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中焦急非常,郑智闻言却是并不答话,只是看了看种师中,迈步往麒麟兽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然听得墙头之上军将的呼唤之声,更听得弓弦绷紧的嗡嗡声。
种师中急追两步,到得郑智面前,便也挡住了郑智的去路。却是不想种师中竟然屈膝跪了下来,口中急道:“殿下,屠杀几千士子,将来史书之中,必然被后人诟病千年啊……如秦之焚书坑儒,遗臭万年矣……”
却是种师中这一跪,吓得郑智一跳,连忙上前把种师中扶了起来。如今这天下哪个都可以跪郑智,即便是两位大宋皇帝的跪拜,郑智也可以安然受得,却是童贯与种师中的跪拜,郑智哪里受得起。
郑智一边使劲去扶种师中,口中却是也气愤说道:“汉高祖刘邦,以文人头冠为尿壶。朱元璋把文人剥皮充草,满人以捕风捉影之文字抄家灭族。某今日为何就杀不得这几千士人?”
郑智气急之下,一通言语,说出了超出这个时代的事情。可见郑智此时如何气愤。气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些话语,便是郑智只在去证明这些文人士子没有什么杀不得。
种师中自然不知朱元璋与满人为何物,却是也明白刘邦之事,心急如焚,急忙又道:“殿下,高祖刘邦也未这般去屠戮士人啊……暴秦之法,乃是前车之鉴也。史书传千年,子孙万代,此例不可再开啊……”
种师中不同一般人,也有一膀子不凡的力气,郑智使劲去扶,却硬是没有把种师中扶起来。
要是李纲与周度文此时在这里,只怕也当是种师中这般的举动。甚至两人会比种师中更加激烈。屠杀几千士子,实在太过于骇人听闻。这些士子,兴许罪不至死。
郑智似乎铁了心一般,以杀人解决事情,当真是能上瘾的事情。如今的郑智,面对一些棘手的问题之时,脑中首先浮现的办法就是杀人。
面对真正的弱小,郑智可以心生怜悯,比如宫闱之中的那些侍女之类。但是面对敌人,郑智从来都是戾气纵横,如今郑智心中的戾气,越发的浓烈。这也跟郑智这几年的经历有关系。这些文人士子,已然就是郑智的敌人。
便听郑智一声呼喊,使劲全身力气,把那种师中架了起来,大喊一声:“杀,给我杀!统统杀光,杀给这世人看看,杀给后人看看。”
说完郑智快步而走,种师中直感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一般。
有道是,兼听则明,郑智此时已然听不进别的话语了。
左右亲兵闻言,回头飞奔往城头而去,军令便是军令,杀,不管杀谁,这些军汉大致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殿下,几千士子,杀之太过浪费了,草原肃汉与甘汉部落,正缺识字之人。发到草原去吧……把他们都发到草原去,若是有人不好好教人习文写字,还有任何想法,再杀不迟啊……这些人,毕竟是我华夏子孙,又苦读经年,与其这般杀了,不如再派上一点用场。”种师中话音沧桑低沉,已然是在做最后的努力了。
便听城头之上,军将大声呼呵:“殿下有令,杀!放箭!”
另外一边的大庆门,从城头上下来的军汉,军阵紧密,长枪如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赶着这些文人往这边宣佑门而来。
天空中的羽箭,飞腾而起,种师中双目紧闭,只听得那些哀嚎。双腿已然无力瘫坐,如此屠杀文人,让世代高门大族的种师中如何心安。
忽然种师中直感觉自己又被人架了起来,睁眼一看,便是刚刚已经走出去十几步的郑智,郑智架起瘫软的种师中,开口说道:“相公,随某上城头去看看吧……”
种师中便是听得这一句话语,直感觉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连忙抬手作请,开口说道:“王爷快请!”
种师中快步奔到阶梯旁边,回头又看了看郑智,面色急不可耐,却是又不好出言去催,只得停住脚步等候。
郑智慢慢走了过来,上得阶梯,走到垛口之旁。
眼前场景实在惨烈,远处的铁甲长枪捅入一个一个的士子胸前,鲜血把儒衫浸得湿透,哀嚎遍野。士子双眼之中,只有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这边城头上的弓弩依旧在不断攒射,羽箭飞驰而去,轻松破开衣衫,穿透皮肉,溅起血花。
陈东,就在墙下,胸前扎着两支羽箭,踉踉跄跄,抬头看向城头,开口怒骂:“国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却是这整个广场之上,还能如此破开大骂的,唯有陈东一人。其余之人,不论是年轻气盛之辈,还是两鬓白发之人,多是抱头鼠窜,仓皇失措。更有人已然直接跪在地上开口大喊,喊出之语,依稀听来就是“饶命”。
见惯了厮杀的郑智,并不皱眉,面色铁青,不言不语。
种师中头前以为郑智带着自己上城头,便是郑智改变了主意,见得此时郑智依旧不言不语,开口又道:“王爷……”
郑智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种师中,又左右扫视了一番,方才开口:“种相公,某想杀,你觉得杀不得,想来李纲与周度文也大概觉得杀不得,想来那燕王府下所有的官员也都觉得杀不得。某与你们各自退一步,某与这天下士族也各自退一步。士族之罪,在于立场与意识形态,在于迂腐误国误民。士族之功,在于华夏千年之传承,教化我华夏子孙。今日便杀一半,留一半。”
事已至此,屠杀已然开始,种师中别无所求,只愿赶紧停止这场血腥,开口忙道:“王爷,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郑智终于缓缓抬起了手,口中蹦出一句:“停手,活着的,都上锁链,发到草原上去。”
十几个令兵飞奔而去,片刻之后,这场血腥终于止住了。
郑智转身下了城头,不再多看。种师中却是留在了城头之上,大声呼喊:“医官,速速把军中医官都召来,救人啊……”
三千多士子,血流成河,满地尸首。要死的,还躺在地上抽搐。受伤的,正在看着自己伤处大声哀嚎。侥幸的,瘫坐在地,屎尿横流。
面对死亡依旧破口大骂的陈东,永远只是极少数。更多的读书人,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什么叫做血腥。
今日这番场景,永世难忘!往后这一辈子,便是想起来也当吓得浑身颤栗,噩梦不止!
大宋文人的脊梁骨,大概是真要断了。这华夏的脊梁骨,正在重新形成。
斯夜,血腥!
朱勔于艮岳绛霄楼之中见到了赵佶,跪拜在地,久久不起。
听着皇帝赵佶掩面泣不成声,并非哭天喊地,只是哭得低沉,哭得瘫软在地。
赵缨络,在一旁席地而坐,双眼呆滞,泪流不止。
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让人的影子也随着左右摇摆。
许久!
郑智就这么走了进来,亲兵都留在了门外,只身而入。坐在了瘫软的赵佶身旁,也坐在了赵缨络的对面。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没有一句话语。
赵佶微微看了一眼郑智,埋头依旧抽泣,抽泣得连连摇头。
郑智开了口:“陛下,这世上,没有人是死不得的。诛杀国贼之事,当筹备妥当,一击而中。文人办不成这件事情,需死士来做。如今这东京城里,多是的血海深仇,死士当不少,多练武艺,臣下次再入东京之时,便是机会。”
郑智话语低沉苦涩,听得那跪趴在地的朱勔瑟瑟发抖。
也听得赵佶抬起了头,咬牙切齿说得一句:“天下死士千千万,总有一人能杀你!”
郑智点了点头道:“嗯,陛下若是有暇,也可多练一些刀兵,下次臣一人来见之时,也可伺机发难,兴许也是能成的。”
赵佶听得连连点头大喊:“好,好,朕明日就习练武艺,来日手刃国贼!”
赵佶一语,听得郑智忽然感觉有些畅快,开口也道:“好,陛下习武,便是天下大幸!”
郑智兴许说了一句真心话,赵佶若不是这么一个文人艺术家,而是一个允文允武、能提刀兵杀伐果断之辈。这繁华大宋朝,何以会有那历史上的悲哀!郑智又哪里会成为现在这个郑智,兴许郑智就在那渭州,赚一些钱财,有子有孙,幸福安宁过了这一辈子。拿刀杀汉人,郑智心中从来都不痛快,那种负罪感,只是说不出口。在郑智心中,这一切都是无奈!
如此想来,归根结底,便是赵佶造成了郑智的无奈。
便看郑智解下了腰间的长刀,双手呈上,开口说道:“陛下,这把长刀,虽然只是军中制式长刀,却是也随某饮过无数胡虏之血,今日献给陛下,愿陛下练刀有成。”
赵佶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长刀,第一感觉却是这把刀好重!
只见赵佶握住刀柄,把刀鞘拉开一尺,看了看这柄寒光森冷的刀刃,合上长刀之后,紧紧握住刀柄,不言不语。
郑智看着赵佶的动作,心中却是也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大概也想抽刀杀人了,兴许这位陛下知道自己即便手握长刀也杀不得身旁这人,也可能是这位陛下依旧还是少了一些勇气。
“璎珞!”郑智眼神已然看向了赵缨络。
这一声,叫得赵缨络浑身一颤,却也是郑智第一次如此称呼这位帝姬殿下。赵缨络呆滞的目光回了一些神采,看向郑智。
“劳烦璎珞去取琵琶来,奏一曲杀伐与陛下听听。”郑智轻声说道,话语温柔了许多。
赵缨络闻言,并无抗拒,慢慢起身,到不远处的案几之上取来了琵琶。
琵琶曲《睢阳平楚》,这一曲,赵缨络学自李师师。如今这一曲,已然有了新名字:《十面埋伏》。
郑智慢慢站起,在这绛霄楼里踱了几步,看了看地上的朱勔。
朱勔似乎也发现了郑智的眼神,跪伏的身形连忙往地上再低了几分。
一曲而罢,便听郑智开口说道:“陛下,臣走了,北上燕云,女真寇边,臣当杀尽女真,再来觐见。那时的华夏,当再无强敌环视,所有华夏子孙,皆可安稳度日!”
郑智已然走出了绛霄楼,身后三个眼神随着郑智走出大门,看着郑智消失在黑暗里。
周府,郑智的临时居所,种师中已然等候了许久。
郑智终于从皇城之内回来了。
种师中就在前院的大厅内等候,见得郑智回来,急忙奔上前去,大礼而拜,开口说道:“殿下恕罪!”
郑智脚步不停,只是摆了摆手道:“相公做得对!”
种师中闻言,跟随上来,又是一礼:“多谢殿下,殿下若是将来为天子,必然是圣明之君!”
种师中是郑智身边第一个赤裸裸说出这种话语之人,便是吴用都没有这么说过话,便也听得郑智脚步一止,开口问道:“何为圣明?”
“兼听则明,能对旁人让步的天子,更是圣明!”种师中依旧躬身,表现出一种上下之别。此时的种师中,再也不是原来的种师中。此时的种师中,在郑智面前少了一些自己的骄傲,多了一些卑微。
“活了多少人?”郑智已然换了一个话题。
“活了两千七百余人。”种师中说到这里,面色不自觉有些轻松。
“死了多少?”郑智又迈步往前。
“死了不到九百。”种师中答道,表情越发的轻松,种师中今日的变化,兴许也来自这个生死的数目。郑智说杀一半,留一半。结局却并非如此,种师中心中知晓,郑智最后还是听了自己的话语。这就是上位者的仁德。
“哼哼……死得太少,活得太多。”郑智已然越过了前院,到得中院之中。
种师中并不答话,只是微微躬身跟着郑智往前走。
两人到得中院大厅,郑智落座,也示意种师中落座。
便听郑智开口说道:“相公,明日某北上了,这东京城,留你与鲁达守卫,再留铁甲五千,党项一万,马匹一万。这东京城,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
种师中与鲁达,倒是绝配,一个杀伐果断,一个又能真正决断。比之鲁达与朱武的配合自然好上了无数倍。
种师中闻言已然站起,躬身大拜:“殿下放心,这东京城谁也拿不走。殿下与女真战,也当多多保重,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心慈手软行不了大事,相公当铭记。”郑智提醒一句。
种师中闻言连忙解释道:“殿下,某战阵几十年,哪里会是心慈手软之辈。殿下放心,该杀的,某毫不手软。便是鲁达也不会手软。”
郑智点了点头,心中也知晓种师中所言非虚。这两人在东京,便是也不可能让别人翻起什么浪花。
“淮西官职任免,当早作安排,趁赵桓在南方还未站稳脚跟,速速把淮西几十个州县的官职都安排下去。如此便又多了一块地盘。”郑智此番走得太急,也是燕云的军情刻不容缓,不然这些事情郑智便也要自己先安排好。
“殿下放心,便是我种家后辈也有几人,皆是不错,外放到淮西,掌管几个重要州府,必然是称职的。”种师中已然有了人选。种家还当真有几个后辈,种师道与种师中的儿子。种浩,种溪等人,皆是不错。
一夜详谈,事无巨细,鱼肚已白,两人方才说完话语,散了去。
一夜未眠的郑智,擦了一把脸,打马直奔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