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初年,兵器修造的职责,归入三司使下辖的盐铁使中。
盐铁使下,共有七个案,其中,“胄案”执掌“修护河渠,给造军器名物,及军器作坊、弓弩院诸物”。
太祖太宗时,宋军常与辽国开战,武备制造还算精良。
而到了真宗朝,宋辽澶渊之盟后,边事渐息,军器这件事,似乎变得不那么紧迫了。此时大宋立国已数十年,三司使负责的事务杂冗,加之胄案的主事官员又频频调动,胄案内部开始混乱,乃至腐败。
有的官员侵占良匠的工时,勒令他们为自己家打造家具。有的官员招聘工匠时,尽收些低廉的老幼残弱者,克扣下费用,中饱私囊。
还有些官儿,虽不贪,却是京中达官贵戚的子弟,不过来混个资历等着升迁。
若问他们焚香赏画点茶写词,他们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但一说起兵戈箭矢,他们连能用的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还怎么判断优劣、督造尽责?
于是,盐铁使胄案出产的甲胄弓弩刀枪等武器,劣不堪用。
总算,到了熙宁变法时,神宗皇帝废胄案,设立“军器监”,置正副判官各一人,下领丞、主簿、勾当公事等官职。到了元丰年间,正副判官更名为“监”和“少监”。
自此,军器监的运营和发展,被朝廷尊为富国强兵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任一把手中,出现过吕惠卿、章惇、沈括这样的重量级人物。
而弓弩院,是个时而游离于军器监、由宦官们管理的作坊,时而又因西夏战事吃紧、重新由军器监掌管。
不过,大宋绍圣二年,开封弓弩院的杨禹杨作头时常心神不宁,倒并非因制作弩机的任务又繁重了,而是因为一个女子。
话说这一年的重阳,与往昔可真不同。
照理,这个时节,应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好天气,然而,自三日前开始,秋雨便未停过,从最初的淅淅沥沥到骤如瓢泼,下得骇人。
酉初,晦色弥漫的雨帘里,叶柔披着蓑衣,提着盖紧油布的箧篮,走到弓弩院后门。
她还不及抬手叩门,门就开了。
“杨作头!”叶柔轻唤一声,“你不是一直等在此处吧?”
杨禹语意温存道:“那又如何,天天见你,也见不够。”
二人穿过搭在场院间的一个个堆放角筋竹爿等物料的大棚子,终于步入一处小院,又进到屋中。
叶柔放下箧篮,刚脱下蓑衣,一块柔软的绒圈锦帕便裹住了她的头。
叶柔一骇,想躲,口中低呼:“杨作头!”
杨禹道:“莫动,给你擦干雨水。已过了寒露节气,当心受凉,伤了身子。”
又含了嗔意道:“虽在院里,但现下只剩了你我,你不必作了那般见外的称呼。”
叶柔心头一喜,面上却赧色骤显,娇娇糯糯地唤了一声:“杨哥哥。”
她眼里,却仍是露了疑虑:“他们,不会回来吧?”
杨禹笑道:“朝廷才给他们几个钱,他们会如此勤勉?重阳节本就是国朝假期,以往于假日里留宿当值的,都是平时被欺负的年迈老工,此番我寻个借口将他们遣回家去,他们正是巴不得的,还不是未到午时就纷纷走了。”
继而,他侧头望向廊檐下断线珍珠似滴落下的雨水道:“再说,这大的雨,谁还愿意出门。除了你……”
叶柔辨出男子话中的挑诱之色,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并不惊恐或讨厌,只是想控制事态的节奏。
她于是抬手轻轻拽下锦帕,刻意岔开了话题:“说来真是奇事,何曾见过,重阳前后,这般烈雨倾盆,倒似春汛时令。”
杨禹轻嗤一声:“坊间都传,是官家一亲政,就不惜又违祖制,将当年拗相公王安石那套翻出来,偏偏如今推行新法的,是比王相公还恶狠狠的章相公。怕是,宣仁太后在天之灵,发了怒……”
叶柔暗道,果然,男子一论及时局,便起了另一番兴致,连好色的本性,都抛在一旁了。
叶柔一面听杨禹唠叨,一面掀了箧筐上的油布,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各样酒食。
她方才一进屋,离了哗哗的雨声,就敏锐地听到了杨禹身上的钥匙响声,此刻眼锋扫去,那串能打开弓弩院几间重要屋子的钥匙,就挂在他灰色绸袍的铜头皮带上。
杨禹畅谈了一番国事,扭头见叶柔已将三四盘肉菜、一壶酒摆了出来。
油灯的光影摇曳,映得这樱唇微抿、鬓发湿漉漉的女子,越发动人。
老房子失火,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杨禹实在不想再克制了。
他靠过去,从身后揽住叶柔的腰,用下巴蹭着女子的耳根:“今晚莫走了,左右你那混球男人回乡奔丧,你说邵先生又去了应天书院,你不回抚顺坊,哪个会晓得?”
叶柔身子一僵。
她对这一刻有些准备,然而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家的身子,心底霎时泛上一层慌乱,生怕自己下意识的表现,教杨禹这样有经验的男子觉得古怪,更怕杨禹过于性急,自己掌控不了他。
但很快,她想到院外等着的人,斗志骤炽。
她暗暗咬了咬后牙槽,缩身挣脱了杨禹的怀抱:“杨哥哥,一切都依你。”
叶柔的嗓音幽幽的,轻得蚊子似的,更惹人怜爱。
杨禹见她的脸红成了绯霞一般,不禁喜意盈胸,又听她追了一句“酒肉都是冷的,我去烧水,热菜烫酒”,也不拦她,看她窈窕的身影闪出了门。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雨势更疾,杨禹的酒兴,也像这豪雨一般泼洒。
平时他在家小酌一两杯,自己的妇人便要夹枪带棒地刻薄,说他只有喝酒的时候是有出息的。
而眼前这年轻可人的小娘子,给他夹菜,为他斟酒,看着他笑,与他诉着衷肠,着实让他觉得,自己已仿佛身临仙界,管他娘的人世间的出息二字。
同样是出嫁了的妇人,怎地差别这般大呢!
唔,好,喝,再喝一杯,且趁醉意一亲芳泽,岂非更是人间极乐?
叶柔,则越到后来,越紧张。
邵先生不让用蒙汗药,只在酒里调了另一味不知什么药,说是会随着酒劲渐渐起作用。如此,杨作头才不会发现,只以为自己是酒量不行。
杨禹平素在弓弩院时,不苟言笑,严苛得很,更不会喝酒。叶柔只有一次,听来视察的军器监丞取笑杨禹徒有酒风、没有酒量,才猜测他易被灌醉。
然而此际,杨禹快将整整一瓶醇酿饮尽了,怎地还未昏过去。
叶柔正心头打鼓时,杨禹目光迷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似乎用尽全力地去抓叶柔的肩膀:“今夜你在,我怎么舍得真的醉……”
只听“咚”地一声。
谢天谢地,他终于倒在了桌边。
叶柔定定神,用力掐了掐杨禹的手臂,回应她的只有鼾声。
叶柔摸索到杨禹的腰间,花了好些功夫,才解下那串钥匙。
她急急地冲入屋外雨中,飞奔到后院,打开一条门缝。
“世子,人已经倒了。”
邵清迅速地闪身进门。
“带我先去存放军器图纸的屋子。”
他话音刚落,却听远处闷雷阵阵。
叶柔一愣:“这个月令,还会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