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于书房之中,皱眉看着慢慢下拜的种师道,并未出言体现身为皇帝的仁德,便也就这么看着这个老头子动作缓慢拜了下去。
连带着李邦彦也只能老老实实拜了下去。李邦彦显然在赵桓面前还从未真正如此跪拜过。有宋一朝,士大夫也极少在皇帝面前真正五体投地跪拜,即便跪拜而下,也多是一些正式的典礼场合。平常躬身拜一下便是礼节,或者要表示尊敬,做个要跪拜的样子,便也能听到天子免礼的话语。
显然赵桓心中也知道种师道此番进宫所谓何事,赵桓真心不想见种师道,却是也不得不见。毕竟这大宋朝,还要靠着种师道练出十万精兵悍将,还要靠着种师道去把北方的反贼剿灭。
待得两人拜下,赵桓示意了一眼,李邦彦便也起身,也扶着身边的种师道起身。
“种卿此来,不知是有何紧急军情?”赵桓先出言来问。
“启奏陛下,臣今日拜见,并无具体军情。只想与陛下论一番这天下之事,这天下处处皆是军情。”种师道已然豁出去了,便也少了几分面对天子的畏缩,话语态度也把内心的骄傲表现了出来。
种师道,其实还真是一个骄傲的人。
赵桓闻言皱眉:“哦?天下之事?处处皆是军情。还请种卿解惑。”
种师道自然是要说,要把这天下风云真正说给这个新皇帝好好听听:“我大宋至今一百六十多年,本也是国泰民安,虽然有党项、吐蕃诸部为乱,却是党项人百多年算不得大患,与辽又有檀渊百年,如此方有今日之繁华。而今党项已灭,辽国也亡。北却有女真更强,近年更有反贼盗匪四处为乱。此乃其一。”
“其二者,便是太上皇陛下也亲口有言,郑智作乱之前,朝廷在处理之上也多有错误。而今郑智势大,来去几万百战之骑。在北更与女真大战,双方战得惨烈,直到双方都不愿再战,方才各自罢手。郑智更分得草原南方无数部落为奴。而今的郑智,更是不可力敌。健马十万不止,兵将难以计数。辽国百万兵为女真所灭,郑智与女真却是打了一个平手,陛下便也知这郑智兵威之盛。”
赵桓听到这里,心中震惊,忍不住开口问道:“郑智何曾与女真人打过仗?种卿莫不是道听途说而来,那草原上的野蛮人,又岂能服郑智奴役,郑智不过占据河北燕云,养得几万人马。朕之大宋,万万之民,种卿南下一趟,便能招十万之兵,若是四方皆起大军,百万不在话下。岂能让郑智猖狂几日。”
种师道闻言连连摇头,要说种师道与赵佶在一起之时,口中总是说有御敌之法,却是内心并没有多少底气,也是多给赵佶鼓舞气势。种师道内心之中,真正觉得能平定郑智的办法,其实主要在如今赵佶转变的态度之上。
种师道终究还是对郑智抱有一些希望,觉得郑智不是那等真正不知道德礼法之人。平定郑智之法,种师道也还要赵佶配合。种师道想练出十万大军,以此稳住战局,稳住战线。以防守之势,让双方陷入僵持。
赵佶能在种师道面前认错,便也能在郑智面前认错。种师道便是笃信这一点,大宋的天子都能给郑智认错,与天下发罪己诏以得民心,郑智还有什么理由再起兵戈。便是那个时候,郑智麾下军汉无数,大多人也会感激涕零,感念皇帝圣明。
郑智再如何有狼子野心,麾下军将想来大多也不会再鼎力支持。华夏几千年,道德仁义的标准便是如此。何况种师道打心底不认为郑智就是那等真正有多大的狼子野心之辈。
种师道从来没有想过真的防守反击之法去战胜郑智,十万用腿走路的,去追击几万用马奔驰的,本身就是不现实的。若是现实,党项人屡战屡败,也不会打了几代人还要打。
奈何转头一场空。
“陛下,老臣所言,句句属实。郑智如今健马数不胜数,麾下多是百战之兵。若以战而论,胜之不得。若是真到不死不休之局面,这大宋朝更是岌岌可危。陛下今日出尔反尔,把太上皇囚禁于深宫之中,倒也无妨。臣之所言,皆是忠心。陛下若是谦逊与人,念及朝廷有过在先,与郑智交心而语,罪己而抚,得军心民心,方能避免一遭祸事。若是陛下能做到这一点,太上皇颐养天年又何妨?”种师道话语诚恳,所言皆是内心之想。要种师道去支持一个皇帝把另外一个皇帝赶下台,种师道一个臣子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赵桓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这老头终究还是说到太上皇了,终究还是说自己不该在这皇位上,而应该是太上皇在这皇位之上。
人与人言,对牛弹琴。
“谁跟你说朕把太上皇囚禁与深宫之中?一派胡言,太上皇身体不适,病得卧床不起。是哪个乱臣贼子造谣生事?”赵桓已然大怒,眼神已往李邦彦去看。赵桓乃一国之君。岂能让人这么直白说出自己不孝的事情。此事若是台面之下被人说,赵桓只要听不见,便也罢了,若是当面来说,岂不就是当面指责辱骂。
李邦彦连忙跪地而言:“陛下明鉴,臣可不是那等造谣生事之辈。陛下明鉴!”
种师道察言观色何其厉害,便是一语而出,已然中的,开口又道:“陛下要老臣做一个罪人,受天下人诟病谩骂,本也无妨。老臣今日之语,皆是忠心,乃救国之策,陛下若是听得进去,老臣年迈老朽,便随太上皇去做个伴又何妨。”
赵桓站起身来,看着种师道,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口道:“种师道,朕的大军练得怎么样了?你自诩忠心,这为国为民的差事,你可做好了?”
赵桓已然不与种师道说那些自己的龌龊事,赵桓知道自己乃一国之君,种师道乃国下之臣,便也是那个意思:皇家之事,不需你一个臣子多问。你一个臣子,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
种师道也是铁骨铮铮,开口答道:“陛下,老臣还有一个念想,死前希望能见到太上皇一面!”
赵桓不想听的,种师道却就是要说。
赵桓听得火冒三丈,伸手指着种师道大喝:“种师道,太上皇不见你,你死之前也不会见你!滚出宫去,去把朕的十万大军好好练出来!宫闱之事,容不得你说三道四。”
种师道闻言,长叹一声,问道:“那老臣死之后,可否见到太上皇?”
赵桓听得种师道这混不吝一言,气得有些发笑,口中说道:“人总有一死,死之后自然相见。”
赵桓以为种师道话语是混不吝。却是不知这老臣早有赴死之心,便是种师道心中知道,自己尸体到了赵佶身边,便也不需言语解释了。
再看种师道,面如死灰,连连摇头。
老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快步飞奔起来,直奔赵桓而去。
赵桓见这老头忽然奔了过来,连忙吓得往一边跳去。
再看眼前,白发散落,佝偻的老头已然倒地,头上鲜血不止。
赵桓身前巨大案几的桌角之上,还染着血迹,血迹上还有点点白色。
种师道,竟然就在皇帝书房的案几之上一头撞死了……
赵桓与李邦彦两人面面相觑,面面相觑,面面相觑……
许久之后,李邦彦方才反应过来,蹑手蹑脚上前几步,搬弄一下地上的尸体,又伸手试探几下。
口中蹦出一语:“死……死了!”
赵桓这辈子哪里见过这般事情,更不知人为何就这般就自己会寻死,口中憋出一语:“他……他……为何……要寻死?”
李邦彦不比赵桓,显然心有所感,也有极大的震撼,却是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知如何去解释,只得答道:“许是他老糊涂了。”
人生拿得双全法,种师道在这书房之内,更无双全之法。世间总有一些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是无奈的,是无可奈何的!
赵桓闻言,把头凑到案几之外来看得一眼,连忙又退了回去,开口道:“快去叫人来,搬出去,快点搬出去……”
李邦彦闻言连忙往书房而出,换得门外几个太监,便进来搬人。
赵桓似乎受了惊吓一般,面色煞白往后而去,出了书房,往另外一个大殿走去,一路之上也在反复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口中却还在说:“这老头当真是老糊涂了……”
李邦彦随着几个太监把种师道的尸体搬出书房。
便有太监开口说道:“李相公,这尸体该如何处置?”
李邦彦闻言,摆了摆手道:“赶紧扔到宫外去,叫人通知种家人来收尸……”
几个太监闻言,抬着尸体便往外走。
却是李邦彦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又道:“等等……先送到太上皇处放一日。”
几个太监闻言停住脚步,一脸疑问来看李邦彦。
李邦彦又点了点头,往书房内指了指,暗示这些太监这是皇帝赵桓的意思。便是也不说出口,却是也怕到时候担责任。
几个太监会意之后,以为真是皇帝的意思,便抬着尸体往北而去。
李邦彦,终究还是成全了种师道。虽然对于李邦彦来说微不足道,对于种师道来说,却是死的意义所在。
被关了好几日的赵佶,早已发髻凌乱,不成人样,身上的衣衫更是被墨迹染黑了大半。并非赵佶真有闲心提笔书画,实乃赵佶磨了墨。却是一台墨水又被赵佶挥手打翻。
门外又有了响动,赵佶再也不起身去看了,便也知道是送饭的来了,饭食送到房门口,便会放在一个小洞之外。赵佶也不再去憧憬自己的皇儿会来打开房门,跪地忏悔了。
这一回赵佶倒是猜错了,房门之外并无碗盘的声音,却是传来一个重物被人丢在地上的闷响。
赵佶方才起身,行尸走肉般到得窗户之处,透过窗户看到的,便是那一具满脸是血的尸体。
即便尸体的脸上都是血迹,却是赵佶也认出了这人是两个多月来一直伴随左右的种师道。
便听赵佶嚎啕大哭……
哭得伤心难过……
哭得痛心疾首……
哭得念念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