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人

庄子上的秦家九娘子不过是一个旁支姑娘,听说秦氏巫主大多为嫡系嫡出,最是注重血脉传承。但这世上荒诞离奇的事本就多,都是秦氏血脉,串了种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大巫山方圆几百里,姓秦的人家只要生了女儿都欢天喜地,因为秦氏女子满三岁便可去秦家大宅学习巫术,吃喝拉撒一应全包,若是有天分,便可为巫,次等能当个医女,最差也省了十年米粮钱,白得一姑娘。

秦巫婆假咳了两声,不阴不阳的应了一句:“既如此神通,但愿能医治好人。”

医不好,空口白话的,谁信呢?

原本只是看看热闹的众人,这下更是不愿意走了,不知道结果回去是觉都要睡不着的。

等着吧。

远远听到有狗吠声,小妇人忍不住踮起脚问:“可是他们回来了?”

左邻右舍都在探问,一是对庄邻的关心,另外也是对巫山镇大宅里秦氏一族的好奇。

说秦氏是这大巫山里的女君也不为过。

“如何?瞧大嫂子满脸喜气,当真是治好了?”

“我就说她神嘛,你们都还不信,连天生的痴傻她都能治的。”

一群人围上去,看着床板上的人,除了还有气息外,瞧着和去时也没什么两样。

这是好,还是没好?

老妇人却觉得老头子好了,因为她一直握着的手开始有热气了。不知是因为周遭人声太吵,床板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刚睡醒般,瞧见一群人围着,疑惑的问:“什么事,都围着做什么?”

从老丈睁眼就屏住呼吸的众人,在听到他说话后,顿时沸腾起来。

“醒啦!真醒啦!”

“那秦娘子能起死回生啊!”

这怎么可能?

秦巫婆挤开人群,满脸的不可置信,正好去请胡巫医的二儿媳妇回来了,拽着胡巫医的胳膊往里挤,“让下,让下,胡巫医你再给看看。”

“都看过了,你这家人怎么如此难缠,都说治不得,早些安排后事……咦?”

胡巫医驱到老汉跟前,捉住胳膊诊了又诊,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摸了摸他的手心,不可思议,一连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醒的?谁给医的?请的哪位神医,能否告知?”

秦巫婆有些骇然的看向东面,秦氏巫女,通天地之神,引万物之魂,可起死回生,原来竟是真的吗?

此时此刻,秦巫婆生出一丝惶惶,一直以来,她顶着秦姓招摇撞骗,虽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事,但到底行的不是正经事。

正要悄然退走,被先前的小妇人眼尖捉住:“秦巫婆莫要急着走,再给看看是不是真好了,好歹来一趟不是。”

秦巫婆眼角不动,面色沉沉地说,“秦娘子医术高超,是大巫山之福,你们远在乡野不知,秦氏大巫在朝堂上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这几句话震住了在场众人,秦巫婆满意的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昂首离开。

秦巫婆虽不入流,却出入很多权势官家,整个大巫山可全是靠秦家才有如今舒坦日子,别的不说,只赋税这一项便比其他州府低一成。

这是事关自家利益的大事,至于李老汉是死是活,众人已经没了兴趣,互看一眼,各自散去。

……

“娘,那老丈醒了。”一个十岁的丫头欢快的跑进村东头那间大屋里。

曹氏从厨房端出一碗热粥,嘱咐她小心端着,然后才道:“他家若是没送诊金来,你记得去收。”

小丫头脆生生的应了,仔细的端着粥碗去了后院,直到靠近屋子,才放轻步伐推门进去。

“娘子……粥好了。”

秦木灵已经摘掉面纱,正跪坐在一面镜子前,听到声音,身形微动。小丫头忙把粥碗放在她面前的矮桌上,然后束手跪在一旁,看着她吃的缓慢,不过吃了几口,便放下木勺。

这便是吃好了。

丫头轻手轻脚的收拾碗筷,犹豫着问道:“九娘,你,你是不是要回大宅了?”

“阿夏,”秦木灵问询的眼神看过来,“你是想跟我走吗?”

被称做阿夏的丫头立刻双手扶地,弯腰拜下去,忍着心中的不安说道:“娘子,求娘子饶过我爹娘,阿夏愿伺候娘子一辈子。”她娘以为秦娘子生了一场病得了巫女血脉传承才似变了一个人,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只是她爹娘胡乱猜测,为秦九娘的变化找个依据。只有她隐隐觉得,原来的九娘子已经死了,现在坐在她对面的,不知是人是鬼。

即便是鬼,她也不怕,如今,哥哥的病也好了,只要秦九娘不再追究她娘之前苛待一事,她的家人就能好好活着。

她虽不姓秦,可若是能进大宅学个一星半点,也好过几年后爹娘随意将她嫁出去。

“好,”秦木灵静看了她一会,缓缓将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去收拾东西吧,迟些便能走了。”

现在就收拾?

阿夏抬眼,“娘子,万一我爹请不来人。”大宅里的狗都比他们金贵,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请来的。

秦木灵却没有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手。

见状,阿夏低头端着碗悄声退出去,带上门。

秦木灵挑起针线篓里的一根针朝指尖扎去,仔细看会发现她的手指头上细密密的针眼,当针拔出,却连血珠都没有带起,只刚刚针扎的地方有些微红。

到底还是不行。

一个不会流血的人,会被当成妖物不说,她也承受不住烈日灼晒,若是不能正常行走,谈何报仇?

镜子里的人本就瘦弱,补了一个多月也没补上二两肉,加上皮肤不正常的白,更显得一双黑眼睛大的吓人,长期营养不良的枯发披在肩上,不但没有少女青涩灵动之感,整个人看上去阴森可怖。

阿夏回屋子后一边收拾她的零碎衣物一边与她娘说:“娘,我已经跟九娘说好,我跟着去大宅伺候她,日后出息了,再回来孝敬你和爹。”

曹氏倒是没多少舍不得的情绪,女儿已经十一,过两三年便要嫁出去,她虽是旁的镇子嫁来巫山镇,但作为齐国人,哪有不知道巫山女子多金贵的说法。

只是,她家丈夫又不姓秦,她家女儿又不姓秦。

只听她语气淡淡,不甚热络地说:“你又不姓秦,在家好赖我和你爹没少你一口饭吃,颠颠地跑去给人当仆,也不知你图什么?”

阿夏嘴里应着是,停下手里的活,直愣愣地看着曹氏问:“娘说的是,只是娘莫不是忘了九娘是怎的变成了今日这副样子。”

曹氏莫名的就想起了那一摊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的血。一个半月前,她当时与丈夫吵了一架,气就撒在了秦九娘身上,一巴掌打上去,对方头脑勺撞在了供桌桌角上,然后……曹氏大热天生生打了个冷颤,呐呐说道:“她,她不是因祸得福了吗?难……难不成还来翻旧账?”说完自己也知往日里对秦九娘不甚好,想到对方如今的厉害,心下慌乱,忙起身帮着收拾,嘴里不停念叨着,“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到,这一个多月都是你在伺候她,深知她的脾性,跟去也好,跟去也好……”

阿夏笑笑,见她娘知道怕了,便也安抚道:“娘莫慌,九娘若真生娘的气,哪里还会医治哥哥?”

曹氏握住阿夏的手,仿佛这样能安抚住慌乱的心,说道:“是,我们日后对她好些,你也用心伺候。”话是这么说,可曹氏的手仍在发抖,她可是日日与九娘生活在一起,对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真的不像个正常的……活人。

像是话本里说的修炼成精,化为人形的妖物!

这话只敢藏在心里,万万不敢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