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永安公主趾高气扬地迈入门槛,可一进到屋内,她的高傲姿态就瓦解了。

  裴玄静向榻上让她:“公主殿下请坐。”

  “不,我就站在这儿。”永安脸色煞白地站在门边,死活不肯再向内迈一步。

  她颤声问裴玄静:“你……全都知道了吗?”

  最近她们彼此回避,同在玉晨观的屋檐下,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今日一早,裴玄静在廊上与永安擦肩而过时,把一个小纸团塞进她的手中。纸团上写着:“永贞真相,午时来访。”

  字条送出后的几个时辰,裴玄静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她想起几年前自己初到长安时,就阴差阳错地被武元衡选定为解谜人,身负着连自己都参悟不透的重大使命,却仍一心只想着奔向昌谷,去做长吉的新娘。启程之日,叔父为自己准备了简单的嫁妆,告诉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将结果交给上苍。

  兜兜转转到如今,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苍既不像想象得那么公正,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善良。上苍捉弄每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她将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屈从于上苍的安排。

  即使结局早就注定。

  凭借《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裴玄静得出了皇帝弑父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毕竟太骇人听闻了。裴玄静反复思考后,还是觉得不能仅靠推理就给皇帝定罪。她还需要真凭实据。

  证物本来就在她的手里——纯勾。但现在纯勾已经归属了聂隐娘。自从蔡州一战之后,裴玄静再也没有听到过聂隐娘的任何消息。她大概真的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纯勾从此随着聂隐娘消失匿迹,裴玄静倒不觉得遗憾。

  纯勾是一件凶器,但对裴玄静来说,它更是爱的信物,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真的一段情感的见证。她至今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使纯勾以那么奇特的方式来到自己身边,但既然它已经离开了,那么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她与它最好的道别。

  换句话说,裴玄静情愿不要纯勾来做证物。

  她还有证人,至少一个。

  从永安公主的言行中,裴玄静敏感到她对先皇之死的内情有所知晓。永安公主对皇帝的恐惧和憎恨,绝不单单是被逼和亲所致。裴玄静还认为,永安公主肯定也知道纯勾,说不定还知道纯勾曾经辗转到长吉的手中,所以才会在听到裴玄静与长吉的婚约时那么诧异。

  裴玄静决定,直接把永安公主约来。

  她写下语焉不详的字条,只要永安公主的心里有鬼,就一定能读懂。

  永安公主果真来了,带着惊惶至极的神色,站在门口随时准备逃跑似的。

  “你都知道了?”她又问了一遍。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什么了?”公主的话中已经带了哭音,形容更显凄怆。

  那终究是亲生父亲的惨死啊!

  裴玄静单刀直入地问:“先皇不是病逝的吧?”

  永安公主倒退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门上。她就那么直挺挺地靠在门上,泪水从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缓缓淌下来。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

  “不!你别过来!”永安公主喝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玄静斟酌着开口:“是公主……”

  “你胡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我说的!”永安已经在喊叫了。

  “公主殿下请低声!”裴玄静不得不阻止她,“您这样会让人听见的!”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告诉你的!不是!”

  突然,永安公主一转身便跑了出去。

  玉晨观中的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像个疯婆子般毫无仪态地一路狂奔而去。

  永安公主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裴玄静就被传唤至清思殿。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她回首望了一眼太液池。水晶盘一般的冰面上出现了数道长长的裂缝,从上向下俯瞰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迎面吹来的风已不似前些天那么寒冷了。裴玄静深深呼吸,肺腑中感到一丝微妙的暖意。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周而复始,不可阻挡。她对自己微笑了。

  这次,皇帝没有命人取走于阗大玉盘。于是清思殿中不仅比户外更寒冷,甚至比这个冬季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寒冷了。裴玄静走进肃穆无声的大殿时,仿佛听见满殿的屏风和帷幕都在酷寒中簌簌发抖。她在御榻前笔直地跪下,龙涎香立即将她围绕起来。

  “永安告诉朕,你都知道了。”

  “永安公主?”裴玄静一愣,随即便释然了。为了给自己脱责,永安公主居然干脆向皇帝告发了裴玄静。恐惧会使人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裴玄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以永安公主的自私和怯懦,出卖谁都会毫不犹豫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的,陛下。”

  抬起头看到皇帝的脸色,裴玄静吃了一惊。他比前几天见时又憔悴了许多。在裴玄静的印象中,只有身患重病的人才会如此急剧地衰败下去。她又看见从玉盘中散出的袅袅冰雾,心还是不由颤了一颤。辉煌如日的大明宫中,皇帝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比她所设想的险恶得多。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想到这一点,她的内心便恢复了平静。

  “你都知道什么?”

  “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你知道了永贞旧事。”皇帝的语气很奇特,并不特别恼怒,反而有些悲凉。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陛下让妾知道的。”

  “朕?”

  “是陛下给妾看的永贞实录和内传,此外便是……天意。”

  直到此刻,从永安公主到皇帝的种种表现,已经完全佐证了裴玄静的判断,她对自己的推理确信无疑了。在永安离开之后,裴玄静就从头至尾地思考过了。皇帝迟早要召见自己,要求解释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如果直接把皇帝弑父的罪行揭发出来,裴玄静将断无生路。

  她不怕死,甚至还有些期待。从元和十年的那个盛夏开始,才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先失去了长吉,又失去了崔淼,最后连纯勾都失去了。两年前怂恿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时,裴玄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禾娘和李弥下落不明,以及崔淼最后嘱托给她的身世之谜,才使裴玄静又在大明宫中坚持了两年。像囚徒一般活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更没有自由,这样的生对裴玄静毫无吸引力。她早就受够了。

  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韩湘把李弥带走了。想想真是可笑,现在她只欠皇帝一个人的了。

  何不趁此机会,将一切都做个了断呢?

  没想到永安这么快就出卖了自己。不过她仍然可以抓住机会,最后再做一些事——

  裴玄静想帮助段成式摆脱噩运,还想逼出崔淼的身世之谜。关于崔淼的身世,皇帝曾经派曾老太医给过她一个答案,但裴玄静根本就不信。时间太仓促,也许不能两者均达成,但哪怕做到其中之一呢?也可以对自己有所交代了吧。值得庆幸的是,在她和永安公主的谈话中,谁都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弑父!所以就还有余地可以周旋。

  裴玄静拿定了主意,眼前似乎铺开一条坦途。这条路通向真相,亦通向彼岸,通向永恒不灭的信念。

  裴玄静昂起头,朗声道:“陛下,天意昭示,先皇不是因病驾崩的。”

  “哦,那是因为什么?”皇帝的声音也相当平稳。

  “妾不知。”

  “你不知?”

  “妾只有对天意的解读。”

  “说。”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中显影,其诗变了两个字。经过妾的推研,变字后的诗说明了:先皇诏称崩于元和元年乙卯日,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死因,曾经发生过迁殡这种违背祖制的事情。就像……”她一咬牙,坚决地说下去,“就像当年隋炀帝弑父篡位,同样的罪行在本朝再度发生了。”

  很久很久,清思殿中都是一片静默。裴玄静好像听见冰块在于阗玉盘中融化的丝丝声,又像是血液凝结发出的声音。最后她才听清楚,那是仙人铜漏不停滴答——时间在流逝。

  “你是在说,朕就是隋炀帝?”

  “不!”裴玄静叩首,“这只是妾解读的天意而已。”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漫无止境。

  突然,皇帝道:“先皇并非因病驾崩,你说得没错。”

  裴玄静不由抬起头朝皇帝望去,恰好看到一抹狞笑在他的唇边悠悠荡起。

  “上天的昭示嘛——上天总是对的。”他俯瞰着她,“现在朕就告诉你,先皇究竟是因何驾崩的。”

  一张笺纸轻飘飘地落在裴玄静的面前。

  “看吧。”他命令。

  裴玄静捡起纸,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那是崔淼的笔迹,潇洒不羁,风流自信。写的应该还是一份药方,但又与皇帝已经恩赐给她的那些药方不同。那些方子都是写在宫中专用的粉笺上的,而这张方子却写在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上。

  皇帝问:“认出来了?”

  “……这也是崔郎给皇太后写的方子吗?”

  “不,这张方子是崔贼逃出长安之前,留在西市的一间药铺里的。”

  “宋清药铺!”裴玄静惊呼。

  “没错,就是宋清药铺。崔贼伏诛之后,宋清掌柜畏惧国法,将这张药方上交给了大理寺,然后又由大理寺呈给了朕。”顿了顿,皇帝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药方吗?”

  “请陛下明示。”

  “是毒药。”

  “毒药?”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种无色无嗅、不易察觉的稀有毒药。先皇就是被这种毒药害死的!”

  裴玄静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永贞之时,崔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民间少年,怎么可能毒杀先皇!此事断不足信!”

  皇帝冷然道:“崔贼之母曾为宫中女医,有祖传验方数种。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毒药。她对先皇下毒后,害怕罪行败露,便设法从宫中逃离了。她在外生下孽种,又将药方传给了他。而他,再企图以这些验方阴潜入宫,为害皇太后。被皇太后识破后,仓皇逃走。最终被诛于裴爱卿的箭下,只能说是天理昭昭,死有余辜!”

  裴玄静的眼前一片漆黑,经历过长吉和崔淼的死,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任何剜心之痛,不料还会这样……强咽下从喉头泛起的腥咸,裴玄静定住心神,没有瘫软晕倒,反而更加挺直了身躯。

  她抬起头,重复道:“我不信。”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话你统统不信,对吗?”

  “不,是陛下的话不通!”裴玄静朗声道,“首先,崔淼的母亲既为宫中女医,为什么要用祖传的秘方害死先皇?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吗?第二,大明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医怎么能够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并传给他验方,那么崔淼为了保命应该远离京城隐匿身份才是,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还企图杀害与他无冤无仇的皇太后?这种行为用丧心病狂都是无法解释的,根本就没有道理啊!最后,王皇太后明明从崔淼的验方中认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说,皇太后应该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却放走了崔淼,这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凝视着裴玄静:“你越来越让朕感到惊异了。你的这些问题,朕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静上,朕倒有兴趣回答一二。”

  直到现在,他的神态都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说的话题。他们在谈论弑父、弑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语气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他仿佛厌倦得连气愤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丹药带来的燥热,被于阗白玉大盘散发的寒气暂时压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力正在不断消失,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缓。他最近常常会想,等到热力褪尽,血液凝冻的那一刻,生命也将弃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摆脱尘世中的一切烦恼,飞升极乐的时刻了。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过程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裴玄静,多么秀美的一张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蚀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皇帝觉得,自己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即将耗尽。他不是不能接受质疑甚至顶撞。即位这十几年来,皇帝虚心纳谏的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静对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许多年来,皇帝心中的痛苦无法言说,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分担。只有裴玄静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离核心的伤口那么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战他最虚弱的部分,却还要摆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仿佛她在维护的是人间正义。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