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地端详着。马荣秉烛侍候,两人半晌无言。

  沙漏已示子时尾刻,狄夫人寿宴早散了半日,府邸里外各各安寝,整个衙署幽静一片。狄公被马荣偷偷唤醒,赶来这里验检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了:“眼下已经清楚,沈三毙于后肩刃伤,而另一受害者则是被绳索勒死。马荣,依你看来,那投石下井的歹人是谁?”

  马荣摇了摇头。

  “你跳出西墙前后可发现有人暗里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去时并不见有人尾随,我当时十分警觉,每行一步,总四顾一周,只是见了那枯井才忘了形迹。贸然下井,险些儿被人懵懂害死。——此刻想来那歹人必是循着墙外那条小径过来的,见井口吊着盏风灯,井下有声音,便生起杀人的祸心。直听得我惨叫后呻吟微微,才侥幸离去,以为我必死井底。”

  “却才你不是说看见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狄公诧异。

  马荣一拍脑门,顿足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白长裙女子必是人们纷纷传言的幽灵无疑,只一闪烁,便不见了影子,哪里会是生人?我倒跟踪寻她半日哩。”

  “你可见着那幽魂的面目!”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道:“哪里见着幽灵的面?当时我只疑心是什么女子夤夜入寺,故壮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如今想来,还有许多后怕哩。早是没见着她脸面,倘若见了,吓得半死,恐是我自己的灵圣儿出窍来叩见老爷哩。”

  狄公弯腰细看起尸体背上那刺纹来,刺纹呈靛蓝、暗绿两色,由于巨石砸烂,血肉模糊,无法分辨。

  “你将烛火靠近些儿,马荣,这下半截图像有些眉目。”

  马荣移烛低照,狄公惊道:“这尾尻上原绣有一尊佛,绣佛的皮几被撕烂,看不真切。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两句话分明说,紫光寺里确有藏金。沈三正是探得了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必也是在寻找藏金。”

  马荣道:“我听将军庙对面那酒掌柜说,沈三象是讹什么人,莫非他讹的正是那掘金者。掘金者不堪,滋萌杀机。”

  狄公道:“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莫不也是个掘金的?沈三是要讹他呢,抑或这人本也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同诈吓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死于非命。——然而凶手杀了他两人后又费心将他们身首相换,这又岂非咄咄怪事,远出情理之外。噢,你不是说井中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爷,包袱就在这墙角里。”说着弯腰去将那蓝布包提起。

  “马荣,我们此刻回去书斋细检,你将这门户严密关锁。”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去书斋。马荣一手秉烛,一手提擎着那个蓝布包袱。

  狄公忽问:“马荣,你发见尸身的事,都有几人知道?”

  “只是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名衙役知悉,这尸身就是他两个用毛毯裹紧了抬回县署的。并瞒过了东门守卒,只道是巡逻时见着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日一早便将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莫让闲人探知内情,遮瞒得愈久长愈好。监伺紫光寺的番役也不必换人。”

  马荣点点头,又道:“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寻着。那凶手为何不也将人头扔在井底,真是作怪。”

  狄公道:“是了,有两件事需告知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未曾拘到。据云,塔拉与她的街坊结仇甚深,那里的胡人更是恨之入骨,但又怕她有巫术,不敢造次。今日听说官衙令签传她,谓她犯法,一片雀跃,都来相帮搜寻,却无影踪。另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佻的女子,常与紫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语嬉戏。你不妨私下去寻她聊聊,套出些真情来。但须不让宝月得知,免生枝节。”

  正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烛盏,马荣立即将那蓝布包解开。

  布包即是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内里只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搜摸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老爷,什么也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迹。”

  狄公捻须半晌,忽道:“你适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寻找他的佣仆杨茂德。那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与闲汉无赖蔑片交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与一个身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另一受害者正是那个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有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作了无头之鬼。”

  马荣道:“明日我去将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眼尖,虽无头颅,必能认出杨茂德来。”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你且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上取了铜盆,又舀了满平一盆清水,端来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纷纷扬扬有尘土细屑落入铜盆内。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却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登时朱紫杂色漾成水晕,散出涟纹。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星墨污哩。——穿这套行头的必是杨茂德无疑了。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天助我也。”

  马荣听得出神,又低头细细看了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一应文字卷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查封寺院后,也未听见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之事,可见寺僧中也未有此等传闻。——马荣,倘若我判断不错,寺中果有黄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师户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被劫去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如何到这时候发作,弄出两条人命来。”

  “御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或许只告诉主子或同伙藏金于紫光寺,而没明指确切地点,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潜逃,其余知情者便会如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三与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不乏胶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迹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或是掘金者走露风声受沈、杨胁讹,遂启杀机。”

  马荣点头不迭:“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均受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来,凶手与沈、杨均未寻着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藏匿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这话又何从判来?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摇手道:“凶手果是金子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决不致移花接木,倒换尸首,更不会守留不走,静候官府擒拿。你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仍在寺内搅腾,并未歇手。我们应抢先寻着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即去紫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