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来劲儿了?”唐斗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要不是因为你,他那八招剑法也不会被柳青原吃得死死的。他不是不想赢,只是现在真的赢不了了。”
“我多嘴是不对,但是那八招剑法就算有人能破解……但是若由小师叔使出来……”
说到这里,祖菁的脑海里忽然一片清澈,弥漫在心头的困惑和慌乱一瞬间全部化为过眼云烟。她激动地一把抓住唐斗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摇了摇,接着一个箭步冲到青石板地边缘,从几名维持秩序的唐门弟子身边挤了过去。
“喂,小心剑气!”看到祖菁跑进了比武场,唐斗忍不住担心地叫了一声。
“小师叔——”祖菁旁若无人地大声吼道,“你说过天山剑法是令人开怀的剑法,你现在使的是天山剑法吗?”
风洛阳此刻正在柳青原纵横交错的剑影中挣扎求存,此刻听到祖菁清冽撼人的声音,不禁心中一颤。
自从他和柳青原接战,对手不停利用特选的剑法引诱他施展三分不舍剑中段那八招剑法。短短数十招剑法之后,他已经连续换了六路曾经钻研过的不同剑法,千辛万苦回避柳青原设下的陷阱,以免被一招成擒。几番压抑之下,他的剑法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形得厉害。
在比剑刚开始的时候,柳青原责问他可有爱剑之心,他的心神恍惚,几番回首二十年来的练剑之路,却总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开心。
四岁开始的埋头苦练,父亲的正颜厉色,家人的批评指正,陪伴了他十一年时光;十五岁时仿佛没头苍蝇一般在塞外荒原上寻找天山派,历尽艰苦,受尽折磨;十八岁师成下山,误打误撞获得天下第一,却被一群天不服地不服的武林中人整日挑衅较量。决斗一个接着一个,无论他如何艰难获胜,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他的天下第一。
不知不觉间,熬过了十年岁月,感觉自己只是一头拉磨的盲驴,几番转动,又走回了原处。爱剑,自己何曾爱剑?
自我怀疑再加上刻意压抑,令风洛阳运剑之时,神思干涸,捉襟见肘,平常练得纯熟的剑法都无法痛快施展,只能机械地见招拆招。
整场比剑就仿佛一场对他精心设计的煎熬折磨。面前的柳青原因为他一味的躲闪退让养成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出剑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而自己缩手缩脚,力不从心。从比剑开始到现在,匆匆一百招,他竟然没有一招有效的反击,这在他十年的论剑历程中是绝无仅有的。
看到柳青原每每出剑都忘情长啸,显然剑路行到得意之处,情难自控。而自己使出的一百招剑法,却有九成尴尬别扭,不成气候。若是父亲复生,看到他如此运剑,怕是要重新钻回坟去。
然而当他听到祖菁的呼唤之时,都改变了。天山三年练剑的往事,仿佛春季雪峰的融水,欢快地流淌到他的心田。
天山、瑶池、雪峰、青松翠柏,那些浸着春季青草味道的记忆,仿佛一地晶莹剔透的珍珠,在他的脑海里熠熠生辉。他想起了天山解剑池那碧玉一般的池水,想起了瑶池西小天池那白龙探爪一般的银练瀑布,想起了青川之下广阔无垠的山河大地,想起了雪峰顶上苍茫一片的天山雪,还有躲藏在他的阴影之下,陪伴他一起练剑的菁儿。
这些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记忆,被他苦苦地锁死在内心深处,不敢回忆起一时半刻,唯恐自己一想起这些快乐时光,就会忍不住逃出梧桐岭,逃出中原,重新跑回天山,永远永远不再下山。为了保住郑前辈传承下来的威名,为了延续风家的荣耀,他不得不苦苦在梧桐岭坚持下去。
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了这一点点顽强和坚持,除了这些,他一无所有。
“小师叔,让我再看你使一次真正的天山剑法。”祖菁激动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中。
“真正的天山剑法……”风洛阳茫然抬起眼,看了一眼在空中转折变换,长啸出剑的柳青原,“三分不舍剑虽脱胎于十分不舍剑,但是缘起天山,菁儿,在你心中,它真的配称为天山剑法吗?我风洛阳这样的一个人,真能像天山祖师王琼、天山剑神顾天涯、天星酒仙孙太湖一样,让自己的剑法永世留传吗?”
风洛阳思潮起伏,忍不住转过头去,朝祖菁看了一眼。此刻的祖菁双目微红,满含期待地痴痴望着他,那充满崇敬和憧憬的神情,和十年前在雪峰顶和自己一起练剑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至少在她心中,我永远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风洛阳紧绷的面孔忽然间柔和了下来,他朝着祖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手中剑光连闪,化为五朵平花。
“哎呀!”看到这五朵平花的唐斗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不好,老风放弃了!他竟然使出了相思焚作灰如雪,这不摆明了让柳青原克吗?”
祖菁看到风洛阳的出剑却兴奋地大声笑了出来,仿佛雨过天晴,一切都重归美好。
而正和风洛阳激战的柳青原此刻却破天荒地露出凝重之色,松纹剑一振,化为漫天碧影,掀起滚滚青潮,朝着风洛阳狂攻而来。
旁观的江湖客们虽然不懂风洛阳的三分不舍剑,但是看到柳青原的此刻摧枯拉朽的气势也知道比剑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高潮,无不屏息静气,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青芒纵横之下,一片雪白的光芒宛若迷雾中的渔火,在漫空碧海涛声中脱颖而出,势如星流电激,射向柳青原胸口灵墟、紫宫、神堂诸穴。风洛阳无怨无悔地发动了三分不舍剑中段第一式剑法“相思焚作灰如雪”,和柳青原展开了对攻。
柳青原在电光火石间飞出一剑,从精奥绝伦的角度对准风洛阳的咽喉刺去,却在出剑的中途被风洛阳的剑式逼了回去,顿时令他的超海剑法遇到了难言的阻滞,不得不反攻为守,将罡气在身前化为一片青壁,挡住了这一记宛若神来之笔的攻势。
“嗬!”风洛阳借着这一剑的势头,长啸着飞入半空,长剑凌空一旋,化为漫天飞雪,裹向柳青原的头顶。霎时间漫空的青色罡气都被这一团白色剑光驱散。
柳青原试图振剑反攻风洛阳的心窝,但是他的剑路无形之中却又被对手奔若雷霆的剑光暗中封住,无法再进一步,只得无比郁闷地连连后退。
“思君唯得满头霜!”祖菁双手合十,抵在下颌,痴痴望着风洛阳那奔放华丽的剑影,喃喃地说道。
“好剑法,若是大海有情,恐怕也是满头白霜的下场,唉。”望着满场的白色光华,唐斗若有所思地叹息了一声。
祖菁吃惊地转头望了他一眼,对他突然间没头没脑的感慨很是迷惑。
场上的风洛阳剑式再变,漫天流转的烈烈剑华忽然收束为一道贯空而过的流星,疾取柳青原的左眼。
“青枫蒲畔离人泪!”这一次,不但是祖菁,连在场的十五位乘风会彩翎风媒也同声喊道。她们满心期望叫出风洛阳下一招的名字可以给柳青原争取到一点应变的时间。
柳青原似乎对这一招早已经了然于胸,只见他扬手一道剑罡横空而起,穿过风洛阳的流星剑芒,对准他的双眼射去。谁知道这剑罡刚到半途,风洛阳孤注一掷的剑华忽然幻为真假难辨的两道曳光,一道继续射向柳青原的左眼,一道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反守为攻的这一股剑罡。
柳青原计算失误,尽失先机,不得不在风洛阳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再次退却,将先前积累的优势尽数失去。
“哈哈,离人泪当然有两行啦,老风,好剑法!”看到这里唐斗兴奋地举手欢呼,大声喝彩。
在唐斗的欢呼声中,风洛阳剑式再变,射空的剑影散落在地上,化为满地纵横起舞的幻华,犹如一片金鳞闪烁的长河波光,将柳青原雪白色的身影完全吞没。
“无定河上波光寒!”众人齐声惊道。
无定河乃是历朝戍边将士远征边胡时,必然会经过的一条河流。很多著名的战役都曾经在这条长河之畔发生。战死的将士尸骨堆积河边。每一个战士魂归之处,也是战士的妻子相思梦断之处,思及于此,更感长河波光,彻骨冰寒。当年风如晦于黟山创立十分不舍剑,更将对妻子的思念之情融入这招剑法,所以这一招剑法传到风洛阳手中,格外凄清凌厉,光华秀美,令人神思飞扬,如在梦中。
柳青原这一次连反攻的念头都省了,长剑一卷连续掀起七道直冲云霄的青罡,身子七八个倒后空翻远远飘开,闪过了风洛阳闪电一般的七十二剑刺击。
风洛阳不待“无定河上波光寒”这一招剑法使尽,剑身一颤,已经行云流水般地变换到“大浪淘尽梦中身”。只见他手中的雪白剑光在这一瞬间高扬升腾,化为一片气势磅礴的白色浪潮,对准柳青原护在身前的七道青罡冲去。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和剑刃相交声之后,满空青气被白光驱散得一干二净,风洛阳擎着一溜金光,一剑如星,点向柳青原的咽喉。
“嗬!”危急之中,柳青原身子冲天而起,探脚一点风洛阳的剑尖,身子一个优雅的前空翻,从他凌厉凶猛的剑光中脱身而出。接着他一个旋风般的转身,手中松纹剑迎风一展,凛冽的剑光突袭向风洛阳的左肘。
风洛阳头也不回,臂膀一扬,本来紧紧握在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在空中盘旋如冰盘,绕着一道浑圆弧线,斜斜切向柳青原的脖颈,后发先至,令柳青原不得在仓促间收回刺空的一剑,遮挡这一招脱胎于天山夸父追日剑的杀招——月华千里照一人。
柳青原不愧为超海公子之称,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势之下,他不但回剑弹开了斜飞过来的青锋剑,更屈膝一顶,妙到毫巅地顶在青锋剑柄之上,让这把长剑高高飞入天空,脱离了风洛阳的遥控。接着他厉啸一声,长剑在空中划了一个浑圆的冰盘。
一瞬之间,一层又一层青色剑影在这道圆圈之内喷薄而出,仿佛深沉宁谧的大海突然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浪,要将眼前的一切绞成碎片。
“这是什么剑法?难道这才是真正的超海剑法?”从越女宫而来的一众高手看到柳青原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剑式,无不惊喜地尖叫。
“老风小心!”“小师叔!”看到柳青原这开天辟地般的一剑,唐斗和祖菁同时担心地大叫起来。
“嗬!”双手空空如也的风洛阳顶着满天泰山压顶的青色剑影,身子穿云破雾,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把抓住悠悠落下的青锋剑,腰眼一使劲儿,身子在空中风车般打了个转,长剑随着柳青原剑罡的走势,勇猛地逆流而上,就势掀起了更加明亮耀眼的一团剑光。
满空横冲直撞的青色光华被白色剑光层层套住,本来覆盖风洛阳全身的杀招,无奈地在白光牵引之下,斜飞了出去,重重击打在青石板地上,溅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烟尘,吓得围观的人们仿佛惊弓之鸟,四下奔逃,唯恐一个不小心,被斜飞出来的剑罡打个正着。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唯有唐斗和祖菁屹立如山,顾盼自豪。
“哈哈,好一招百转江流空逝水!”唐斗仰天大笑,高举双手,用力鼓掌。
“小师叔……”祖菁激动地捂住嘴,双眼一红,两行泪水奔涌而下。
青影白光此起彼伏之中,一道飘逸的白光犹如午夜天际擦空而过的极光流火,在众人的眼中乍然一闪,却又倏然而逝。那剑光之美,就仿佛一位在巫山之上翩翩出现的仙子,当人们想要追寻那道如梦如幻的背影,得到的却是山空水静,过眼云烟。
烟尘弥漫的青石板地上,宁谧取代了刚才的喧嚣。四周逃散的人群此刻再次缓缓聚拢了过来,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高抬脚,轻落步,谁也不敢打破此时此刻席卷一切的静谧。
梧桐岭上长风乍起,一瞬间吹散了满空飘舞的青烟和灰屑,柳青原和风洛阳一白一灰两条身影同时映入众人眼帘。他们此刻相隔四丈,背对背宛若木雕泥塑般站立,谁也没有动一下。但是人们可以清楚地感到,纠结在二人之间的紧张和敌意,此刻已经烟消云散,这一场华丽无双的比剑已经落幕。唯一令人们好奇无比的是,到底是谁赢得了天下第一。
“是谁?到底是谁?”
“柳青原?风洛阳?”
“没有人受伤,没有人流血,看不出谁赢谁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人们默默地看着他们,脑子飞快地旋转着,不停猜测这比剑的结果,却没有人有胆子开口询问。
一片寂静之中,祖菁突然双手紧紧攥住身边唐斗的衣袖,激动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嘶”的一声。
“嗯?”唐斗急切地侧头询问道。
“看!”祖菁素手一伸,向风洛阳提在身后的青锋剑剑尖上一指。周围所有听到动静的人们都随着祖菁手指的方向迫不及待地望去:青锋剑青色的锋刃之上赫然挑着一条雪白丝帕,柳青原在比剑之前用于包头的白帕。人群中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喟叹之声,所有人纷纷转头朝柳青原望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从柳青原的头顶上传来,几绺黑发散乱地从头上滑落于肩,紧接着满头的长发再也无法维持高盘之势,仿佛瀑布一般从头顶滑落,狂野地披散在他的身后。此时此刻,比剑的胜负已经昭然若揭。
金刃破风声在青石板地两侧同时响起,柳青原和风洛阳不约而同地转动手上的长剑,在身侧划了两个优雅的圆圈,同时收剑入鞘,发出整齐划一的鸣响。本来附着在风洛阳剑尖上的白帕,经过长剑旋转,飘然挣脱了长剑的束缚,飞入了半空之中,被长风一卷,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哈哈哈哈!”先开口的反而是比剑落败的柳青原,他一边笑一边转过身来,朗声道,“好剑法。巫山云雨枉断肠,好一个巫山云雨枉断肠。想不到我柳青原一世风流,今日居然能尝到断肠之味。”
风洛阳猛然转过身,朝着他大踏步走来。
围观的人群看到他如此突然的动作,无不震惊。很多少女已经失声喊了出来:“柳公子,柳公子当心!”
风洛阳快步走到柳青原的面前,缓缓伸出左手。柳青原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粲然一笑,伸出左手,和他紧紧握住。
“多……多谢你。”风洛阳诚恳地低声道。
柳青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客气,却忽然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风洛阳的左掌炙热如火,还渗有细汗,正如刚刚用过剑的手掌一样。
“你……你刚才用的是左手?”柳青原抬起头来,忍不住问道。
“呃。”风洛阳一怔,仔细思量了一番,顿时如梦初醒地失声道,“不错,我用了左手。”
“难怪我苦心研制的克敌剑法都落了空,原来你换了手。”柳青原失笑道。
风洛阳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忽然又抬起头来,沉声道:“我想过了,我爱使剑。”说到这里,他阴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灿烂的笑容。
“那么,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柳青原笑着点点头,朗声道。他的语音穿金破玉,掷地有声,全场的江湖人物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整个梧桐岭的人无论喜不喜欢风洛阳其人,都忍不住朝他发出排山倒海的彩声。
“小师叔!”一个清脆的叫喊声突然从背后传来。风洛阳猛一转身,只见祖菁挂着满面的泪花,又笑又跳地跑到他的眼前。
“菁儿,来!”沉浸在由衷欢喜之中的风洛阳忘形地朝她一伸臂膀,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祖菁兴奋地嘤咛一声,纵身而起,风风火火蹿入风洛阳的怀中,一双樱唇狠狠贴到了他的前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