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长生院香气氤氲的暖阁中只待了一小会儿,柳泌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暖阁四周,椒壁芬芳,厚厚的暖帘层层叠叠,挡住严冬的寒气。尤其是铜炉中燃着的“瑞碳”,十分稀罕。这种木炭由西凉进贡而来,色青坚硬,燃烧时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所以整个暖阁中可以用“温暖如春”四字来形容。

  郭贵妃从屏风后走出,仪态万方地落座后,便半真半假地嗔怪起来:“你们也太没眼色了,没看见柳国师都出汗了吗?怎不为国师宽衣?”

  宫婢连忙上前,小心地伸出双手:“国师,请除去大氅。”

  柳泌一惊,不由自主地拢了拢鹤羽大氅的前襟:“不必了,我还是穿着吧。”

  郭念云嫣然一笑:“柳国师是在圣上那里冻怕了吧?”

  柳泌不答。

  郭念云问:“我怎么听说,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圣上还要用冰?柳国师可知否?”

  “知道。”柳泌傲慢地回答,“那是因为圣上服了贫道炼制的仙丹,体内阳气充裕,自然不畏严寒。”

  “哦?国师的丹药如此神奇,倒是令人惊叹。只是国师的道行至深,为何自己却会怕冷呢?”

  柳泌“哼”一声:“贵妃有话便明说吧,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郭念云沉下脸来,“我郭念云自小就没学过什么叫作含沙射影!有话明说?哼,我是怕柳国师你担当不起!”

  “请贵妃赐教!”柳泌竟也毫无惧色。

  “我听说圣上服丹后腹内燥热难耐,才需用冰的寒气加以克制,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阳气旺盛吗?而且,圣上从一日一丹,增至如今一日三丹,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贵妃何不直接去问圣上呢?”柳泌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自从贫道为圣上献炼丹药以来,朝野内外各种非难不绝于耳,不但对丹药的好处视而不见,还一味谗言说贫道的丹药有害于圣上。我如果没有领会错,贵妃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你没有领会错。”郭念云盯住柳泌。

  “贫道还是那句话,是圣上每天在服丹。丹药究竟有益还是有弊,圣上比任何人都清楚。贫道在三清殿中炼丹,出不得大明宫一步。如果贫道所献的丹药有半点瑕疵,圣上随时可以要了贫道的性命。可是圣上仍然对贫道恩遇有加,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你的丹药有鬼。”

  柳泌怒目圆睁:“请贵妃明示!”

  郭念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在金丹中放了致人上瘾的药物,从而使圣上须臾离不开你的丹药,也就离不开你。而你,因此才能保下这条狗命,甚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你这个国师的封号,就是用荼毒圣上的龙体换来的!”

  柳泌大惊失色!他在大明宫中起起落落,一直遭到各种非议,嫉妒、怀疑乃至憎恨,这些柳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坚持一点,只要控制住了皇帝,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就连最有实力把柳泌像只臭虫般碾死的吐突承璀,不是也对他敬而远之了吗?柳泌以为自己在大明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突然又跳出来一个郭贵妃!

  大明宫中人尽皆知,郭念云素与皇帝面和心不和,柳泌根本不信她会发自真心地关怀皇帝。那么她今天说的这番话,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高傲到目空一切的郭贵妃,从来对柳泌不假颜色,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起他来了呢?

  无论如何,对于郭念云的可怕指控,柳泌必须反击。

  他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证据。”

  柳泌嚣张地笑起来。自己在丹药中做的手脚无人能够识别,即使御医们察觉有问题,也只能口说无凭。早在三年前,吐突承璀就企图从丹炉和药物中查出端倪来,结果不也是徒劳无功吗?果然郭念云只是诈人而已。

  郭念云摩挲着怀中的香熏暖炉,悠悠地问:“国师就不担心吗?”

  柳泌挑衅地反问:“贫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圣上服了你的金丹,假如哪天真的羽化升仙了,国师将如何自处呢?”

  柳泌瞠目结舌:郭念云连续地语出惊人,到底想干什么?

  郭念云欣赏了一会儿柳泌惊骇的模样,方道:“柳国师道行深厚,深谙炼丹秘术,一定能算出圣上升仙的吉日、良辰吧。”

  此话一出,柳泌几乎要被吓瘫了。

  郭念云还不肯放过他:“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柳国师能不能告诉我呢?我也好有所准备。”

  “贵妃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柳泌吃罪不起啊!”

  “国师怎么了?为何突然如此慌张?”

  “贵妃娘娘刚才的话一旦传扬出去,贫道可是要被千刀万剐的啊!”

  “那也不一定。”

  “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前不久,就是这样一位忠直又能干的宰相,仅仅由于替皇帝上尊号的争论便遭到了贬谪。当时,宰相皇甫镈主张加“孝德”二字,崔群却认为已有的“睿圣”二字包含了孝和德的意思,没必要再重复。本来只是很小的意见分歧,竟令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就找了一个理由,罢免了崔群的相位,打发他去当湖南观察使,逐出京城了。

  朝野对此有诸多议论。有说是皇甫镈小人谗言,成功地排挤掉了朝中对手;也有说是皇帝素来对“孝”字最敏感,崔群这回直言没有掌握好分寸,犯了皇帝的大忌。但郭念云却嗅到了别样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皇帝对太子李恒从来就没有满意过,那个该杀的吐突承璀也一直在私下撺掇皇帝,废了李恒的太子位,重立澧王为太子。吐突承璀是皇帝的头号心腹,他敢于运作此事,只因为他看透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是在利用吐突承璀之口,将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图暴露出来。

  罢免崔群,除了别的原因,一定还有为换储而扫除障碍的目的。

  正当郭念云惴惴不安时,又由佛骨引发了吐蕃囚犯的案件。对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起未遂的解救人质案,但对于郭念云来说,却是心底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从金仙观到太极宫的密道中,再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而郭念云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吐蕃人质逃亡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她侥幸地死里逃生了,对于皇帝乃至先皇的恨,却从此深种在郭念云的心中,发枝开叶,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想当年她才刚嫁给广陵郡王李纯不久,便与他赌气跑到金仙观去修道。郭念云承认,自己那时确实任性了些,但李纯对她这位新妇的冷漠态度,恐怕连出身小家小户的女子都受不了,更遑论自视甚高的她。须知郭念云的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当年嫁入郭家时被丈夫教训,回宫去向代宗皇帝哭诉,代宗皇帝就曾含泪劝女儿:忍了吧。若不是郭子仪再造唐室,这江山早就不是咱们李家的了。

  所以,李纯有什么权利让她郭念云看脸色?

  那一次,正是先皇安排郭念云去金仙观修道的。金仙观是皇家道观,配得上郭念云的身份。就如代宗皇帝帮女儿升平公主在亲家面前打圆场,先皇身为郭念云的公公,也是在竭力周旋,替儿子李纯弥补吧。

  然而金仙观下的地道直通太极宫中三清殿下的地牢,地牢里还关押着吐蕃重犯论莽热,这个绝密在当时只由先皇掌握着。论莽热意外逃脱,在金仙观中大开杀戒,郭念云差一点儿就成了吐蕃人的刀下鬼,先皇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所以只能说他顾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幸亏郭念云毫发无伤,案发后便吸取了教训,乖乖回广陵王府做她的郡王妃去了。

  秘而不宣的却是,郭念云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金仙观一案中,她受到惊吓,回家后不久便小产了——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就这样,郭念云失去了为李纯诞下嫡长子的机会,等她再度怀孕生子时,只能排行老三了。

  这是一系列意外的结果,怪不得任何人,倒像是老天对她的捉弄。但当郭念云因为自己封后和儿子立嫡备受挫折之后,心中渐渐形成了一种可怕的猜疑:金仙观的劫难,根本就是皇帝与先皇父子针对自己的恶毒阴谋。

  因为要利用郭家的势力,所以才娶郭念云为正妃。但又不想让她诞下嫡长子,以防下一代皇帝的身上流着郭氏的血,外戚的力量太过强大,难以控制。所以才有了金仙观中所发生的一切!

  在郭念云的反复琢磨中,这个想法渐渐成了无可争辩的定论。她不去想,最初正是自己和李纯闹别扭要进的道观,也不去想吐蕃人怎么可能与东宫相互勾结,更不去想李纯父子即使再包藏祸心,也不可能用放走论莽热为代价。毕竟,大唐还是他们的天下。

  所有的道理她统统不管。郭念云就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失意、悔恨和不满全部怪罪到皇帝的头上,唯如此,她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恨他,一直恨下去。

  金仙观的惨剧再度上演,更让郭念云感到是上天在提醒自己,应该彻底抛弃对皇帝的幻想了——他绝不会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的。罢免崔群只是第一步,只要他想换储,就一定能有条不紊地、坚决而持续地实施他的计划。就像他花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把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一个一个地收服,让天下重归于李唐一统。

  除了权力和智慧,皇帝的意志力才是最令人生畏的。郭念云深知,自己和儿子不是他的对手。

  她曾经一心巴望,儿子能安安稳稳地当着太子,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先下手为强,在皇帝换储之前就夺下皇位!

  那也就是说,皇帝必须尽快死掉。只要皇帝死时,还是郭念云的儿子在当太子,就没人能够阻止他即位。可是才刚四十出头,又一向健康的皇帝怎么会突然死亡呢?

  郭念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但必须策划周密,因为皇帝暴卒必将引起朝野震动,到时候追查起来,决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当然,即使真被查出什么来,郭念云也是不怕的。因为那时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是她的儿子了。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就像今天的皇帝,再怎么铁血强硬,却在一个“孝”字之前屡屡失态,终究于颜面有害,于权威不利。

  所以郭念云下定决心,大逆不道的事情就让自己来做吧。太子无需介入,甚至不必知道。这份恩怨本来就是她与李纯两人之间的。

  天赐良机。在太液池边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再加上陈弘志透露的信息,使郭念云的心中飞快地成形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太过大胆而狠毒,把她自己也吓坏了,以至于当她步步为营,成功地将柳泌装入彀中时,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她没能说出口的计划是:让柳泌直接在丹药中下毒。

  郭念云认为,柳泌的丹药迟早会要了皇帝的命,自己只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加快速度。柳泌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皇帝一死,自己的靠山就倒了,如今飞扬跋扈结下太多仇家,到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所以柳泌应该感激郭念云,为他指出了一条生路。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只要柳泌立下汗马功劳,继任的皇帝就不会亏待了他。

  尽管没有明说,他们今天还是达成了共识的。对于郭念云来说,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