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双剑篇 第二十章 塞外风起

大草原上数十万匹战马宛若覆盖大地的五色彤云,四面八方围聚在定襄城西的点兵场之上。东突厥、契丹、靺鞨、回鹘和室韦等大漠实力强大部落的首领尽数汇集在点兵场牙帐之中。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紧张兴奋的神色,和他们平日镇静自若的样子完全不同,显示出这一次兵马调动的至关重要。

回鹘的王子菩萨焦急地在帐中不停地踱步,他是一个性如烈火的沙场悍将,虽然五短身材,但是双臂有千斤的神力,可以挽动百石的大弓,挥动百余斤的开山大斧。

他的国字脸本来方正忠厚,但是一脸的连鬓络腮胡子却让这张脸布满了杀气,更使他那细小的眼睛越发地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起来。在他的部下面前,只要他的细小眼睛一瞪,所有人都会吓得浑身发抖。

室韦的领袖是额尔古纳河畔部落的著名将领——双雄博古台和扎尔杰。二人曾经是东突厥北部最强有力的敌手,如今却合兵一处,共谋大事。

他们两人率领的骑兵队在大草原上除了铁勒薛延陀的铁勒轻骑队,以及东突厥第一猛将曼陀手下具有优良传统的铁骑飞羽队可以抗衡,在大漠上一直所向无敌。

二人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在莲花山一战曾连杀百余名神兵盟的好手,就算是和煞气惊人的彭无望对阵,也没有伤到毫发,可谓深通沙场战法的精髓。

契丹的首领是契丹族最大部落的酋长阿保甲。此人生就一张马脸,颔下三缕山羊胡子,正中间一缕胡须高高翘起,很是碍眼。

每个人对他都没什么好感,谁都知道,这个阿保甲是大漠上最两面三刀的人物,明里和各个部落都做着正当生意,其实暗地里和契丹、室韦的几股马贼互通讯息,做过很多票没本的买卖。偏生没有人能够抓到他的把柄,令他逍遥至今。

不过此人精擅阴谋诡计,行军打仗,虽然没有极大的功勋,但是却从未吃过亏,令他的所有敌人头痛不已。此时的阿保甲正在不断地用手敲击着桌子,凝神沉思,不知道又在思考什么刁钻计谋。

靺鞨的领袖人物乃是大草原上面子最广的黑水靺鞨大酋,统万城城主铁弗由。他瘦长身材,面容苍白秀气,留有三缕棕髯,胡须和耳朵上缀有各色饰物,令他的脸看起来颇有琳琅满目之感。

此人雄才大略,一心统一靺鞨诸部,称雄白山黑水,并为此作了很多功夫。他麾下的商队四海巡游,和高丽、新罗和百济等朝鲜诸国有着频繁的生意往来,便是大唐的商队和他也有几次大规模的合作。

因为生意的成功令他身怀巨资,所以他的手下军队的装备,在大草原上可以说除了东突厥的精锐白穗狼军之外是最好的。

但是此人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建树,还未有任何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将领。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靠近帐门口的角落,观测着天空上云朵变化的痕迹。

铁弗由的观天之术可称得上大草原之冠,在这个名将云集的牙帐之中,这也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地方。

当锦绣公主走入帐中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聚拢在她周围,向这位大草原第一才女致以应有的敬意。

陪在锦绣公主两侧的正是东突厥的双璧,大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名将大漠雄狮二王子锋杰,和以无坚不摧的铁骑冲锋闻名天下的第一勇将三王子曼陀。

锋杰的脸上仍然是那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但是,没有人因为他的谦和有礼而对他心生轻视。谁都知道锋杰自出世以来,大小三百余战,全部都是完胜,大漠上的将领闻名而丧胆。

人人都很奇怪,他率领的军队既不强悍,也不众多,而且他经常指挥东突厥不同部落的队伍。但是,每一次作战,本来未见强大的军队突然化为无敌雄师,纵横沙场,战无不胜。

最有名的一次战役是锋杰率领着东突厥的后备部队在押运粮草之时,遇到铁勒薛延陀的铁骑队截粮。他竟然放弃粮草,率领着良莠不齐的后备战队躲入戈壁,然后从敌军后背掩杀而出,六战六胜,将一向自认为天下第一的铁勒骑兵杀退了两百余里,死伤数千人,而自损却不过五百。

曼陀是一个满脸刀疤的狞恶人物,一双黄橙橙的大眼,寒光四射,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无法逼视的煞气和恐怖的血腥味道。

他身高八尺开外,宛若一座浸透血的山峰,高高耸立,满头长发飘于背后,发丝屈张,恍如妖魔怪兽,使人不寒而栗。

曼陀继承了东突厥族人血液中狼一般的残暴,在部落征战之中,每夺一地,必会屠尽满城上下,男女老幼无人幸免。

这在草原争雄中是第一流的手段,当一个部落的人口减少殆尽,无人放牧,无人生产,那么这个部落就无以为继,只有败亡一途。

所以,曼陀凭藉这一残暴的手段,屡屡为东突厥平灭了敌对部落民族,而令突厥之主吉厉对这个三儿子青睐有加,认为他是东突厥未来的希望。

但是,他的残暴也导致了像铁勒这样顽强而悍勇的民族,在薛延陀的领导之下永远地叛离了东突厥,成立了铁勒联盟,对抗东突厥的残暴。

曼陀十四岁就入了沙场,率领的铁骑飞羽队在对大唐雄师的交锋中,曾经以骑兵冲锋打败了五倍于己的大唐骑兵,两日两夜持续作战,连破七阵,杀敌近万人,让唐朝的常胜雄师遭遇败绩。

不过他也曾经因为过于自信,而被李世民诱敌深入,再以坚壁清野之策令其麾下的飞羽队实力大减。

虽然如此,在被李世民的雄师衔尾追杀之时,他仍然能够率领飞羽队打胜所有和唐兵的遭遇战,令突厥军队可以全身而退。这一战,也令大草原上的群雄对他刮目相看,将他和威名早铸的锋杰并列为双璧。

看到这三个大草原最顶尖的人物齐集此处,帐中所有部落首领的眼中都露出了振奋之情。

“听闻公主最近身染微恙,菩萨特意采办了些大补之物,稍后将会送入公主寝帐,还望公主笑纳。”回鹘王子菩萨一看到锦绣公主的秀美身形,立刻有些情不自禁的迷倒,连忙说道。

曼陀朝着菩萨猛哼一声,却没有说话。

因为依照回鹘风俗,当遇上秀美的女子,男子往往会载歌载舞,倾诉衷肠,赞扬女子的美貌,并希望得到女子的青睐,此乃这一族人的礼节。回鹘王子菩萨此刻没有当场唱起歌来,已经是深自收敛。所以,即使这番话看起来虽然不妥,但就算是最暴躁的曼陀也只能对他哼上一声。

“王子有心了,锦绣却之不恭,便收下了。”锦绣公主朝着菩萨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道:“各位都到齐了么,那么,时间宝贵,我们立刻开始部署。”

众人早就盼得颈子都长了,此刻轰然应是,纷纷围到大帐正中摊开的巨大羊皮地图面前。

“想不到靺鞨尊贵的铁弗由酋长也来,这一次我们将会实力大增。”看到黑水大酋铁弗由居然也在帐中,锋杰难掩面上的喜色。

“嗯,锋杰你好。”铁弗由向他行了一个礼:“尊贵的锦绣公主告诉我这一次的出兵,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栗末大柞荣,如此正和我意,所以迫不及待地来了。”

原来栗末族的大柞荣心中向往中原和高丽的大国风范,以渤海为中心建立了以农耕为主的王国,拒绝加入以黑水靺鞨为首的靺鞨部落联盟,打算对一向仁厚的大唐帝国称臣。

渤海国的兴起垄断了山海关以北所有和中原以及高丽的生意,国力窜升极快。靺鞨铁弗由的生意因为渤海国这个竞争对手的诞生而遭受了巨大损失,而且靺鞨部落也开始有分裂的趋势,很多人都想要投靠渤海国以求获得天朝上国的眷顾。

铁弗由的地位每况愈下,所以他一听说这一次要对付渤海国,立刻选了最精锐的部队前来投奔。

锋杰看了看因为面纱遮住了脸庞而无法看清神情的锦绣公主,心底对她更添一丝敬佩,也更生出一丝怜意——锦绣实在太操劳了。

锦绣公主沉声道:“各位,这一次我们大草原诸部落合兵一处,目的就是攻陷长安,令刚刚兴起的大唐帝国一蹶不振,以免大草原重新沦入当年隋朝得势之时的惨状。我们定要同心合力,集合所有力量为了大草原的荣辱,倾力作战。”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点头。当年隋军三征高丽,大草原被他们屠杀了十几万人,每人心中都牢牢记着当年的仇恨。

锦绣公主似乎对他们的反应非常满意,轻轻点点头,道:“因为我东突厥一直遵循示敌以弱的策略,相信大唐帝国的皇帝认为东突厥已经穷途末路,再无当年之勇。他更料想不到,我们各族部落竟会合兵一处,结成联盟。所以,这一次我们已经占了知己知彼的先机。”

锋杰沉思了一下,道:“我听说大唐的朝堂之上,名臣良将如云,若有一二智者看穿了我们的示弱之计,向大唐天子提出,我们可有后备的方案?”

“二殿下果然思维缜密。”锦绣公主向锋杰点点头,道:“其实大唐天子一向睿智无双,算无遗策。但是,大唐之中的名臣良将,他们的缺点长处,我已经都记在心中,运用计策之时,必会估算到他们的反应而应对从容。但是,大唐满朝却没人知道我的身份,这一次我们有心算无心,可操必胜。”

她说完这番话,帐中的群雄纷纷露出欣然同意之色。

然而,锋杰却仍愁眉不展,沉思不语。

“二殿下仍然在忧虑大唐诸如魏征、李绩、李靖、秦叔宝等思虑稳重,百战成精之辈可能猜出我们东突厥的这个小小诡计?”锦绣公主轻声问道。

“嗯,就算是他们没有猜到,李世民也应该会猜到的。”锋杰思索着说。

“李世民?”锦绣公主抬手抚了抚秀发,发出一阵轻柔而微弱的笑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的身上,屏息静待着她作出自己的判断,连锋杰都不例外。在她的面前,每个人都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奇妙感觉,仿佛只要她能想到的妙计,都是自己所无法企及的。

“各位认为李世民是一个怎样的人?”锦绣公主沉声问道。

“他是个阴险毒辣,奸狡成性的无耻小人。”一个嘶哑而粗豪的声音霍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东突厥第一猛将曼陀在发话。

每个人的嘴角都浮现出一丝笑意,但是没人反驳他的观点。

原来,曼陀在协助宋金刚突击李世民的老巢——太原之时,正面作战所向披靡,斩敌成万,却被李世民以避而不战,坚壁清野之策困在太原城下,最后粮尽而逃,落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成了大唐与突厥交战的典型范例,端得是丢尽了脸。

锋杰忍住笑意,想了想道:“在战场之上,李世民可以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军事天才。柏原之战,他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再焚烧所有粮道,填满所有水井,烧毁所有村落,坚决实行坚壁清野之策,最后终于迫使宋金刚和我们突厥劲旅铩羽而归。洛阳之战王世充坐拥坚城,窦建德突袭虎牢,大唐军队坐困东都无计可施。而李世民居然够胆兵分两路,以壁清野之策稳守虎牢,令窦建德方寸大乱,急于决战,而以减兵增灶,连营战壕之法困死王世充于洛阳。最后,对窦建德施以牧马西山之计,令其大意轻敌,再以骑兵突击,如神迹一般击穿了窦建德主阵,令其一战而擒,王世充最后也只有弃城而降。这两次战役足以证明李世民精擅用兵,既有稳重坚忍的老练,又有果决勇豪的狠辣。”

“此人甚是厉害,用兵如神,可以说是全无破绽可循。”博古台听完锋杰的分析,深有所感地说。

提到李世民的名字,在帐中的所有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都露出惴惴不安之色。

锦绣公主轻笑一声,对锋杰道:“二殿下,你为何没有说李世民对西秦之战,他在那一战中的表现,可也不错啊!”

锋杰一愣,道:“那一战,李世民除了曾经和庞玉、梁实等名将率领数千轻骑击败薛仁杲和宗罗侯,令薛仁杲在折庶城授首还算可圈可点之外,其他的并无突出之处。因为薛仁杲骄横傲慢,宗罗侯有勇无谋,都非可以久战之辈,在当时的环境下,战胜他们,谁都可以办得到。”

锦绣笑着摇了摇头,道:“锋杰,难道你不知道大唐臣民把这浅水原之战,当成了李世民以数千轻骑击败薛举父子几十万大军的传奇战例,史册上更把浅水原之战和柏壁之战、洛阳之战,还有虎牢之战并称四大经典战役。”

“真是笑话,”锋杰失笑道:“西秦称雄之时,薛举父子傲慢无礼,得罪了我们大汗。父亲当时抽回了所有协助薛举的突厥部队,还令人刺杀了薛举,以示惩戒。再加上李家父子派使求和,许以子女财帛,劝说我们大汗兵发五原郡令薛仁杲腹背受敌,几十万大军半数四散,才令到只得八万贼兵的李世民一战而胜。否则,李世民当时早已经被青凤堂主的剑气刺成重伤,如何能够率领八万良莠不齐的军队战败西秦的百战雄师。这一战,只能证明李氏王朝擅使权谋,和他们的武功没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锦绣公主一拍手道:“二殿下刚才已经暗示出了李世民的缺点。他身为将领,身经百战,用兵如神,但错就错在他同时又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别的将领,即使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也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谨慎小心,莫要犯下功高盖主的失误。而他身为帝王,则不用考虑这一点,凭自己实力取得的战功当然要宣扬,而非自己应得的战功也要粉饰一番,当作自己的丰功伟绩,让世人崇拜,这就是古往今来所有中原帝王的可笑之处。他们当上帝王之后,往往夸大功勋,掩饰自己犯下的过失,以宣扬自己十全十美的形象。久而久之,他们就会以为自己根本就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乃是上天选定的神子。”

锋杰缓缓点头,沉声道:“没想到以李世民如此人物,也不免流俗,确实可叹。”

“各位可知道李世民这一生中最遗憾的是什么?”锦绣公主又问道。

关于这个问题,没有人答得出,每个人都凝神聆听着锦绣公主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不肯有丝毫遗漏。

此时此刻,锦绣公主的轻言慢语已经将帐中每个人的心神抓住。

“李世民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在堂堂正正的沙场之上,击败过我们东突厥的军队。每一次和关内群雄的交锋,无论他使出如何精妙的计谋,都要仰仗对我们突厥人的贿赂才可以保证全胜。西秦是如此,刘武周是如此,刘黑闼也是如此。渭水之战更不得不和我们结下白马之盟。而且,在李唐开国之初,他们曾经向我突厥称臣,此乃李氏父子的奇耻大辱,也令他们对我东突厥恨之入骨。”锦绣公主冷笑一声:“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挥军直取定襄城,让我们的大汗在他面前跪地臣服。”

帐中一片默然。

良久,锋杰才咳嗽一声,道:“锦绣,你的意思是李世民将会派大军攻打定襄?”

锦绣公主点点头,道:“所以,我们的示敌以弱之计正中他的下怀。信我吧!他只要一个理由令他认为可以兵发定襄城,他就绝对不会转第二个念头。”

锋杰只感到浑身一阵发麻,冷汗毫无节制地顺着脊背滚滚而下,思索了良久,才道:“锦绣,原来的示弱之计不止要大唐军放松警惕,而且还要促使李世民把他的精锐军队调离长安沿线的防御,而去攻击定襄城。”

“正是。”锦绣公主肃然道。

“那不是太便宜我们了?”曼陀满脸喜色,搓着大手兴奋地说。

“不……不太可能吧?”博古台和扎尔杰互望一眼,难以置信地说。

锦绣公主的这个推断,令博古台和扎尔杰这两个以冷静沉稳见长的塞外武将失却了一向的风度。

而在阿保甲和铁弗由的眼前,仿佛已经呈现出长安朱雀街头无数如画的美女和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如在梦中。

只有回鹘王子菩萨没有感到锦绣公主的论断有何大胆之处,只是痴痴地看着她,频频点头,毫无异议。

“如果大唐军队真的出关突袭定襄城,那长安城岂非我辈囊中之物?”锋杰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神色。

“错了。”锦绣公主打断了他的话头,肃然道:“是除非他们兵出塞外,攻打定襄城,否则这一仗我们将会有败无胜。”

这句话宛如一盆冷水,将每个人的美梦浇醒。

“此话怎讲?”阿保甲忍不住问道。

“李世民和麾下的一群臣子均是百年难遇的名将,士卒用命,汉人自古以来经营城市,攻城守城的经验可以说是天下第一,这一点是我们突厥军队无论如何也无法抗衡的。长安城乃至附近的周边城市的防御固若金汤,当得起铜墙铁壁之喻。如果不能让他们在城中的防守兵力减少大半,我们根本没有夺城的希望。攻不下长安,我们草原上的诸部落迟早要被大唐一一平定。”锦绣公主沉声道:“所以这一次我志在必得。”

说完这句话,她环视了帐中一眼,发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满意地点点头道:“虽然我们已经作了年余的安排,保密工作也做得滴水不漏,但是为了确保万一,我仍然要进行一番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