟弟的。鞋厂的大小姐只是个噱头,小少爷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俞梦心里冷笑了一声,愈发有一种不知所谓的悲凉。
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玲珑小姑”又发来了新的消息。
这是她今天晚上难得的救命稻草。
玲珑小姑:你爸又带你去吃酒了?
鞋厂公主:嗯。他说要办升学宴。
玲珑小姑:烦得很,暑假里不给你办办掉,现在才搞。
鞋厂公主:【动画表情】点头
玲珑小姑:公主辛苦了,最近学校如何?在川中学习生活都还习惯吧?
鞋厂公主:都还挺好的,就是数学太烦了。
玲珑小姑:没关系,姑姑相信你一定可以。【动画表情】加油
【1314】俞梦收到了姑姑给她的一条转账消息。
玲珑小姑:国庆快乐,小公主!姑姑明天就回来啦,好久不见你了。这段时间辛苦你啦,先给你发个红包。
俞梦觉得今天晚上自己从未这么快乐过。
俞玲珑是俞鸣最小的妹妹,上财毕业,目前在欧莱雅工作,今年年方三十二。人说女人三十是一道坎,但是俞玲珑除外。她的生活状态一直停留在二十出头,精致、时尚、大方、优雅。
家里这么多亲戚朋友,俞梦和俞玲珑最亲。
大约从五六年前开始,家里人就催婚俞玲珑,逢年过节不免爆发争吵。俞玲珑屡屡说过:“要不是为了回来看一眼梦梦,我才不回来过年呢,一年到头尽听你们在这催催催。”
俞梦也很义气地抱住自己的小姑,与全家人为敌:“你们干嘛要把我小姑嫁出去啊,我小姑以后又不是没有人养,她要是老了我来养她啊。反正我和小姑最好,你们不准替小姑做决定。”
2019年新年,俞玲珑没有回安川过年。想着已经大半年多不曾回家,好久不见自己这个心疼的小侄女,于是买了10月2号的票,决定国庆节回老家一趟。
玲珑小姑:学校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鞋厂公主一时间想不起来任何值得说“有趣”的事情,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后排徐嘉誉那些男生上课接嘴的事情告诉小姑,小姑又问:学校里有没有遇见什么喜欢的男生啊?
鞋厂公主:。。。小姑你工作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男生啊?
玲珑小姑:【动画表情】来咯,静安区女子监狱。
玲珑小姑:我跟你爸妈又不一样的。我觉得你在高中如果碰到一个喜欢的男生,有一段青涩的初恋,还挺好的。等你到社会上,就会发现好的男生在校园里已经被瓜分光了。所以要趁现在买入,都是原始股,以后肯定会涨。
玲珑小姑:没有喜欢的,有趣的也成啊。现在高中男生都什么样?
俞玲珑离开高中太久了,俞梦很难给她解释现在的版本。再说了,她也没几个熟悉的男高中生。
不知道为什么,俞梦心里猛然闪过了沈岐黄那张贱兮兮的面孔。她心说,哪里有有趣的,全是有病的啊,姑姑。
她给姑姑发了个【困】的表情,接着便听有人叫她:“梦梦,梦梦今天晚上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梦梦最近有没有写东西啊?”一位眉目和善的阿姨看着她,“哎哟,我们好久没有见过梦梦的作品了。”
俞梦勉强地笑笑,说最近忙于学业——她当然不想说自己最近在写什么。
问她话的,是市里文联的一位阿姨。实际上,在场几乎有一半人,都在市里的文化组织和电视台工作,剩下那一半才是和鞋厂生意有直接关联的老总们。
让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聚到一起,归根还是因为父亲。
俞梦的眼神落在包间里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上,别的色彩映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只有十分耀目的白光折出来落在俞梦的眼里。
她伸手挡了一下,白光像很久以前的月光一样透过指缝,让她恍然一下,以为那照到了自己的小粉胳膊上——
那月光一直照到俞梦的小粉胳膊上,仿佛嵌上去个青光色硬币。俞梦揉了一揉,发现揉不掉,那硬币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揪出因果,原是桌上的镜子和窗外的月亮。
从她的窗子里望出去,能瞧见楼下的榕树和天上的月亮,月亮像水粉课上她滴在纸上的画布上的一点白星子。她趴在那底下看书,从注音画报看到重重叠叠方块字的杂志。榕树的碎影透过月亮蔓延到纸上,古怪地生长。
家里好多人,打扮却出奇相似。卡布灰的鸭舌帽和黑粗的镜框便算是换了戴也看不出差来。茶座上的水烧了一轮又一轮,冒出灰白色的烟。
父亲叫他们“老师”,他们叫父亲“俞总”。躲人的俞梦被叫到客厅里去,母亲让她背首唐诗,她扭扭捏捏挤出来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一个叔叔鼓掌大笑道“好啊好啊”,对左右说去“我儿子还只会《静夜思》呢”。
那位叔叔眼镜上蒙蒙亮了一片,看不清脸。俞梦只管回了接下来的问题,诸如“喜不喜欢语文课”“喜不喜欢看书”,她囫囵“嗯”了,又听得连连几声好。
她方是得了大赦,缩到角落里去,却没缘由地分了只耳朵听大人聊天。从前家里也来过许多叔叔阿姨,谈话里总是什么款什么费,许多她听不懂的数字。
这次倒是有能听懂的地方。唐诗、宋词,还有一些外国人名,那位眼镜蒙蒙亮的叔叔大笑“文学文学”,对父亲说“少儿刊物确实是接受孩子来稿的……”。
囫囵的一个晚上,看着别人吃饭喝酒与喋喋不休。俞梦在玻璃杯的白色反光里染上困劲儿,在云里雾里只偏生记住了一句话——“文学是神迹”。
她被父亲拿一本小报唤醒。父亲问她能不能写一首小诗,像小报上一样。她不知道写什么,于是照里面一首小诗的格式,连字数都对好,写了她窗外的月亮。
约莫一周以后,俞梦放学回家,便瞧见一位挂着熟悉笑容的叔叔。父亲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叫“林叔叔”:“林叔叔是电视台的名人噢!”林叔叔眯着眼告诉她,她的小诗要发表在市里的少儿刊物上。
“梦梦,你真是个天才!你是用了个什么词?荼白色的月亮!简直不像孩子写出来的,倒是很有张爱玲的风范。”
张爱玲是谁?俞梦茫然地看着面前人,却知道发表小诗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林叔叔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对父亲赞叹:“俞总福气啊,你家这个是小张爱玲呐。那文章我看也用不着我来写——等再过两年……”
世界像退潮后空旷潮湿的沙滩,父亲明晃的笑脸映在她眼里,缩小成一枚铜钱,薄薄地倚在云后。遍地竟是嫩粉的玫瑰和不朽的树干。
枝干上细密刻着不知年岁的名字,她看见“张爱玲”,她还想找——只是那些纹路斑驳再斑驳下去。眼前好似隔着愈来愈厚的玻璃,她真想哈上口气,再擦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1.沈岐黄:啊?一座鞋厂?
2.鞋厂公主:自黑用的ID,把真的黑子叉出去,略略略
3.欧莱雅又称静安路女子监狱。俞梦最爱的小姑上线咯
4.这两天更新不是很准时,因为过年的原因。大家可以攒到第二天看~感谢在2024-02-08 23:57:06~2024-02-10 23:4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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