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爱剑之人

“没,没什么。”唐斗转过身来,用力摇了摇折扇。

“骗人。我都听见了,你要对秦姑娘做什么?什么先杀先奸?你难道要做坏事?”祖菁双眉一皱,肃然问道。

“不……是。我是要手下供应茶点。他问我先上水煎包,还是先上豆沙包,我们做客栈的,客人多时怕忙不过来,什么东西都用简称。所以他问先煎还是先沙。”唐斗赔着笑说。

“噢……想不到客栈生意里还有这么多学问。”祖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少,那先上什么?”唐毒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声。

“豆沙包,豆沙包!!!”唐斗狠狠瞪了他一眼,愤然道。

随着决斗时刻越来越近,拥挤在凤凰客栈的人潮渐渐向着距离断头崖最近的凤凰赌坊涌去。唐斗和祖菁并肩站立在客栈门口,目送着滚滚的人流,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阿斗,这一次来支持柳青原的佳丽真多,仿佛整个江湖的女侠都被这个柳公子迷住了。越女宫、乘风会,还有好多门派世家的女弟子,你听,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的名字。”祖菁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周围沸腾的人声。

“哼,不用担心,我已经找人去叫凤阁的人过来。”唐斗听到这里,倨傲地一笑,“说到我唐斗的人缘在江湖上可也不比柳青原差。凤阁的人和我关系匪浅,她们在江湖上的声势比起越女宫、乘风会只强不弱。待会儿凤阁的姑娘一到,支持老风的人肯定比现在多十倍。”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梧桐岭上忽然响起一阵海潮拍岸般的惊叹声,仿佛什么此生难见的景致突然出现在眼前。那些个子较矮又站在后排的江湖汉子无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着梧桐岭来路方向望去。有些心急的轻功好手仿佛一群闻到果香的猿猴,从客栈的二楼房顶朝着距离来路更近的赌坊楼顶跃去,想要先睹为快。

唐斗看到乘风会十五位彩翎风媒和越女宫众女剑客脸上同时露出不悦之色,立刻精神大振,一拉祖菁的手,得意地一摇头:“哈,凤阁的人来了。小祖,跟我来,让我带你见识见识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女人。”

“风头最劲的女人?!”听到这个令人遐想联翩的称呼,祖菁顿时了忘了形,任由唐斗大模大样地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了人群的前列。

当眼前的人群渐渐向两边分开,祖菁抬眼看去,只见一股奔腾如火的烟霞撞入她的眼中,仿佛正午的阳光一般令她感到一阵刺痛。她惊慌地闭上眼帘,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再次将眼睛睁开,微眯着朝前方望去。

迎面走来的是十数位身着华裳的美艳女子。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几乎比一般身材的江湖汉子还要高出半头。她头戴镂金花冠,满头秀发不像平常女子一样挽作发髻,而是以一种粗狂豪放的手法绑编成数条又粗又长的发辫,潇洒地披散在肩头。

她的身上穿着橘红混杂亮金的罩衫,长衫裹着腰下的黄泥云罗裙一直延展到地上,又被她绛红色的笏头履高高勾起。罩衫之中不穿内衣,只是简简单单套着一件邬纱织就的轻衫,衫上绘着淡青雅致的江南春雨图,与罩衫上如火如荼的金霞云影图一淡一浓,一静一动,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双目秀美绝伦,精光四射,令人有一种近乎晕眩的感觉。她的双眉作蚕蛾状,淡扫入鬓,紧挨着左眉偏下处,贴着一枚粉红色的梅花钿。这种花钿不像普通女子一样端端正正贴在眉心,少了一种雕琢之气,反而显得奇异而清新。她那薄薄的嘴唇上下轻点两处绛紫色唇彩,轻灵有致,雍容典雅。

和她一道前来的女子,身上的着装亦是一时之选:银泥紫罗襦,金日银霞帛,橙红斜褶石榴裙,金薄高履。每位女子胸前的襦领都是气势磅礴的鸡心开领,露出了她们内襟里穿着的月白蝉翼衫,衫内的冰肌玉肤隐约可见,令人遐想联翩。

最令人咋舌的是在这样豪放的穿着之下,每位女子头上戴的却都是皂纱帷帽——唐代女人为了遮蔽容颜所戴的帽子。这种强烈的反差更增加了这些女子无与伦比的神秘色彩,激起了周围江湖豪杰寻幽访胜的强烈兴致。

这群女子色彩强烈的衣着迎着东面的晨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晕,令人眼花缭乱,不敢直视,她们乍一出场,立刻收到了震惊四座的效果。此刻的梧桐岭上虽然大豪云集,高手林立,但是她们仍然毫不费力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啊——哈哈!”唐斗分开人群,双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一掸衣袖,昂首挺胸地朝着为首的女子大步走来,双手一拱,得意地大声道,“苏大家,你让小子我等得好苦啊。”

“大少,好久不见。”为首的女子看到他挺胸叠肚地走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淡淡地说。

“苏大家何出此言,上次我到花楼不过是月前之事。不过,哈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子我也想你想得紧。”唐斗嬉皮笑脸地说。

“噢,是吗?”苏大家不置可否地说道。

察觉到这位苏大家语气有些冷淡,唐斗心中不由得一紧,他振作精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装:“苏大家,今天的穿着又和往日不同了。这金花冠加上胡辫,又是哪里的打扮?”

苏大家一本正经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得色:“大少眼光倒好,我这打扮是新流行的吐谷浑妆。”

“哎呀,果然是清新脱俗,充满异国情调。”唐斗鼓掌道。

对于唐斗的吹捧,苏大家一笑置之,她双目一转,忽然看到一直在唐斗身后伸头伸脑的祖菁,不禁双目一亮,好奇地问道:“这位姑娘是大少的什么人?”

“呃,她……”唐斗摸着头,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祖菁,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叫祖菁,风洛阳是我小师叔,也是他的结拜兄弟。我叫他阿斗,他叫我小祖。”祖菁从唐斗身后蹿出来,指着唐斗落落大方地笑着说道。

“噢……你就是乘风会人口中所说的祖菁。”苏大家恍然大悟地吸了口气。

“正是,正是,哈哈。”唐斗一把将祖菁推到身前,笑着说,“祖菁,见过凤阁花楼的大当家,凤阁主人的左膀右臂——苏云烟。”

“苏云烟……?”祖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惊叹了一声,这样奇巧的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错,过眼云烟的云烟。”苏大家笑着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祖菁的头发,忽然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道,“姐妹们,你们看她的发髻,随云髻,很久没见过的款式了!”

“真的,很少见。”

“这种款式的扎法我都已经忘记了。”

“这么松散的扎法居然有这样的效果。”

“把这里再往上一点,会不会更好些?”

这群姑娘一瞬间将祖菁团团围住,仿佛在研究标本一般摆弄着她的头发。

看到自己被晾到了一边,唐斗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连忙走到苏大家的身边,低声道:“苏大家,今日老风和姓柳的决胜负,整个江湖一面倒支持柳青原。凤阁和我唐门关系匪浅,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大少,这一次我也帮不了你。”苏大家微微一笑,拉着唐斗往旁边走了两步,轻声道,“这一次我是和凤阁的贵客一起来的。你也知道凤阁的规矩,我们只尊重贵客的意见。”

“贵客?凤阁已经十年没有贵客了!”唐斗惊道,“他是谁?”

听到他的失声询问,所有凤阁的姑娘都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仿佛对于这位唐门大少的失态感到非常得意。在笑声中,苏大家抬起玉腕,轻拍素手,发出清脆的啪啪两声。听到掌声,花团锦簇的凤阁女子们轻笑着朝山道两旁蝴蝶一般飞散而去,无形中让出了一条香气扑鼻的来路。

来路的尽头,悠悠然走来一位翩翩佳公子。此人头戴巍峨高耸的玲珑平巾帻,身穿天青色的秀士服,腰系乌丝,脚踏镶金薄丝履,峨冠博带,大袖翻飞,一派神仙气韵。梧桐岭上长风袭来,此人衣带飘扬,如烟似梦,似乎转眼就要乘云驾雾,长歌而去。

待此人缓缓走到近前,他那隐在冠影之中的脸颊清晰地映入众人眼帘:剑眉星目,脸如刀削,鼻如玉柱,唇薄如翼,整个脸庞完美无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双颊之上有两处仿佛酒窝一般的皱褶,令他完美得近乎冷峻的脸庞有了一股和蔼可亲的生气,也拉近了他和凡尘俗世的距离。看到这张英气勃勃的脸庞,人们几乎无法注意到他右手空空如也的袖筒。

“柳……青……原?”唐斗看到这张脸,立刻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忍不住失声道。

“唐大少,”柳青原温和地笑着,缓步走到苏云烟的身旁,左手纯乎自然地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朗声道,“幸会。”

“苏云烟,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多年交情,你为了这个家伙就全不顾了?”唐斗瞠目道。

“大少,凤阁虽然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但是我们毕竟是女人。这场比剑一边是那个风洛阳……”苏云烟说到风洛阳的名字,一众凤阁姐妹同时笑了起来,仿佛她说到了一个极为滑稽的小丑。

“一边是大名鼎鼎的柳公子,你说我们应该偏向谁呢?”苏云烟抿住嘴唇,强忍住笑,艰难地把话说完。

“你……”唐斗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发作。

“别说我们,就让祖妹妹说说,你现在希望谁赢?”苏云烟对怒发冲冠的唐斗视如不见,绕过他的身子来到祖菁的面前,笑嘻嘻地问道。

“我当然希望柳青原……”自从柳青原走到面前,祖菁就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此刻恍恍惚惚听到苏云烟的问话,不由得顺口说道。

“什么?”唐斗气得用力推了祖菁一把,这才让她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不不,我当然希望小师叔赢。”但是她的话已经让所有凤阁姐妹再次笑了起来。

柳青原洒脱地一笑,用左手扶住胸口,学着胡人的礼节朝祖菁优雅地一鞠躬:“无论这场比剑谁会胜出,我们都希望他能真真正正配得上天下第一剑这个头衔。”

“说得好!”听到他的话,周围的江湖豪士无不交口称赞,纷纷大声叫好。挤在赌坊门前争看越女宫第一公子的少女们此刻更是放开喉咙,朝着柳青原大声尖叫。当柳青原笑着挥手朝周围的人群致敬之时,更引起另一阵愈发疯狂嘹亮的欢呼和喝彩。

看着他在唐门的地头上出尽风头,唐斗恨得牙痒痒,狠狠搓着手掌,巴不得柳青原现在就中风死掉。

“阿斗,没想到柳公子这么受江湖人欢迎,小师叔今天的比剑怕是艰险重重啊。”祖菁偷眼看着柳青原的一举一动,凑在唐斗身边小声说。

“哼,这个柳青原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传说他是谪仙下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双臂健全的时候,遗世独立,高不可攀,乘风会、凤阁这群婆娘反而对他并不假以辞色。现在他缺了一臂……嘿嘿,俊美非常加上身负残疾,白璧微瑕,反而更惹女人怜爱。这帮婆娘看到他简直像苍蝇看到屎一样。”唐斗咬牙切齿地说。

“阿斗,你嫉妒他?”祖菁好奇地问道。

“我会嫉妒他?”唐斗哧了一声,“我若是少条胳膊,肯定比他更受欢迎。”

就在这时,凤凰客栈方向忽然出现一片惊人的骚动。无数拥挤在赌坊周围的江湖客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客栈门口望去。

“风洛阳出来了!”

“天下第一剑出场了!”

“柳公子的对手来了!”

“快让我看看!”

嘈杂的议论声宛若风过芦苇丛,此起彼落。人们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从客栈门口走出来的风洛阳身上。

风洛阳仍然穿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浅灰色武士服,衣袖挽至肘间,下身打着高高的绑腿,脚踏着乌冬草鞋。他的头发仍然梳得一丝不乱,头上的发髻用黑色绳结紧紧匝住。一切都和他千百次决斗所穿戴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色透着一股沉郁的铁青色,两颊瘦削蜡黄,眼袋大如鹅蛋,双眼深陷,仿佛几天几夜水米未进,而且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看到他这副模样,周围江湖子弟的嘈杂议论声越来越洪亮,到最后渐渐形成了一股滚滚的洪流。

“风洛阳不行了。快去买柳青原赢啊!”

“晚了就没机会了,这次稳赚不赔。”

“刚才押少了,这一次我们全押上。”

“幸好我只押了五百两银子在他身上,剩下的一千两我押柳青原啊。”

看到络绎不绝的江湖人物纷纷把白花花的银子押到柳青原这一门,唐斗狠狠抓了一把头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风洛阳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老风,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这一次你要是赢不了,我这赌坊怕也撑不下去了。”

风洛阳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思,伸出一只手,将他推到一边,微微低下头,沿着山路朝着端头崖上走去。拥挤的人群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令他毫无阻滞地来到凤凰赌坊的门前。早就等在赌坊门口的柳青原一看到他,立刻微微一笑,大踏步走到他的面前,拦住去路。

“嗯?”风洛阳抬头一看,顿时一眼认出了他,不由得一惊,“柳公子!你早来了?我……”他默然朝周围的人海看了一眼,“我在断头崖上等你。”

“且慢,风兄,”柳青原一把拦住他,微笑道,“这一次比剑,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风洛阳没精打采地回道。

“这一次比剑,我想就在凤凰赌坊门口的青石地上进行。”柳青原朗声道。

“为什么?”风洛阳微微一惊,问道。

“风兄,梧桐岭断头崖风水不好,与我柳青原的命格不合,恐生凶险,望风兄见谅。”柳青原答道。

风洛阳看了看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皱了皱眉头,想要拒绝,但是转头又看到柳青原空空荡荡的右衣袖,只得深深叹一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就依柳公子。”

他的话音刚落,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顿时响彻了梧桐岭,所有在场的江湖人物都喜出望外,大声欢叫。原来梧桐岭决战从来不容有旁观者在场观看,所以决斗的地点定在人迹罕至,而且风水大凶的断头崖。每次决战的胜负由胜者点亮扬名灯昭告天下。

风洛阳成名十载,除了和他比剑的高手,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他的剑法。江湖中人对他虽然褒贬不一,但是想要亲眼目睹他神剑风采的心思却都是一模一样。再加上名动天下的柳青原也会在众人眼前演绎越女宫第一神剑超海剑法的神髓,这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于旁观者剑法修为上的补益更是无可估量。

听到风洛阳的话,柳青原也是精神大振。只见他粲然一笑,朝一直依偎在他身边的苏云烟点了点头。苏云烟轻点螓首,闪身走到他的身后,为他解下披在身上的天青秀士服,露出他穿在内里的武士服。这身武士服所用的布料雪白得刺眼,在布面上用银线绣着江山锦绣图,看起来雍容华贵,气宇不凡,令人眼前一亮。

紧接着苏云烟抬手解下柳青原头上的玲珑平巾帻,为他小心地包上一方雪白的方巾。一瞬间,柳青原从一名秀逸绝伦的魏晋名士变成了虎虎有生气的唐朝游侠儿,一身银光闪烁的打扮顿时让在场的江湖少女们再次齐刷刷屏住了呼吸。

看到风洛阳和柳青原都整装完毕,唐斗朝聚集在自己身边的手下用力一挥手。顿时有四排唐门子弟排着宛若刀裁的方阵朝着东西南北四面奔去,围绕着凤凰赌坊正门外方圆数十丈的青石板地列阵站好,将仍然在青石地中站立的武林中人一群群地赶出圈外,为风柳二人将比剑的场子腾了出来,并维持好了场外的秩序,随时阻止任何人靠近青石板地一丈之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凤凰赌坊两旁数十棵高大蔽日的松柏上传来。上百名轻功绝顶的高手和江湖风媒为了更好地观战,纷纷跃上松柏高枝,居高临下,贪婪地观察着风洛阳和柳青原此刻的一举一动。

在唐门子弟周全的维持之下,风洛阳、柳青原一灰一白两条身影,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走上了决战之所——凤凰赌坊青石板地。

“风兄执天下剑法之牛耳,三分不舍剑纵横十年所向无敌,却不知有何取胜的诀窍?”柳青原左手轻扶腰畔松纹古剑,绕着风洛阳站立的方向斜走三步,淡淡问道。

“……”风洛阳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感到口干舌燥,无话可说。

“不如让我替风兄代言如何?你之所以百战百胜,秘诀无他,唯在事前准备。每逢遭遇一位敌手,你必以重金收买对方消息,详加分析,对方的破绽弱点,你了然于胸。接战之时,自可收到知己知彼的奇效。你能够击败天下横行的剑魔孟断魂也全靠乘风会的消息。我说的可是事实?”柳青原朗声道。

“哼……”听到柳青原直言他取胜的要诀,风洛阳心中一阵郁闷,但是事实俱在,无从反驳,他只能微微点头,“嗯!”

“风兄,我直言你取胜的秘诀,绝无贬低之意。”看到风洛阳神色不悦,柳青原笑了笑,“相反,你乃是我见过的最刻苦努力的剑客。你出身哀牢山风家,自小就承接了家族以剑法冠绝天下的梦想,即使成名之后也仍然勤练不辍,在剑法上所花的心思气力是任何人的十倍。但是天下第一的剑法不该是如此刻意而成。请问风兄,你是否问过自己,你到底爱不爱练剑,你对剑道可有此生不渝的狂热?”

“呃……”柳青原的问题令风洛阳茫然一怔。他从小就以天下第一为己任,四岁开始练剑,从小到大连玩具都是木剑,但是从来没有一位长辈问他到底爱不爱练剑。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练剑成了他一生一世唯一的牵绊,他不知道除了练剑,他还能做些什么。

“难怪人们对你天下第一剑之名议论纷纷,风兄,一个对剑道懵懵懂懂的剑客,一个对是否热爱剑道都说不清的剑客,也许可以靠勤奋成为绝顶高手,但是绝不应该是天下第一。”柳青原说到这里,神色已经肃穆起来,“这一次我略施手段断了你在乘风会的消息来源,更从乘风会手中得到所有关于你的消息,乃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绝了你想要苟延残喘,继续做天下第一的念头。天下第一剑之名本该属于一个真正的爱剑之人!”

柳青原此话一出,顿时赢得了在场所有剑法名家的一阵喝彩。

“爱剑之人……”风洛阳喃喃地重复着柳青原的话,眼神中闪烁着茫然之色。

“老风,别听他胡说八道,直接上去结果了他。”看到风洛阳的神色,唐斗知道这一次真的大事不好,忍不住高声提醒道。

“别吵!”凤阁、乘风会和越女宫的高手同时朝唐斗娇声怒喝,顿时将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铮”的一声清亮鸣响在场中响起,柳青原手中的松纹剑已经跃鞘而出,陈青色的寒芒照耀整个凤凰赌坊,剑锋上宛若龙爪的松纹反射朝霞,在他英俊的脸上印上了数条金光闪闪的亮痕,令他整个人愈发显得出尘脱俗。

“风兄,请。”

风洛阳茫然望着柳青原直指自己眉心的剑芒,恍惚了好一阵,直到人们开始为他着急的时候,他才恍然惊醒一般一抖右手,从腰畔剑鞘中抽出自己的三尺青锋剑,在身侧下意识地划了一个浑圆的光圈,剑尖斜指侧下方。

见到风洛阳出剑,柳青原的身子突如其来地左右连晃两次,松纹剑在空中划下一道宛若孔雀羽翼一般的弧光,瞬间闪到风洛阳的面门。不待风洛阳作出反应,这道剑光在半空一转,划下一道金光灿烂的光影,宛转扫向他的腰肋。这一招行云流水的剑法正是越女宫彩翼剑法的起手式“彩凤自东来”。

风洛阳右臂一振剑,连挽五道平花,想要挡开腰畔松纹剑,再以连消带打的手段转守为攻,集中攻击柳青原胸口灵墟、紫宫、神堂诸穴,并以连绵不绝的进手招式逼迫他转入守势。这正是三分不舍剑中段剑法“相思焚作灰如雪”的精要所在。

但是他发剑到中途,突然意识到柳青原的意图,危急之中,左脚前抬,踢在右脚跟上,将身子前伸的势头及时止住,整个身体朝着侧后方一个滚翻,狼狈地闪开“彩凤自东来”那凶猛华丽的进手招式。

“好剑法!”围观的江湖中人此刻轰然叫好,不过聋子都听得出,这彩声绝对不是给他风洛阳的。

一招得手的柳青原并不再继续使用此刻已成破竹之势的彩翼剑法,反而高亢地长啸一声,身子高高跃起,宛若一只白鹤翩翩旋舞于万丈长空,长剑卷起一片鹤翎一般的白光,长江大河一般覆盖向风洛阳的上三路。此乃越女宫“灵鹤舞八部”中的第一部丹顶凌霄舞。

这路剑法,剑刃以之字形走向,旋转交错,攻取上三路,出招不但快捷如电,而且交织连绵,自成机杼,锋锐破绽合二为一,实是一等一的剑法。

“该死!”风洛阳左手疾伸一把按住跃跃欲试的右手,止住了自己想要以同样攻击上三路,并更加快捷凌厉的“思君唯得满头霜”来应对的念头。

柳青原所出的每一招剑法都处心积虑,想要引诱他使出自己最得意的八招剑法,然后依照事先计划好的杀招一一破解,他绝不能走入这个陷阱。

他咬紧牙关,身子斜跪于地,以左腿为支点,身子滴溜溜旋转,青锋剑宛若竹伞一般遮在头上,借着旋转之势,连续接下了丹顶凌霄舞的十数记杀招。

柳青原连出数十剑未遇一记反击,气势瞬间提升到了极点。只见他最后一剑刺在风洛阳的剑刃之上,借着一刺之力,高高跃入空中,松纹剑平伸,青芒横长,一股青龙一般的烈焰从剑头上喷薄而出。

“黟山青罡!”围观的江湖客们看到这一股惊天动地的青气,顿时轰然喊了出来。古老相传江湖中剑出天山,拳出少林,罡出黟山。越女宫剑罡自隋末以来就在江湖上享有盛誉。历代宫主都是施展剑罡的高手,派中凭借剑罡横行江湖的名家比比皆是,无一不是一流高手。武林中人对越女宫剑罡的熟悉程度已经仅次于少林罗汉拳,因而一见青气乍起,无不同声呐喊。

不同于其他剑罡高手的是,柳青原激出体内真气化为剑罡之后,并不急于将这无坚不摧的剑气释放出去。只见他好整以暇,将这一股罡气凝在剑端,宛若一枚蘸满了浓墨的画笔,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朗朗乾坤,即将笔落云烟。

他的身影在空中仿佛凝结了一般悬停了一刹那,在这短短一刹那,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止住了,体内的血脉也仿佛不再运行,整个梧桐岭上的时空此刻仿佛都和柳青原一起停在了这永恒的一瞬。

一刹那很短,但是对于所有目睹柳青原神剑的人们来说,却长如漫漫千年。

一刹那之后,一片波涛汹涌的青色海洋突然在半空中以天崩地裂之势冲向风洛阳。纵横闪烁的剑光混杂着青色罡气交织成死亡之潮,席卷了凤凰赌坊青石板地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越女宫七十二劫剑法中的碧海劫。只是柳青原将泼墨山水的笔意浸淫在这路剑法之中,此刻乍一使出,顿收笔落云烟,浪潮迭起之效。他手中的剑意也脱出了引诱风洛阳施展八招剑法的桎梏,完全是乘兴挥洒,说不出的转折如意。

在剑气罡影的攒射之下,风洛阳施展天山派踏浪而来的绝顶轻功在一片青色浪潮之间,疯狂腾挪躲闪,长剑划动光圈,如封似闭地遮挡在周身,艰难地抵抗着柳青原无与伦比的攻势。

此刻的柳青原已经到达了剑客挥剑的自由之境,发现自己的碧海劫全数落空,立刻健腕一转,剑法从“碧海劫”转到了“风雨劫”,剑影从波涛翻滚转为斜雨纷纷,绵密细腻的青光犹如江南三月杏花雨,追着风洛阳的身形疯狂交剪而下。渐渐地,杏花春雨化为倾盆大雨,混合着闪电雷霆,天塌地陷一般席卷而来。

风洛阳被这狂放多变的剑式逼到了青石板地的一处角落,身子以地趟刀法的盘旋之势,原地滚动,长剑化为连绵不绝的光幕,狼狈不堪地接下了柳青原气势恢宏的风雨一百零八剑。

柳青原仰天长啸一声,长剑青光一凝,在空中连出六剑,这六剑交错而成一朵晶莹剔透的六出冰花,对准风洛阳的心口印去。

“雪花劫!”围观的众人无不失声惊呼。越女宫七十二劫剑法威震天下,其中雪花劫攻势威猛凌厉,尤为有名。无数江湖名士都曾经败损在这一式无坚不摧的越女剑法之下。

风洛阳再也无法固守在青石板地的一角,当他看到这青色雪花在空中出现,当机立断一个旋身冲天而起,及时躲开了雪花劫杀招的轰击。在他原来站立的角落,轻烟纵横,柳青原的剑罡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哪里走?”柳青原长剑连闪,六朵六出雪花喷薄而出,排列着错落有致的阵型,朝着身在半空的风洛阳扑去,刹那间青色的剑芒化为漫天风雪,令人躲无可躲,挡无可挡。

危急之间,风洛阳一个千斤坠从空中仿佛一枚秤砣一样重重落在地上,将青石板地砸出了一个浅浅坑穴,险过毫厘地闪开了柳青原的空中狙击。

“哈哈哈!”衣袖随风的柳青原长笑一声,身子在空中一个轻盈舒展的旋转,长剑连颤,数十道青色的剑罡宛若滚滚杀阵,成列而出,从四面八方扑向此刻的风洛阳。每一道剑罡击落于地,顿起满天沙尘,石屑飞溅,杀气腾腾。这一招剑法虽然脱胎于越女宫七十二劫最后一劫“八卦劫”,但是他运剑的方位却完全脱离了伏羲六十四卦的桎梏,东零西落,左右四散,走的却是狂草泼墨的神韵,不但令剑法更加变化多端,而且更不易揣测。

被困在柳青原自创的八卦阵中,风洛阳仿佛走投无路的野兽,左冲右突,前滚后翻,长剑剑光散乱,或左遮右挡,或前冲后刺,隐隐间已经乱了章法,眼看着就要大败亏输。

“柳公子好剑法!”

“柳公子天下第一!”

“风洛阳完蛋了!”

“果然还是越女宫强过天山派!”

四下里的武林人士看得如醉如痴,无不大声为柳青原鼓掌喝彩。就连买风洛阳获胜的人们此刻也希望柳青原夺下天下第一剑之位,成为万众期待的剑神。

“天啊,老风的剑法怎么缩水成这样了?”唐斗抬起一只手掌,捂住半边脸,不忍再看这场一边倒的决斗,“柳青原的超海剑法还没使出来呢,就已经撑不住了,这场比武下来,我唐门输得精光也就罢了,他这个天下第一剑今后还怎么见人哦。”

“阿斗,柳公子的超海剑法其实……其实,呃,我是说好像,好像已经使出来了。”祖菁紧张得双手紧紧捂着脸,只敢从指缝中去看这场激烈的比剑,听到唐斗的牢骚,不禁开口道。

“什么?已经使出来了?我没看见啊?这不都是越女宫的七十二劫、彩翼剑法,还有八阵图剑法吗?”唐斗烦躁地反问道。

“你看青石板地啊。”祖菁小声说。

唐斗低头一看,只见此刻的青石板地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是柳青原凌厉的剑罡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错落有致地聚集在一起,宛若一幅名家大醉之后的泼墨,无形之中组成了一幅惊涛骇浪,碧波横空的碧海潮生图。

整块青石板地此刻只剩下柳青原和风洛阳站立的地方仍然没有被剑痕覆盖。等到柳青原最后的杀招出世,这幅气势磅礴的碧海潮生图就将要完成,而风洛阳的天下第一之路也将走到尽头。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超海剑法。”唐斗目瞪口呆地看着风起云涌的青石板图,喃喃地说,“好极了,柳青原现在正使出自己最得意的超海剑法,老风现在使的却是,老天,我根本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剑法!”

“那是……那是我们天山派检验入门弟子基本功的云松剑法。”祖菁支吾了一阵,终于红着脸不情愿地说道。似乎她也为风洛阳竟然会使出这套剑法应敌感到羞愧。

“唐冰!”听到祖菁的话,唐斗一阵郁闷,忍不住高声吼道。

“大少!”听到唐斗的呼唤,唐冰立刻仿佛鬼魂一样,“有何吩咐?”

“告诉兄弟们,打点行装,咱们今儿晚上就要起程回益州。”唐斗没精打采地说道。

“阿斗,你要放弃小师叔吗?”祖菁大吃一惊,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激声问道。

“谈不上放弃,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顶不住了。”唐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小祖,你才刚来这里,不知道老风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十年了,每隔八九天一场决斗。天下第一剑之名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都替他辛苦。我看他要不是为了不辜负当年郑前辈传位之情,早就撑不下去了。”

“什么,小师叔的天下第一剑之位是郑前辈传给他的?”祖菁惊讶地问道。

“嘘。”唐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地朝左右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祖菁默默点头。

“嘿,今日一败,也说明当初郑前辈看错了人,老风的确不适合承接这天下第一剑之名。”唐斗茫然摇了摇头,似乎对于自己说出的这番话,也感到无可奈何。

“不,小师叔的剑法是天底下最强的。你们都错了,他只要想赢,一定会赢!”祖菁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