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立国不久,就以“四京”闻名。
东京开封,天子所居,煌煌正牌,其名也盛,其势也煊,自不必多言。
另三处“京”都,则分别为: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
大名府乃军事重镇,屯兵种粮,防御辽国。西京河南府,那繁华了千年的洛阳城,如今像是朝廷优抚致仕老臣的“后花园”、“干休所”,澄澄蜿蜒的洛水两岸,青山秀谷间,建有不少华美的楼阁庭院,堪比唐时长安的终南别业景象。
相形之下,南京应天府府衙所在的宋州,作为第一任君王赵匡胤的发迹之地,又占据水路要冲,经过赵宋王朝百多年的营建,商业氛围和治学气息,都十分浓厚。
从开封城到宋州城,走汴河水路,搭朝廷的官船,不过十来个时辰,一日半的光景。
邵清带着官药局的两个小吏,坐船到宋州,查验过南方药户运来的药材后,邵清留下小吏在码头值守,自己则往应天书院去。
拜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所赐,应天书院几十年前就升为国子监,为了与开封、洛阳的国子监区分,应天书院被称为“南京国子监”。
目下担任判监事的,叫赵吟,也是赵家宗室一脉。邵清求见赵判监,呈上简王赵似的问候信。
赵判监身在南京,心在朝堂,明了简王在立储之事上,也是可以争一争的,故而对邵清十分客气。
再将那封信一读,得知简王竟是为南京国子监单独留出一批药材,不禁大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看向邵清道:“邵提举,这,这是官家的恩沐?”
邵清恭敬道:“自是官家允了的。今春物候异于往年,一入槐月,下官就与简王禀报,夏令恐有热疫,国子监、太学这样的生员聚集处,务必多备药品。南京国子监生员数倍于东京国子学,自也不能掉以轻心。赵公,下官带着太府寺的公文,后头两日,南京留守司自会在码头接药,运来书院。”
赵判监连连点头:“多谢官家,多谢简王,多谢邵提举。老夫也劳烦邵提举回京后,禀报官家与简王,炎暑来袭之际,倘使书院学子们大半安好,老夫定也会率领司业、主簿和学子们,在城中施药。”
邵清笑着应声,又捏着分寸,斟酌言辞,提醒赵判监莫忘了书写谢表,与本府邸报一道,提奏给官家。
如此说了一阵堂而皇之的共事,已过申时,赵判监觑一眼陪着坐在下首的晁司业。
晁司业心领神会,忙热络地与邵清道:“邵提举,我宋州城虽比不得开封,也当得起名都之誉,在下陪着提举,四处走走看看?”
邵清一脸受之无愧的坦然,拱手道:“昨日在西大桥,还未登岸,就听闻豆蔻小女儿家们的琴歌阵阵,直如小燕喧喉,春莺啭舌,其悦耳动心之处,更胜东京风华。待下了船,又被茶博士拉着,饮了一盏香茗。邵某当时便想,公务之余,不知可有闲暇,能探访南京城听歌品茗的雅舍。”
晁司业闻言,不由嘀咕,俺滴娘来,这位提举,看着斯文肃然,竟是一上来就大剌剌表明,自己喜欢的调调。
上座的赵判监,倒是暗赞一声。
他心道,我们做东道主的,哎,就怕这些京城来的文士们假正经,或者忸忸怩怩,让你琢磨半天,也不晓得他们是想先看古迹呢,还是先看人呢。就算是想先看人,是喜欢看大的呢,还是看小的呢。
这邵提举的作派就很好,开口非常直接,而且说得很清楚。想去的地方,须是女孩儿撑场子,又能唱又能烹茶的。
章台勾栏,风月欢场,宋州城内的这些好地方,莫说晁司业,就是书院里随便找个弱冠之龄的学子来,他们也能如数家珍,熟门熟路地给你带过去。
赵判监于是舒目展眉,笑吟吟道:“老夫明日在鹿鸣楼设宴,唤几位学业有成的上舍生员,向邵提举请教请教文章国事。今夜嘛,贤弟就松泛松泛,由晁司业作陪,引贤弟在城中用个便饭。”
……
夜晚的宋州城,汴河两岸的繁华喧嚣,果然不逊于国都开封的景象。
万家灯火,酒肆林立,笙歌萦梁。
但晁司业,却是带着邵清往位于城北的南京留守院附近走。
马车七绕八弯,停在石巷深处的一座院落前。
来自南方的“赤榉”木材拼成的门板,被左右两盏红栀子灯,映照出有如山峦起伏的漂亮花纹。
带着暧昧色彩的灯光,还照亮了门边小小挂牌上的两个字:喫茶。
晁司业终于卸了最后一丝矜持,抿嘴向邵清道:“河畔那些富丽的正店,女子浓妆冶荡,红绡翠袖,聚于主廊檐面待客,外乡客官们戏称为‘色海’,趋之若鹜。晁某看来,终究俚俗不堪。这一处则不同,皆是未及豆蔻之龄的妙人儿。”
说话间,晁司业扣开了院门,一个清俊小厮踮着步子引领,绕过前院,只见一位三旬上下的锦衣妈妈,已候在院中。
妈妈自称姓陈,寒暄之间,确实没有寻常勾栏鸨母的腻味殷勤,淡淡柔柔地向晁司业道:“司业与贵客来得巧,福建路刚到的好茶,请二位品鉴。”
进到屋内,邵清定睛看去,三个女孩儿,个头身量都还单薄瘦小,至多也就十一二岁。一个抚琴,一个轻吟低唱,一个打着茶沫子。
女孩儿见来了客人,都停手收声,站起来怯生生地行礼。
晁司业举止自若,如在家中内宅一般,和气地让女孩儿们莫拘束,好生将琴歌与香茗奉给官人。
这般闲适地听歌品茗,不知不觉便到了戌亥之交,晁司业正掂量着,眼前这邵提举,还有什么念头,却见邵清自怀中掏出三串赏钱,放在茶案上,又取出一支小银簪子,亲自送到陈妈妈面前,道声:“琴好,歌美,茶香,妈妈调教得辛苦。”
陈妈妈何等眼色老辣,觑一眼赏钱,便看出是折三的大钱,再接过簪子瞧来,一对石榴雕得细腻精美,登时喜上眉梢,忙忙地招呼着女孩们来道谢。
邵清摆手起身,向晁司业温言道:“已是人静时分,她们也该歇息了,吾等,回吧?”
晁司业附和着起身,陪邵清出门,一面命候在院里的随从进来结了茶资和缠头钱,一面颇为服气地想:这位提举官,原来竟是有些风度格调的。
翌日,也是黄昏前后,邵清离开邸舍,又寻到陈妈妈这里来。
陈妈妈琢磨着,这非富即贵的体面官人,竟独身前来,莫不是昨日看中了哪个孩子。
邵清却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妈妈,可听说过一个姓杜,闺名叫洛梅的女娃娃?”
“杜洛梅?”陈妈妈眯眼思忖一阵,歉然地摇摇头,又赶紧殷勤地补充道,“官人是要寻此人?要不,奴家帮你,在南京的同行姐妹里,打探打探?”
邵清来应天府之前,与姚欢琢磨杜瓯茶的来历时,姚欢与他道,根据牢中的杜七所言,瓯茶被卖到应天府前,根本就不识字,那么,如果瓯茶只是被卖去游船上做个打杂的小丫头,她怎会在入端王府时,就写得一手像样的字?
况且,“救命恩人”四个字,应是用来形容助人脱离更为艰险或不堪的处境。
对于一个七八岁就被卖身的漂亮女孩儿,什么样的地方,会令她打下琴棋书画诗酒茶的底子,又意味着悲戚的人生呢?
在这个时代,多半就是妓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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