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弹剑阁坐落在瑶池以西,凭栏望水,景致独特,是天山派第一代弟子在天山就地取材,伐木运石修造而成,经百年风雨仍巍然屹立,乃是天山派的主建筑,也是派中长老和掌门的居住地。这一日天刚刚擦黑,天山派诸位长老顿时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弹剑阁掌门的居室之中,紧张地窃窃私语,人人眉头紧皱,如临大敌。
天山掌门冯临川焦急地揉搓着手掌,面对着一个个愁眉不展的天山长老们说道:“各位师弟师妹,今日是五年一度的招徒日,这已经是第三期了,事实恐怕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有所不为轩主事焦仲杰用手捋了捋自己瘦脸上的三绺黄须,苦叹一声,道:“从小咱们就告诉菁儿天山派代代名侠辈出,是大唐游侠儿的故乡。我们还天天为她吹嘘着祖家上一代如何的英雄了得,如今若是将真相告诉她,我怕她一时想不开,会作出傻事。”
“你还说!?”追月阁主事容倩一脸的不满,“吹咱们天山派和祖家吹得最欢的,不就是你和掌门吗?还说自己和当年祖家人在江湖上如何如何的行侠仗义,如何如何的风光无限。现在好啦,牛皮吹破了,看你们怎么收场?”
“可是当年咱们确曾经风光过,是不是掌门?”焦仲杰朝冯临川望了一眼。
“好汉不提当年勇,唉!”提到当年的事,冯临川昏黄的双眼清光一闪,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到最后,咱们师兄妹几个,还不是退回了天山,作了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这四个字一出口,本来已经愁云惨雾的诸位长老更变得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没了生气。
“菁儿是祖家的独苗,多亏了郑祖两家人的支持,天山派才能够于此风雨飘摇之际在江湖中幸存。她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几个老废物,怕是死了也没面目去见天山列祖列宗。”望云轩主事熊镇南下意识地猛抓着鬓角的络腮胡须,脑袋摇得仿佛拨浪鼓。
“你以为我们现在死了就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了?”泛舟居主事花雪姑尖锐地讽刺道,“不过……菁儿从小到大一直以为如今的江湖还和传说中一样逍遥自在,如今让她美梦破灭,她小小年纪,又如何承受得了?我真怕她会出事。”
“你说这事儿也真是闹心,今年怎么就是风调雨顺呢?让我们连个圆谎的借口都找不出来,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啊。”泛舟居副主事魏不平撇着嘴说道。
此话一出,冯临川,容倩,焦仲杰,花雪姑,熊镇南同时朝他望了一眼,似乎对他话里混乱的逻辑极为鄙视,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由自主地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一声清冽的长啸突然在瑶池之上响起:“掌门师伯,各位师叔,你们这些坏心肝的大骗子,统统都给我滚出来!”
听到这声吼,弹剑阁内的诸位天山上一辈宿老脸色同时变得惨白。
“事到如今,唉——”最先做出反应的乃是天山掌门冯临川,他仿佛放弃了一般长叹一声,“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是啊。”众长老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人人一脸无奈神情,唯有新上任的泛舟居副主事魏不平不太能够跟上掌门的思路,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掌门,你是否真要告诉菁儿事情的真相?”
他的话音刚落,却看到面前的天山掌门冯临川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破门而出,几个转折,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其他的长老亦步其后尘,鱼贯跃起,或破窗而出,或逐门而走,或撞墙出逃。魏不平这才醒悟过来,连忙也朝着门口窜去,却被几位捷足先登的长老撞到地上,还顺带踩了他几脚。等到他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想要夺路而逃的时候,一只玉葱一般娟秀的小手已经从他身后冒了出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往哪里走,魏师叔!十年来,你们骗得我好苦!”祖菁愤懑不平的声音骤然传入魏不平的耳际,气苦中带着三分绝望,顿时令他的心头一沉。
“菁儿……”魏不平无法可施,只得陪着笑转过脸去,却发现此刻的祖菁已经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啊呀,我的小祖宗,别哭别哭!”魏不平最怕的就是女孩子哭,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天山派最矜贵的女弟子。
“我不管,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小师叔十年了都不回天山,为什么天山十年来都没有招过弟子,你们天天月月和我讲的天山传奇到底是真是假?你不和我说,我今夜就从雪峰北面的冰川跳下去!”祖菁用手使劲抹了抹眼睛,擦去脸上所有泪痕,双目红肿地说。
“别别别,千万别,我……”魏不平含恨回头看了看天山其他长老逃逸的方向,望洋兴叹地摇了摇头,终于下定决心,“我和你老实交待,你跟我进来。”
他领着祖菁走入弹剑阁收藏江湖名侠列传和手记的藏经阁,关上门,让她坐在屋里的藤木椅上,接着从藏经阁最高的书架上拿下来一卷厚厚的卷宗,放到祖菁面前的书桌上,沉声道:“掌门和各位长老给你讲的江湖逸闻和天山传说,这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并非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在信口开河。”
祖菁将信将疑地朝书桌上的卷宗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卷宗刚一开头记载的就是天山祖师王琼和越女宫葬剑池一百零八护法的一战,这也是传说中天山开山立宗的一战,很有一段时间祖菁对此津津乐道。
她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喉咙中的哽咽,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将这年代久远的卷宗翻开。
第二页记载的是天星酒仙孙太湖在江南虎丘飞鱼堡七星塘与南晋十八剑客品茶论剑,以一手夜落星河剑威服天下,令天下江湖同唱夜落星河快剑歌。接下来的是隋末顾天涯单剑夜挑太行山;范青麟以舍身剑会战天下第一魔紫昆仑;倚剑公子连锋以青霄剑威震恒州,协助李靖击破突厥;郑家祖先,祖家先辈威震洛阳擂,横扫太行山,大破天书会。
几乎每一个长辈们给自己讲的故事,在这部卷宗中都有详细记录可查。祖菁看到这里,浑身上下因为极度的失望而产生的彻骨寒意渐渐消散开来,一股腾腾的暖气在她的身体里激烈地涌动着。
“原来,这些故事都是真的,都曾经在江湖中发生过。原来真的有过这么美的剑法,有过这么传奇的人。”祖菁贪婪地翻动着卷宗,伸展着自己纤纤玉手,痴迷地追逐着那些她曾经梦魂缭绕的名字。
“咳咳,不错。”看着祖菁兴奋不已的脸颊,魏不平虚汗直冒,紧张地握紧了手掌,“你先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你仔细看这些记载,你就会发现,最近的卷宗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祖菁急切地翻看着书页,双眼扫过卷宗的年代纪录,微微点了点头,喃喃说,“不错……”
“一切的起因都在几十年前那一场前无古人的天书大会。”魏不平叹息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但是,那场天书会不是已经被我祖……”祖菁连忙一立手中的卷宗,奇怪地问道。
“不错。祖前辈和郑前辈的确在天书会上阻止了魔教东侵,一统江湖的野心。而且参与天书会的魔头也陆续被收入关中刑堂。但是这一个风云际会的天书会却点燃了江湖中人对江湖门派局限的不满之心。在天书会之后十数年中,陆续有天书会魔头从关中刑堂越狱出逃。
“这些魔头不但身负神功,而且从天书会上获授绝顶秘籍,武功突飞猛进,在江湖上头角峥嵘,不可一世。他们和他们的传人大多目睹过当日天书会魔教教主想要一统江湖的雄心壮志,无不心生向往,跃跃欲试。随着这些魔头的活跃,江湖上强者林立,戾气横生,野心滋长。邪魔人物拉帮结派,互为手足,无视武林规矩,任意妄为。
“二十年前,群魔闹关中,最后一批天书会魔头在关中刑堂越狱而出,武林正派势力自此一蹶不振。原来的七大剑派各自枝叶凋零,嵩山剑派,海南剑派荡然无存,关中剑派门可罗雀,少林寺,越女宫闭关自守,浣花剑派形同虚设,我天山派也退回天山,不问世事。”
说到这里,魏不平用手抚了抚下巴上的短髯,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当年逍遥自在,风平浪静的江湖了。”
“二十年前……咱们天山派已经与江湖隔绝二十年了?”祖菁大吃一惊,失声道。
“哎,不错……”魏不平点点头。
“但是,小师叔……他是怎么上山的?”祖菁连忙问道。
“小风本来是云南哀牢山剑门的子弟。你也知道哀牢山剑门,这一派人对二十年前流行于世的洛阳论剑有一种情节。当年风家前辈独闯洛阳,想要光耀门楣,却败在咱们天山夜落星河剑下。
“自那之后,风家人代代闭门苦练,意图在洛阳论剑上重振声威,再加上哀牢山地处边陲,消息闭塞,他到沙州参加选拔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咱们天山派已经不再招徒的事情。他没有天山路线图,是硬生生靠着一身轻功踏遍西域,找上山门的。那个时候你还小,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他并没有和你说。”魏不平道。
“原来如此,我早就应该感到奇怪,”祖菁狠狠一拳打在桌上,“为什么除了风小师叔,其他的师叔都是这么大年纪,我也没有什么师兄,师姐。所有师弟师妹都是长老们的儿孙。我真是傻……一厢情愿相信你们的话。”说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委屈,不由得一撅嘴,双眼再次发红。
“菁儿,这些秘密终有一天你会知道,师叔本该早些告诉你,但是念在你还年幼,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些事实,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说出这些秘密,魏不平长长舒了一口长气,似乎自己心下也轻松了不少。
“为什么现在江湖这么凶险,小师叔还要下山呢?他不应该和你们一样留在山上吗?”祖菁心思一转,猛然想起了小师叔此刻的去向,连忙开口问道。
“因为他姓风,名字叫洛阳,所以他要下山。”魏不平耸了耸肩膀,简洁地说。
夜风混合着幽咽的鹰啼传入祖菁的寝室中,令她从混乱如麻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她没精打采地站起身,用火戳子点燃了屋里的油灯。寝室墙壁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卷依次在昏黄的灯火下显现出来。
最靠近南窗的画是一幅龟鹤延年图,那是祖菁的祖上所画,图上有两龟两鹤,各具姿态,神骏非常。在祖氏龟鹤延年图中,这一幅力作是少有的乌龟和仙鹤一样多的画。
接下来是一幅剑客独立孤山图,青衣剑客,连绵雪山,一轮孤月,景色凄凉。这是祖菁自己所画的顾天涯夜挑太行图,依照天山自古相传的夜挑太行剑歌所绘的,她本来想将顾天涯画得更加慷慨豪迈些,但是从那首剑歌中,不知为何,她只能领会出一种孤独寂寞的凄凉感。
在剑客独立孤山图侧,是一幅剑客月下起舞图。在圆月的明媚背景之下,这位腾舞于半空的剑客只留一道墨色的剪影,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夜幕,没有一丝星光。这是祖菁想象中郑家祖上以夜落星河剑威震洛阳的景象。整幅图只有圆月,剑客,夜幕,没有一点星光。在她心中,能够落尽星河的,只有灿烂的月华和剑客手上比月华更灿烂的剑光了。
紧接着剑客月下起舞图的是一幅顽童风筝图,一个竖着朝天辫的小孩,欢快地在沙漠上飞奔,放着一只形似乌龟的风筝。这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听小师叔讲述天书会传奇故事的时候,隐隐约约留下的印象,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幅图画。
最后一幅画,是一间灯火明媚的酒肆,里面坐着一群欢呼畅饮的江湖客,但是没有一个人的面目清晰可见。在众酒客的中央,祖菁画了一张空空如也的酒台。祖菁不记得是在多久之前了,曾经有一位天山前辈告诉自己:大唐的侠客们在行侠仗义之前,总会选一间灯火明媚的酒肆,聚在一张酒台上,欢呼畅饮,直到黎明,之后是生是死,皆是快活。
“是生是死,皆是快活。这样的江湖,怎么会消失?”看着这幅尚未完成的图画,祖菁脑海中浮想联翩,从小到大长老们讲述的天山传奇宛若一幅幅鲜活热动的泼墨画浮现在她的眼前,令她一时之间心摇神驰,不能自制。“我还在这幅图中留下了自己和未来江湖朋友们的位置,从小到大,我都在梦想,是谁会和我在这里举杯共盏,欢度良宵。”
“不,不能这样,我不想这样!”终于,一种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激情从她的心底奔涌上来,令她冲口喊了出来。听到自己的叫喊,祖菁更加明确了刚刚下的决心,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门,飞身蹿了出去。
在她的房门外,天山派一众长老掌门都聚集在天山弟子寝室旁的塔松林中,暗暗观察着祖菁房间的动静,生怕她激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此刻看她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人人知道大事不好,连忙丛林中冲出来,前后左右将她围了一圈。
“菁儿,千万冷静,不要做傻事。”天山掌门冯临川伸开双手一把将她拦住,陪着笑脸道。
“是啊,是啊。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虽然江湖不是以前的江湖,但是天山派仍然是你最安全的家。”
“不如明天你不要做早课了,让师姑带你到雪海去采雪莲花,轻松一下。”
随着掌门人的开腔,众位长老纷纷附和,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众位师叔伯,菁儿已经下定决心……”祖菁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闪烁着激动的红潮,“我要下山!”
“下山?”众天山长老同时惊叫道。
“下山……去干什么啊?”魏不平长老不解地摸着后脑勺,开口问道。
“我要……拨乱反正,让江湖重新变成以前的江湖!变成以前那个是生是死,皆是快活的江湖。”
她的话一出口,众长老同时失笑了起来,就算最严肃的掌门师伯冯临川都忍俊不禁。
“你们笑什么?有什么这么可笑?”祖菁被他们笑得满脸发烧,连忙轻轻一跺脚,嗔道。
“呃,”冯临川看到她一脸严肃,顿时收起笑容,“你……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这么大的决定,怎么可以儿戏?”祖菁撅起了嘴。
“菁儿……”掌门身边的魏不平叹息着边摇头边说,“你还太小,不知道江湖的凶险。你这样下山,别说拨乱反正,就是能够保住性命都有困难。那些江湖上横行无忌的魔头,若是遇上,恐怕你连个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当年顾天涯前辈夜挑太行山,也是一个人单人独剑下山去的,他行,我为什么不行?”祖菁不服气地说。
“顾天涯下山挑太行,那是虎入群羊。你下山走江湖,那是羊入群虎!”天山掌门冯临川毫不客气地说。
“那还是我更勇敢些呢!这叫做一代胜过一代!”祖菁士气高昂地反驳道。
冯临川身子一晃,用手把住身边魏不平的肩膀才勉强站住,无奈地叹了口气,嘴里咕噜了一句:“我有点眼冒金星。”
“咳咳,菁儿,你现在是追月阁弟子,你也知道天山门规,追月阁弟子下山行侠,除非轻功达到青霄之境。”天山掌门冯临川说到青霄二字之时,已经声色俱厉。
“青霄……”听到这两个字,祖菁脸上兴奋的红潮渐渐褪去,肃穆之情油然而生。
“江湖行者的轻功,有两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归鸿之境,领悟了归鸿,才算得上是江湖人。第二重境界是青霄之境,领悟了青霄,永世无法脱离江湖。菁儿,你的轻功距离青霄之境,还差最关键的一步。这也是我们无法放心让你下山的关键。”冯临川沉声道。
“好,我这就去领悟青霄之境,这样,你们就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我下山了!”祖菁坚定地说。
“菁儿,你想清楚了!”魏不平听到这里,着急地说,“若是二十年前,我们会鼓励你去领悟青霄之境,因为作为江湖人乃是我辈毕生的幸福。但是现在,永世无法脱离江湖,也许是一生的诅咒!”
“不,永远不是!”祖菁抗声道,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已经一个飞旋,转头朝天山雪峰北坡的大冰川飞奔而去。
天山雪峰北坡的冰川绵延百里,仿佛一把巨大的偃月刀顺着山势斜切入河谷之地。整座冰川在春暖花开之际,融水奔流之声,宛若雷霆战鼓,气势非凡。在山间的断层之中,屡有冰川融水汇成的瀑布和溪流,山势也因此而起伏变换,参差不齐。在雪峰山腰处,因为多次雪崩,一小部分冰川被万吨的积雪折断,断层斜铺在突起的山岩之上,和原来冰川的走势,形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尾部仿佛一只凤凰高高扬起的尾翼,孤傲地刺向苍天。在这段冰川的后上方,有一段凸起的山崖突出峡谷,悬空而立。这片冰川被世代天山弟子称为青川。
青川乃是历代天山弟子领悟轻功最高境界——青霄之境的圣地。领悟了青霄,永世无法脱离江湖。很多江湖人一生都无法领悟到青霄,他们到死都不明白青霄之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然而,那些领悟青霄之境的江湖人,却再也想不起以前不会青霄之时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所以他们无法解释给我听,为什么会了青霄,他们永世不能脱离江湖?在他们的世界里,江湖就是他们的一切。”祖菁默默站在青川的最高峰,看着眼前被月华照耀,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冰川。
她要从青川的尽头施展轻功,飞身之下,穿越过上百丈的距离,沿着青川与众不同的弧度,在青川的尽头飞身跃起,施展自己学过的所有身法,想尽办法飞回青川上空的悬崖。传说,只要能够做到这个飞跃,你就会领悟到青霄。
很多天山弟子一直到死都不敢做这个恐怖到极点的飞跃,青川孤悬万丈高崖之上,俯瞰千里天山谷地和头角峥嵘的雪峰冰川,一个失手,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除非对自己的轻功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是对自己的轻功有着百分百信心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山风呜咽,恍如挽歌,在祖菁的耳畔空洞鸣响,夜鹰的哭诉在河谷之地乍然响起,又迅速淡去,宛如朝不保夕的人生一般捉摸不透。青川千丈之下冰川融水汇成的河流,反射着明媚的月色,闪烁着晶亮的光华,仿佛一条珍珠项链,缠绕在河谷之中。河流两侧,怪崖如刀,群松如戟,寒冰横绝,乱石如坟,令人观之丧胆。祖菁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自己若是高台失手,脆弱的身子在千丈之下的河谷中,将会如何被山崖,冰川,乱木,碎石撕扯折磨。
她下意识地用力握住双拳,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沉重地喘息着。夜风袭背,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已经汗透重衫。
“我对自己的轻功,真的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吗?”祖菁心惊胆战地问着自己。她感到冥冥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揉搓着她的心房,想要将她身上仅存的一丝勇气和力量统统积压出去。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闭上眼睛,感到脸上紧绷的肌肉忽然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
“我原来对自己的轻功根本没有信心,原来,我还不适合下山……”她伸手抱住双臂,只感到天山早春的凉意铺天盖地袭来,将她彻底吞没。
她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现出十年来她三次空等山门,却无法等到拜山弟子时的景象,那种蚀心断肠的失望,那种铭心刻骨的寂寞,难道她就这样一生一世地忍受下去吗?此时此刻,天山寝室中那幅热火朝天的江湖夜栈图仿佛黑暗中一盏明媚的灯火,突如其来地照入她的心田,令她感到温柔的暖意。
“管它呢!”祖菁只感到一股热气直冲脑海,浑身寒气尽消,她双臂一振,身子犹如一只回翔的飞燕跳上了明亮如镜的青川,沿着陡峭的冰面飞驰而下。
如刀的断崖,剑戟般的丛林,奔涌的流水,横空而立的冰川断层呼啸着扑面而来;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她的脸颊,她感到眉毛上地结了一层霜花;河流反射的月华在她的眼前划出宛若蚯蚓一般的长长弧光,标示着她飞冲而下的遥远距离。眼前的一切随着她的身子颠簸起伏而呈现出一重重光怪陆离的景象。
刚开始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后微仰,以此来缓解心脏悬空的苦楚,渐渐的,恐惧被兴奋之情所击退,她感到自己仿佛一只振翅长空的云雀,正在青川之上自由翱翔,那种彻头彻尾,豁出去了的爽快,让她的心田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喜悦。
“就像长了一双自由自在的翅膀,我在天山之巅可以展翅飞翔!”祖菁将身子向前大胆地倾去,双手大大地张开,激动地捞着盈手的疾风,仿佛飞鸟用翅膀迎合山风的吹拂。
随着青川冰层的弧度,祖菁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由下落转为上升,眼前的景象也从天山谷地的河流之光转为了满空被月华照亮的流云和依稀可见的淡淡星光。
行到青川的尽头,她整个人沿着那宛若凤凰尾翼的冰面旋转冲入天空。随着她的身子在空中仿佛风车一般地盘旋转动,她眼前原本清晰有序的世界忽然间化为了千万道飘逝如电的流华,星光,月色,流云,青天,河波,谷地,冰川在她眼前糅合成了一片斑驳灿烂的流苏,万花筒一般千变万化,片刻不停。
这一刻,她感到一种之前无法企及的自由感,仿佛自己终于挣脱了一片纠缠终生的巨网,她的魂魄呼啸着在群山之巅纵横驰骋,山河大地,宇宙洪荒,世间再也任何东西能够束缚她的心灵。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经羽化飞升。
她的身子在空中自如地飞旋着,她看到一片流云在自己的腰下轻柔地掠过,在她耳畔,一只苍鹰振翅飞过,朝她发出一声柔和的鸣叫,好像在和自己的同伴打招呼。紧接着,她感到支持身体上升的力道终于渐渐消散,眼前旋转变幻的一切重新开始变得清晰。
她腰眼一使劲,身子连续三个流畅的凌空后滚翻,下伸点地的右脚稳稳踩在高踞青川之巅的山崖上,发出轻柔的“哒”的一声。
万籁俱寂,连山风和鹰啼的声音都消逝不见。在祖菁耳畔长久回响的,只有刚才轻柔的脚尖落地声。那是她从飞仙之梦回到现实的契合点,那证明着她,祖菁,作为一名天山弟子,已经领悟到青霄之境。从脚尖落地那一刻起,她将永世无法离开江湖。那轻柔的一声,在她耳中,响如雷霆。
张开眼,从更高处看着青川之下千里河山的景色,断崖,林莽,河流,乱石,冰川再也没有了令人心胆俱寒的恐惧,再也无法让她心存敬畏,整个天地,只是她恣意驰骋的乐园。一股无法克制的欢快感电流一般涌遍了她的全身,丹田中温热如火的真气喷薄而出,在奇经八脉中奔腾如沸。祖菁仰起头,肆无忌惮地张开嘴,让这股真气破茧而出,在天地间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