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元和十四年夏,宪宗皇帝展开了削藩的最后一战:夺取平卢。

  元和十二年李愬发奇兵雪夜入蔡州,一举剿灭淮西吴元济后,各藩震慑于朝廷的威势,纷纷归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将儿子送到长安为质,以示投诚。曾经相互勾结刺杀了武元衡的河朔三镇淮西、成德和平卢,一直都是诸藩中最桀骜不驯的,如今也只剩下平卢李师道一个光杆了。

  起初李师道上表割让三州,并送儿子进京入侍。皇帝为百姓生计,接受了他的求和。谁知李师道出尔反尔,在朝廷派出使者到平卢宣诏受降时又公然反悔,皇帝忍无可忍,下诏削去李师道的官职,并命魏博、宣武、义成、武宁和横海共五大节度使共同征讨平卢。

  自从宪宗皇帝削藩以来,就数这次讨伐难得的顺利。参与作战的藩镇人心已归服,所以仗打得特别卖力,其中尤以田弘正率领的魏博军为翘楚。元和十四年霜降之时,宪宗皇帝采纳了裴度的建议,诏令田弘正取道杨刘渡过黄河。田弘正奉命率军过河后,直捣郓州,一举击败平卢大将军刘悟。很快,朝廷派来的李酝、李光颜和田弘正对郓州形成三军合围之势,李师道逼着刘悟出兵迎战。刘悟知道田弘正的厉害,不愿贸然出击送死,李师道便怀疑他有叛心。内外交困之下,刘悟决心倒戈,回兵郓州斩杀了李师道父子,拎着两颗脑袋向田弘正求降。

  至此,平卢藩镇平定。宪宗皇帝从即位伊始便发起的削藩战事,终告全面胜利。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就成了大唐帝国最大的顽疾。王化之外的藩镇,民风日益悍野,目无伦常,是从盛唐文明巅峰的大倒退,也是大唐人心向背的极大损失。藩镇割据的大唐,犹如浑身长满了毒瘤,处处溃烂不遂,任其发展的话,朝廷就等于被动等死。但削藩战争要消耗已经极其羸弱的国力储备,江南等赋税重地的百姓被盘剥得一干二净,民怨四起。一着不慎,甚至有可能将大唐重新拖入全面战乱、分崩离析的可怕境地。

  正因为削藩面临这么多不利因素,从代宗、德宗到顺宗的几代皇帝,均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将这副重担压到了宪宗皇帝的肩上。

  元和君臣,终不辱使命。经过将近十五年艰苦卓绝的努力,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六十年的诸多藩镇,从此尽皆听从朝廷约束。诚然有武元衡、裴度、李愬这样的良将贤相为削藩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没有宪宗皇帝的“慨然发慎,能用忠谋,不惑群议”,诸事仍然不可能成就。

  平卢既平,在时人心中,宪宗皇帝绝对称得上是安史之乱后,大唐最英明有为的君主了。

  仲夏的傍晚,长安城内的暑气久久不肯消退,滚滚雷声在天边隐而欲发,闷热更甚。城东春明门外的旷野上也是乌云压顶,连一丝风都没有,未见得比城内凉快半分。

  城门还未关闭,仍有车马匆匆赶来入城,但碍于将下未下的雷雨,行进的车马明显要少于往常。终南山的阴影下,大片简屋陋舍逼仄地挤在一起,家家户户都敞着门窗透气。这里不像城中有金吾卫巡街管束,不少人干脆坐到门外乘凉,男女老少不分彼此。

  只有一个院子的门从早到晚锁得严实,大家都道此处已许久无人居住。暮色更深了,当空中打响第一声闷雷时,一条黑色身影从院墙上一跃而入。

  崔淼立即迎了上去:“怎么去了那么久?”

  聂隐娘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回答:“难得故友重逢,本来还要留我夜饮叙旧的,我就是怕你心急,找了个借口离开,已是失礼。”又盯了崔淼一眼,“崔郎何时也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崔淼没有回答,却向东北方向仰起脸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撕开夜空,闷雷滚滚,空气几乎凝滞不动,但就是不下雨。

  “我第一次见到静娘,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夜。”他说。

  聂隐娘也抬头望着天空:“我方才还去了一趟贾昌的院子,那里只剩下一座白塔,什么都没有了。”

  乌云翻滚的天际,每一道霹雳闪过之时,大明宫的轮廓都会在龙首原上瞬时突显,带着力压千钧的威严。

  聂隐娘道:“这场雨憋了一场天,还不知能不能下来。”

  崔淼看着她,问:“都谈好了吗?”

  “谈好了。”聂隐娘回答,“田弘正因平定平卢立下首功,圣上已加封他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便可以着紫袍了。明日圣上将在麟德殿中设宴,亲自召见他。”她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真没想到魏博也能有如今之荣耀。”

  “大势所趋,隐娘该为之欣喜。”

  聂隐娘冷笑起来:“当年田季安统领魏博时,荒淫无道,田弘正看不惯他的恶行,曾私下串联我,希望我夫妇二人能助他除掉田季安,夺取节度使之位。我虽厌恶田季安的为人,但觉得朝廷对魏博虎视眈眈,我们更不应该内讧,所以就乘着田季安派我去刺杀刘昌裔的机会,转投在刘帅麾下。不久便听说田季安暴卒,田弘正乘其子田怀谏年幼,夺下了节度使之位,又向朝廷派去的特使裴度投诚。从那以后,魏博便由一头猛虎摇身变成了朝廷的一条忠犬,现如今更因替朝廷效力,剿灭其他藩镇而受到嘉奖。崔郎真的认为,我会为此而喜悦吗?”

  崔淼反问:“难道隐娘不愿意看到四海归心、天下一家的局面?”

  “不愿意。”聂隐娘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本出身藩镇,更愿意看到一个欣欣向荣的自主的魏博。”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是吗?咱们等着瞧。”

  “不谈这些了。”崔淼岔开话题,“田弘正看到隐娘突然去访,没有起疑心吗?”

  “没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当年我虽未助他,却也没有去向田季安告发他,所以他对我还是相当信任的。”聂隐娘一笑,“更重要的是,他对我所提之事极为热心。”

  “哦?我还怕他不相信杜秋娘在我们手上。”

  “他知道我不是乱开玩笑的人。”聂隐娘直视着崔淼道,“我已和田弘正约定,明日他入麟德殿召对之时,将把杜秋娘献给皇帝。”

  这就是崔淼苦苦筹划了一年的计划。

  聂隐娘又道:“田弘正不仅没有怀疑,反而喜出望外。只因他早就听说过,之前皇帝削藩成功,叛臣家眷没入宫闱时,其中就有特别出众者受到皇帝宠幸,还生下了皇子。田弘正如今圣眷正隆,一心想着要锦上添花,能够讨得皇帝更多的欢心。我们此时送上杜秋娘,正中他的下怀。”

  这个计策能够成功的关键还在于:藩镇在长安的进奏院遍设眼线,掌握着从皇帝到达官贵人们的各种动向,其准确和详尽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长安本地人。聂隐娘和崔淼在商议这个计划时,最担心的是田弘正不了解杜秋娘对皇帝的重要性,多加解释的话又会显得累赘,反而令人生疑。没想到今天聂隐娘刚一提到杜秋娘,田弘正就已知道她曾为长安头名歌妓,连皇帝暗地里宠幸她都早有所闻。于是聂隐娘便顺水推舟地告诉田弘正,杜秋娘在元和十一年诈死离开长安后,生活颇不顺遂,故而心生悔意,想回京城来见皇帝向他认错呢。恰好二女在途中巧遇,聂隐娘便将她护送来了长安。

  聂隐娘对田弘正说,这将是魏博再向皇帝献媚的绝佳机会。而自己多年来远离魏博,一直感觉对魏帅有所亏欠,也想借此稍作补偿。田弘正完全可以装作对皇帝的隐私一无所知的样子,只是进献一名出色的歌姬而已。这样连皇帝的面子都顾及到了,却又拍了一个最到位的马屁。对皇帝来说,曾经软玉温香在怀的美人千里迢迢来向自己负荆请罪,纵然是有一副铁石心肠,恐怕也会化了吧。

  谈到这里,刚刚荣登三品大员的田弘正冲着聂隐娘抚掌大乐:“此等美事,岂有不成全之理。”于是一拍即合。

  头顶上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倾盆而下。

  聂隐娘与崔淼奔进屋时,榻上的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俩。

  崔淼说:“定了,就在明天。”

  杜秋娘沉默。

  崔淼来到榻前,迟疑了一下,低声问:“你……愿意吗?”

  “哼,现在想起来问我愿不愿意了?”杜秋娘道,“千辛万苦地把我从成都弄回长安来,我就算不愿意,现在说还有用吗?”

  崔淼说:“秋娘,此中曲直我都对你说明了,如今也不想再重复。我知道这样做对你不公平,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崔某在此谢过了。”说着对她深深一揖。

  杜秋娘仍然拉长着一张脸:“你先别急着谢我,明日见到皇帝后,我自己还生死未卜呢。”

  “这倒不怕。”崔淼笑了笑,“我相信秋娘之魅,无人能够抵挡。”

  “算了吧。我有何魅?裴炼师能让崔郎生死与共,才是女子的真魅力。可叹我杜秋娘风光一时,到头来却连一个真心人都没有。”

  轮到崔淼沉默了。

  少顷,杜秋娘又道:“裴炼师与崔郎对我有救命之恩,杜秋娘虽是烟花女子,却也懂得义气二字。如今二位有难,我自当舍命相助,没什么可多说的。只是有一点,明日我即使入了宫闱,见到了裴炼师,也只能带句话给她。别的,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并不需要秋娘做别的,只要秋娘告诉她——我还活着。”崔淼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请秋娘务必对她说,我就在春明门外的老地方等她,会一直等下去。”

  “你傻啊!就算我说了,她也未必愿意出宫!”

  “她会的。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进大明宫。所以还要请秋娘告诉她,不必再寻根究底,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只要她平安归来。”

  “可她怎么能出得来?”

  “没关系,我等着就是了。”

  “你——”杜秋娘愣了片刻,又恨恨地说,“虽说没有你们帮忙,我可能早就在宫中了。如今在外逍遥了三年,也不算亏。但我既得了自由,现在又亲手将其葬送,只为替你们传句话,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值!”

  “我觉得值。”

  杜秋娘一咬樱唇,“你就不怕我去向皇帝告发你?”

  崔淼笑了:“如果那样,说不定我死前还能见她一面。此生足矣!”

  “你……”杜秋娘再也无话可说,一赌气从榻上下来。

  “去哪儿?”聂隐娘挡住她。

  “去外面透透气!”

  “外面在下大雨。”聂隐娘拦道,“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见皇帝,总得有个好脸色。”

  “睡不着!”

  聂隐娘顺手一拽,把杜秋娘摁回到榻上:“睡不着就好好打扮打扮,晨钟一响我就带你进城。”

  雷声不绝于耳,一道接一道凌厉的闪电在窗外划过。突然,一道寒光直接打到眼前,把杜秋娘吓了一大跳。凝神再看,原来是聂隐娘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引刀出鞘,昏暗的房中顿时随之一亮。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明日入宫,不能携带兵刃,这把纯勾还是得留下来。”

  “关于这把匕首,我还打探到了一些内情。”聂隐娘对崔淼说,“静娘曾经说过,纯勾是李长吉给她的定情信物,但我却发现,它实际上出自宫中。”

  “皇宫里的匕首吗?”杜秋娘好奇地端详着纯勾。

  “长吉取自宫中?”崔淼思忖着道,“据我所知,李长吉做过一段时间的奉礼郎,有机会出入宫禁。但以他的官职和身份,应与这样一把宝刃没有瓜葛。”

  “据我推断,纯勾是有人带出皇宫后,再交给长吉的。”

  “谁?”

  聂隐娘道:“前朝的大宦官俱文珍。在德宗皇帝时,俱文珍就是权势熏天的大宦官。永贞期间,他以先皇病重为由,极力推举太子监国,传言连先皇禅位的诏书都是俱文珍召集一干翰林所拟,所以当今圣上刚一登基,便将俱文珍封为神策军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与吐突承璀受到的宠信程度相仿。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俱文珍却突然失宠,还遭到了以吐突承璀为首的其他宦官的群起而攻之。俱文珍只能称病自愿离宫,不久在外病死。特别奇怪的是,俱文珍虽没有儿女,与族中亲戚也断了往来,以他做了一辈子宦官的积蓄,晚年当能殷实无虞。但他最后却死在长安城的崇义坊中,一处破烂不堪的租屋里面。恰好,长吉在长安为官时十分拮据,也租住在同一所房舍里。”

  “还有这等事?”崔淼原本满腹心事,却也被聂隐娘所说的故事吸引住了。

  “我曾去过崇义坊的那个地方,还几乎遭了暗算。记得吗?就在原先想送她出城的那一晚。”聂隐娘朝杜秋娘一指。

  “我听韩湘说过,你们遇上了会邪术的昆仑矮奴。”

  “哼,说明皇帝也找到了那里。”聂隐娘冷笑道,“你想,皇帝总不会是关心李长吉吧?”

  崔淼说:“有没有可能……俱文珍栖身于崇义坊中,正是为了躲避皇帝的追杀?”

  “很有可能啊。”杜秋娘插嘴,“像他那么有地位的人,一定得躲到最穷陋的地方,才不容易被发现嘛。”

  “那他为什么不离开长安?”

  “也许他确实有病,没法走远,所以只得在崇义坊中暂时安顿下来。”

  崔淼点头道:“有道理。但是俱文珍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一位朝廷官员也住在那个破烂地方。”

  聂隐娘说:“谁会想到长吉竟困顿如此呢?更要命的是,长吉肯定认出了俱文珍!”

  “对!”崔淼越听越来劲,就连黯淡的目光也恢复了些许往日的亮度,“所以俱文珍若想继续躲藏的话,就必须请长吉帮自己隐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许他向长吉透露了一些宫闱秘闻,也许他还指望着长吉能帮他逃出长安。然而贫病交加,再加上担惊受怕,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于是……”聂隐娘的目光落到纯勾上,“他将这把匕首留给了长吉。”

  崔淼小声叫起来:“我明白了!当初武元衡会找上静娘,多半也是因为查得长吉拿到过纯勾!可是……这把纯勾到底有何蹊跷啊?”

  “原先我也想不通这一点。”聂隐娘慢吞吞地道,“纯勾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刀,身为刺客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价值,也想不惜代价地得到它。但这只是一个刺客才会有的欲望,对于普通人来说,纯勾上的宝石已经全部剥除,本身并不值多少钱。皇宫中的宝物何止千万,传世名剑想来也不会少,失去一把纯勾又有什么大不了呢,非要千方百计地去寻?”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直到今天,我在田弘正处看到这个,才大概猜出了其中的道理。”

  杜秋娘先抢到手里,念道:“辛公平上仙……咦,这是什么意思?”

  崔淼将蜡烛移近,两人凑在一起读起来。须臾,崔淼惊道:“这说的是刺杀皇帝啊!什么人竟敢编造这样的故事?”

  聂隐娘答非所问:“这里面提到的匕首,前后一样宽,像一把直尺的奇怪形状,你们不觉得眼熟吗?”

  不约而同地,崔淼和杜秋娘凝视横陈于烛光下的纯勾,它的寒光亮过烛火,亮过闪电,仿佛能照彻人世间一切罪恶。

  “我听他们说,这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是今年上元节时,从数个祈愿灯上散布出来的。后来朝廷派出金吾卫四处搜罗,民众禁不住惊吓,纷纷将捡到的上交,也有的偷偷撕毁或者烧掉,总之无人敢于私藏。”说到这里,聂隐娘微微一笑,“但魏博进奏院是不怕的。我今天去见田弘正时,他便给我看了这个。我觉得有趣,干脆趁他不备夹带了出来,也让你们开开眼界。”

  崔淼的眼波一闪:“田帅为什么要给隐娘看这个?”

  “最近圣躬不豫,京城中传闻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便有一个说法,指上元节时自天而降的《辛公平上仙》乃为凶兆。因此田帅才给我看了这个,让我明天见到圣上时,不要唐突。”

  杜秋娘忙问:“皇帝的身体不好吗?怎么不好了?”

  “这我可不清楚。”聂隐娘瞥了她一眼,“明天秋娘就能见到皇帝了,到时候自己去问便是。”

  杜秋娘顿时面红耳赤。

  崔淼点头道:“这么看来就太有意思了。先不去管《辛公平上仙》由何人炮制,至少有一点很明确,纯勾应当是一柄刺杀皇帝的凶器!”

  聂隐娘问:“是已经杀过,还是即将要杀?”

  她的口气使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崔淼说:“也许……都是。”

  “可惜,这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了。”聂隐娘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