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截舌后的第二十天,裴玄静应皇帝召见,离开牢房,再度站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早就有宫婢来帮她洗漱更衣。除了在兴庆宫中,裴玄静还没遇到过这样满头银丝的老年宫婢,服侍人的手法倒是十分娴熟,默默无语地帮裴玄静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老宫婢举起一面铜镜,让裴玄静照一照自己的样子。

  呵,镜子里的这个女子还是她吗?裴玄静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铜镜中的面孔。伤口愈合之后,从五官轮廓上几乎看不出变化。新换上的雪白道袍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晶莹无瑕,而那双一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明眸变得愈发深邃,在黯淡的铜镜中像两颗漆黑的珍珠。

  “娘子真好看啊。”老宫娥直到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

  裴玄静有些意外地朝她瞥了一眼。老宫婢又把头低下了。

  走出门,便看见前方大片空地上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长安三大内,裴玄静都已经到过,她见惯了金碧辉煌,也曾为残破凋敝而黯然神伤。但眼前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却是三座皇宫中绝无仅有的。

  如果不是祭天台前仍然站着几名神策军,简直不能相信此地属于皇宫。其实祭天台下的地牢已经空了,根本不需要守卫。那几名神策军是专门来看管裴玄静的。

  自从受刑之后,裴玄静就被送来太极宫中,关押在三清殿旁残存的下等奴仆的房舍中。除了那几名远观的神策军守卫,整个太极宫西隅的这片狭长地带中,就只有裴玄静这一名囚犯。

  很显然,皇帝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见到裴玄静,所以才做此安排吧。

  她倒觉得十分安逸。

  裴玄静上了马车,撩起车帘,看到老宫婢弓着身子,向南去了。

  南面是掖庭宫。

  掖庭宫中都是最低等的宫婢,其中不少是犯官的女眷,也有犯错遭罚的宫婢甚至被打入冷宫的嫔妃。没入掖庭便意味着终生为奴,很少有人能从掖庭宫走出来,掖庭便是她们人生最后的归宿。所以,打破惯例的上官婉儿才会被称为人中翘楚。

  裴玄静注视着老宫婢远去的背影——她因何没入掖庭?又是什么原因使她从掖庭宫中被挑选出来,专门来为裴玄静梳妆?还有,她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裴玄静的思绪被拂面而来的春风打断了。将近一个月没有出门,天地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暖风和煦,杨花和柳絮在空中簇拥起舞,惹得她的鼻子微微发痒。

  春天来了。

  只有清思殿仍停留在严冬中。龙涎香气与冰块散发的寒气交融在一起,香者更香,寒者更寒。

  裴玄静入殿跪拜,良久,才听到皇帝说:“宋若昭的尸体找到了,就在太液池中。”

  她抬起头。仿佛初遇一般,他们都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彼此。裴玄静几乎认不出皇帝来了。

  二十天不见,皇帝老了十岁,于阗大玉盘中的冰霜好像全部凝结到了他的鬓边。尤其让裴玄静感到震惊的是,他的神态变了。在裴玄静的印象中,皇帝是她所见过的最傲慢的人。这一点儿不奇怪,因为他是天子,自然可以睥睨天下。但是裴玄静第一次见到皇帝时,便从他的傲慢中看到了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决心。他的傲气是进取的,是胸怀社稷者的野心万丈。正是这种特殊的傲慢,使皇帝看起来相当年轻。

  他真的不像一位守成的君主,而更像一位开疆拓土的战士。他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是一位从不停歇地“打江山”的皇帝。这样的皇帝怎么会老呢?即便是死,也只能战死在沙场上。

  在贾昌的小院中第一次见到“李公子”时,裴玄静便感叹于他的高傲与锐气。从那时起,裴玄静就对皇帝始终抱持着矛盾的感情。她憎恨他将天下人视为草芥,毫无怜悯的冷酷,但也敬佩他对于自身使命的坚持。正是这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导致了她在面对他的淫威时,一直自相矛盾的行为。她反抗他,但又服从他,均源于她在内心敬重他,同时又厌恶他。

  今天,就在裴玄静踏进清思殿前的那一刻,甚至在她听到他说“宋若昭死在太液池里”的那一刻,她都坚信这种矛盾不复存在。对于皇帝,现在她的心中只有恨,再没有别的了。

  可是不对啊,为什么皇帝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的狂傲呢?他的强硬呢?他的坚韧呢?

  裴玄静惊骇地发现,当皇帝失去斗志以后,就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根基。令她既恨又敬的东西同时消失了,如今在御榻上坐着的,几乎是一个老人。头一次见到皇帝时,裴玄静不相信他已年满四十岁;今天见到皇帝时,裴玄静同样不敢相信他还未到四十五岁。

  出了什么事?

  他不是一切尽在掌握,把最后的威胁都排除掉了吗?

  皇帝说话了:“朕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在云母屏风的后面,皇帝打开金匮,示意裴玄静上前来。

  摆在最上面的是《推背图》第二象。

  裴玄静的目光停驻在七言诗上,那两个红字格外鲜明,不容忽略。

  “看清楚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

  “宋若昭给你看过整部《推背图》?”

  裴玄静又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第二象预示着什么?”

  裴玄静看着皇帝。

  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从《推背图》被撰写出来以后,第二象所预示的内容就一直不可言说,因为它代表的是——大唐的国祚。没有人敢解读第二象,也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敢让人去解读它,哪怕是太宗皇帝本人。其实它的寓意不言而喻,从朕登基的第一天起,《推背图》第二象就是朕的信心来源。”他问裴玄静,“你还记得第二象的谶诗原先是怎么写的吗?”

  裴玄静记得。

  但是皇帝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他虽面对着裴玄静在讲这番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原先的谶诗是这么写的:‘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解读这首诗太容易了。江中鲤鱼是指李家,重重源源从高祖皇帝而起。子子孙孙二九人,指的是帝位在李家子孙中代代传承,也许是二十九代,也许是十八代。至于‘三百年中少一纪’就更好解释了。三百年,是指大唐将有绵延三百年的国祚,而少一纪呢,或许是指三百年少一年,也可能少一个月、少一天、一个时辰……”他住了口,沉思片刻,才又道,“朕不知道其他人的看法,但朕一直这样解释《推背图》的第二象,朕对此笃信不疑!”

  裴玄静听懂了:为什么皇帝说《推背图》第二象给予他信心。因为按照他的解读方式,大唐国祚将近三百年。不管是三百年少一年,还是少一个月,少一天,大唐从现在算起,还有起码一百年的国祚!谶诗第三句的帝位传承,也佐证了这个推测。从高祖皇帝开始至今,如果不算武周的则天女皇,那么当今圣上恰好是大唐的第十一位君主。不论大唐的帝位将传承二十九代还是十八代,都还在方兴未艾之时。

  当人人都以为大唐已经风雨飘摇时,皇帝却几乎以一己之力擎起整个江山,正因为他拥有最坚定的信念:大唐距离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还远着呢!而他自己在帝王序列中所处的位置,也恰好位于中间,承担着转折的重任。

  如果从现在开始算,大唐还有不少于一百年的国祚,那么皇帝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正在把一个帝国从深渊中带出来,重新攀上高峰。从安史之乱开启的持续衰败的局面在他的手中得以扭转,只有这样,大唐才能够浴火重生,再延续一百年!

  “可是它变了!”皇帝指着金匮中的第二象,声嘶力竭地说。

  是啊,谶诗变了。从二九人变成了二五人,从三百年变成二百年!

  太可怕了。裴玄静完全理解了皇帝的绝望。二五人,解释为二十五位帝王尚可,但如果解释成十代传承呢?而三百年变成二百年,则更加直白并且逼迫太甚。现在的谶诗等于在说:大唐将亡,亡于当下!

  “你与宋若昭一起勘察过凌烟阁异象,她说那一切都是鬼神之力,包括《推背图》的变字。你也这样认为吗?是吗?!”皇帝的问话仍然像过去一样咄咄逼人,但是裴玄静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恐慌和虚弱。

  她直直地望向他。

  皇帝仍然在喃喃自语:“宋若昭死了,一柄宝剑穿胸而过,正如第二象中的鲤鱼……她怎么会死成那副怪样,难道也是鬼神之力吗?”他盯着裴玄静,“假如凌烟阁异象真乃鬼神所托,就是为了让人发现第三十三象的变化。那么,宋若昭死成第二象中鲤鱼的样子,也是为了叫朕留意到第二象的变化吗?”

  裴玄静垂下眼帘,不忍再看皇帝。

  他冲着她低吼:“你没有听见朕的问话吗?回答朕!”

  她只好又抬起头来。皇帝却连连摆手道:“不,你回答不了,是朕错了,错了。你走吧,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