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丹房内密闭幽暗,唯有坛上丹炉中的火光若隐若现,从盘龙雕纹的空隙中透出来,又在那人的身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只见他头顶金冠,身披金银线绣的仙鹤道袍,手持一柄长剑肃立炉前。双目微合,装模作样地像是在诵经,盖住口鼻的白布滑稽地翕动着,破坏了庄严的气氛。好不容易念完祷词,开炉的时候到了。

  他把宝剑插入鼎前的香炉,灭火,亮烛。烛光正照在那双精光毕露的小眼睛上,显得相当阴鸷。又等了片刻,他才举步踏上炉阶,开启鼎盖。

  袅袅香烟顿时从鼎中冒出来。他除掉脸上的白布,深深地嗅了嗅,连咳数声,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他从炉边取过一副犀角柄的长勺,伸入鼎盖,在里面左右探了探,舀出几颗丹丸,抛于面前的白瓷托盘中。

  刚出炉的丹丸还是亮红色的,随着温度迅速下降,很快就变成了暗黑色,但仔细看的话,仍然能分辨出黑色中像隐血般渗透而出的赭红。

  那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看上去更加猥琐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金匣,把丹丸一颗接一颗,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有人在外面敲门:“柳真人,吐突将军已经等候多时,正在发脾气呢。”

  “就来。”他不慌不忙地揣好金匣,开门走出密室。

  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地道,壁上点着昏暗的油灯。柳泌拾级而上,还未走出地道,就听到上面有人在大声叫嚣:“本将在此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还要叫我等多久!”

  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柳泌一脚踏入前堂,刚好看到弟子被吐突承璀踢倒在地。

  “哎呀,吐突将军这是做什么?何苦与他们置气。”

  吐突承璀把双目一横,冲着柳泌吼道:“谁说我和他们置气,我正要问你呢!本将奉圣上之命来取金丹,你却跑到下面密室里躲着,让本将在此空等,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莫急!”柳泌从怀中摸出金匣递上,“您看,圣上要的东西,不就在这儿嘛。”

  吐突承璀接过金匣,打开看了看,依旧满面怒容。

  柳泌凑在他耳边说:“这里面一共是三百六十粒,够圣上服用一整年了。”顿了顿,又讪笑道,“方才,我在丹房中炼最后一批金丹,火候没到不能出炉,所以让将军等了些时候,呵呵,还望吐突将军见谅。”

  “一年?”吐突承璀斜着眼睛问,“你打算只当一年台州刺史?”

  柳泌面不改色地回答:“贫道去台州当刺史,是为了能方便地役使当地百姓去山中采药,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仙丹,一年应该够了。”

  “哼!是圣上只给了你一年限期吧。”吐突承璀冷笑。

  自从服上柳泌的丹丸,皇帝对求仙长生的兴趣越来越大。柳泌巧舌如簧,也不知怎么居然说动皇帝,要去台州的仙山中采药炼丹,皇帝便下诏,命其暂时署理台州刺史,任期一年。

  此诏一出,朝廷哗然。

  谏官们争先恐后地上奏,说本朝从没有让方士出任刺史的先例。

  皇帝也不含糊,当即又下诏,针锋相对地把谏官们臭骂了一顿。他说,朕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现在让柳泌去台州为朕炼制仙药,本来是件大好事,你们却大加挞伐,分明有失为臣之道,没有把朕的龙体放在心上。

  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向从谏如流,这么强词夺理还是头一遭。于是谏官们通通闭嘴了。

  吐突承璀却看得清楚,皇帝虽然破格任命柳泌为刺史,但说明了只有一年任期,显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柳泌必须要在一年中炼成仙丹,否则绝对难辞其咎。皇帝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吐突承璀又朝金匣内扫了一眼:“刚好三百六十粒?为什么不多炼一些,这万一掉了几粒,或者你在台州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圣上岂不断药了?”

  柳泌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再度冷笑:“哼!你是不是把圣上给你的金、银、丹砂等等贪没了,所以才炼不出更多的丹来?”

  “你!这无凭无据的,吐突将军怎么血口喷人呐!”

  “我血口喷人?”吐突承璀说,“好啊,那你现在就请我下密室去查看,证明你确实没有偷!”

  柳泌气得胡子都歪了,兀自强硬道:“我在密室为圣上炼丹,仙机不可泄露!”

  “这不都炼完了嘛,我去看看也不行?”

  “不行!”

  “哦?”吐突承璀似笑非笑地说,“柳真人,柳刺史!你还没走马上任呢,如今在这大明宫中,还是我说了算!”伸手往柳泌的背上一推,“走!”

  柳泌虽然恼恨,心里也明白吐突承璀的厉害,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所以到底不敢抵抗,只得领着吐突承璀走下地道。

  丹房中仍然残留着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吐突承璀给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柳泌没好气地道:“丹砂及其他诸物,金、银、云母、雄黄、雌黄,还有松柏脂、茯苓、灵芝等等都在这儿,炼完丹后已所剩无几,请吐突将军看仔细了。”

  吐突承璀却只盯着柳泌:“我不看那些,我要看你炼丹的秘诀。”

  “这个,恕不奉告。”

  “那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在用什么给圣上炼丹,又怎么知道你炼出的丹里会不会有毒?”

  柳泌浑身一颤:“将军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

  “我……”站在身材高大的吐突承璀面前,柳泌越发显得瘦小枯干,不堪一击的样子,“我炼的丹药圣上已经服了好些天,究竟有利还是有弊……众人都看得见,圣上更是清楚……”

  “你还敢说!”吐突承璀揪住柳泌的衣领,向前一推,便将他的后背抵到丹炉上,“有一次,圣上服丹后腹痛如绞,几个时辰之后才缓过来。你说怎么会这样!”

  柳泌惊得张大嘴巴:“这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敢说没毒!”吐突承璀简直是在嘶吼了。

  柳泌突然叫起来:“等等,是不是十三郎不见的那个晚上?”见吐突承璀没有否认,他又壮起胆道,“果然!我之前特别叮嘱过圣上,服丹后绝对不能动气,而且还要清心寡欲,丹药才能裨益身心,否则将反遭其害。这些圣上都是知道的,不能怪我啊!”

  吐突承璀却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数日前,皇帝才把金仙观那一夜中自己的状况悄悄告诉了吐突承璀。仅让吐突承璀一人知晓,是因为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招致群臣们更多的谏言。其实吐突承璀是头一个反对皇帝服丹的人,但相比之下,皇帝还是宁愿——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吐突承璀。皇帝在应对谏臣的诏书中,半真半假地抱怨臣子们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中的辛酸滋味也只有吐突承璀才能真正体会。所以吐突承璀更把皇帝的安危当成了自己最大的责任,毕竟,维护皇帝就是维护他自己。

  “你休找借口!”吐突承璀怒吼着,都快把柳泌提起来了,“服丹就是服丹,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条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吐突承璀!”

  “将军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你不懂?好,那我就帮你懂。”

  吐突承璀腾出左手打开炉门,用力按住柳泌的脑袋,就往炉膛里塞。

  炼丹炉刚刚熄灭不久,炉膛里还呼呼地冒着热气,柳泌登时被熏得涕泪交流,差点儿背过气去。

  “张惟则这个人,你认识吧?”

  “我不……不……”

  “元和五年,圣上派内给事张惟则出使新罗。张惟则回来后告诉圣上,他曾经在海上遇到过一位神仙。神仙说:‘唐朝皇帝乃吾友,烦请传语。’还拿出一个金龟为证。金龟背上驮着金玉印,印上篆了一句‘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打那以后,圣上就对神仙之事上了心,开始特别留意炼丹成仙什么的,有时还念叨‘朕前生岂非仙人’……”吐突承璀越说越气,把柳泌的头朝炉膛更深处按进去,“起先,圣上命张惟则找人炼丹,还专门拨了兴唐观让他寻来的道士们居住,结果那帮道士什么都没炼出来,居然跑了!”

  吐突承璀俯到柳泌的头顶上说:“张惟则前年病死了。不过据我查得,那帮逃跑的道士其实是让李道古给藏起来了,说是在悄悄给他炼丹呢。张惟则死前把你荐给了李道古,他又转手把你荐给了圣上,所以,你和张惟则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吧!我还查出来,你根本就不姓柳,你的本名叫杨仁昼。你改名柳泌,是想效仿前朝的仙人宰相李泌,我说得没错吧?哼,你可真敢痴心妄想啊!”

  柳泌从炉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吐突将军……既、既然什么都知道,何不……禀报……圣上……”

  吐突承璀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可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泌的大半个脑袋都已没入炉膛,滚烫的烟灰燎到脸上,他痛得大叫起来。吐突承璀闻声加力,烟灰顿时涌入柳泌的鼻子和嘴巴,他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拼命蹬腿挣扎,力道却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只怕柳真人永远当不上柳刺史了。

  有人在密室外用力捶打房门:“吐突将军,吐突将军!”

  “干什么?”

  “圣上命将军速去!快啊将军,圣上好像很急,正派内侍满大明宫找将军呢!”

  吐突承璀愣了愣,劈手将柳泌的脑袋扯出炉门。柳泌重重地摔在了坛下。

  “今天算你命大!你等着,本将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话,转身跑上地道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泌才撑起身来。他披头散发,道冠歪斜,满脸都是烟灰,两只眼睛却在灼灼放光。突然,从他的口中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久久不绝。

  吐突承璀气喘吁吁地赶到清思殿前,陈弘志迎上来:“哎呀将军,你怎么才来呀!”

  “圣上心情如何?”

  陈弘志摇头:“不太妙,将军快去!”

  吐突承璀朝玉阶上奔了两步,又停下来,盯着陈弘志问:“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陈弘志悄声道:“好像是江州司马白居易上了个奏表,圣上一阅即面色大变,立命召见将军。”

  “白居易!”

  吐突承璀的心里登时翻了个个儿。手下在浔阳江头抓人时失手,吐突承璀把消息压下来,正是因为他深知事关重大,皇帝知道了绝对会大动肝火。吐突承璀尚未想好对策,所以还不敢对皇帝提起。

  这下可好,白居易竟然直接把娄子捅上天了。

  吐突承璀恨得牙根直发痒:“白居易竖子,总有一天,我……”

  “将军。”陈弘志打断吐突承璀,“圣上刚服过丹药不久,尚未小睡,就看到了这个奏表。”

  吐突承璀瞪着陈弘志,后者的面孔有些发白:“将军千万千万别惹圣上动怒啊!”

  换到其他任何时候,陈弘志的这句话都会被吐突承璀视为冒犯,甚至从此记恨在心。但是今天,他竟对这个意外得宠的小内侍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

  仍然是熟悉的龙涎香气,虽然飘渺,又似乎比周遭的一切都更加真实而恒久。隔着轻纱曼曼的帷帘,吐突承璀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

  陈弘志通报:“大家,吐突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吐突承璀吞了一口唾沫,掀帘而入,直接跪倒在地:“大家,奴来了。”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吐突承璀紧盯面前地毡上的连珠团窠绣纹,埋头等待。他突然倍感庆幸——幸亏还没来及把柳泌弄死。

  “你跑到哪儿去了?”

  “奴去给大家取丹药了。”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金匣,高高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