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头的家,便是最典型不过的农户之家,家中自己开垦了一亩多旱地,一间夯土屋,本来土屋只有两间正房,最近二子取了妻,又夯了一间。便也算个三间,一个篱笆院子,一个小正厅。
一家人的收入,靠那一亩多旱地是远远养不活人的,只能当作菜地。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租种村里大户的田地,也就是佃户之家。
三个主要的劳力,方石头的老夫、大哥、二哥。农忙的时候,一家老小都会下地干活,女人也不例外,方石头七八岁便也跟着下地干活了。
即便如此勤劳,一年到头,无旱无涝,不过也就是挣一份口粮。这种生活形态,也一直延续到民国之年。
大宋民间之富,不在基层百姓,而在广大的士族,大宋没有如汉唐那般的大世家门阀,但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朝,培养了更大量的小士族阶级。还有城市中可以称之为中产阶级的家庭,城市中的中产,做的多是小生意或者服务行业的事情。
这两类家庭,造就了大宋的繁华。贩夫走卒,依旧还是贩夫走卒。明清亦然。
烫了好酒,煮了羊肉。几父子团坐一起,三个女人便在一旁端着碗吃饭,也照顾着大哥的一儿一女。
方石头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口中说道:“父亲,大哥、二哥,你看这是什么?”
老汉接过这张纸,看了看,又递给儿子们看了看。却是这个家庭之中,没有一个人能识字的,便是方石头也不识几个大字。
但是老汉却是知道,那鲜红的大印代表什么,便笑道:“这是官府的文书,上面写的是啥?”
方石头也笑道:“写的是啥我也念不来,却是知道拿这个东西走一趟县里,便会有人下乡来,给我们家分地,此番上阵我得了三级,六亩地。”
老汉闻言一惊,开口说道:“六亩地?可是当真?”
方石头从二哥手中接过文书,口中笑道:“当真的呢,我家燕王殿下说的事情,岂能不当真。便是清池都传遍了,而今每家每户都按照丁口分到地,多少便是不知了,这六亩地是额外封赏了,便是我们家会比别人家多分六亩,待得以后我再立功了,还能多补。还有三十多贯钱呢。以后大哥二哥们便不需去租种别人家的地了,种自己家的地就是。”
老汉与另外两个儿子面色大喜,互相看得几眼,又道:“好,好,燕王好。幺儿你可要多多忠心,好好报答燕王殿下大恩大德。”
方石头连连点头,便道:“父亲,岂用你说,燕王如此恩德,哪里还有二心,便是上阵,孩儿定当多立功劳,将来娶妻生子,有田有地,吃喝不愁,也让孩子去读书。”
“好好,小弟有出息了,大哥谢谢你。”
“二哥也多谢小弟。”
方石头闻言,连忙拱手回礼,口中说道:“大哥二哥,兄弟之间岂能说谢,便是我上阵了,你们也帮我把地都种上,便当孝敬父亲与二位哥哥的。”
几父子拿起酒杯,开怀畅饮几番。
老汉喝得面色通红,感慨道:“自古几千年,未有燕王殿下这般仁德的,老汉我便也活不得几年了,你们享福了。燕王如此善战,又如此仁德,心系我等升斗小民。便是当了皇帝才好呢。”
方石头闻言一愣,看了看自己父亲,便道:“军中头前也有人私下里说燕王殿下谋反无道。后来才得知,乃皇帝不仁不义,背后插刀。便是我看来,燕王殿下当皇帝也未尝不可。”
升斗小民,自然有升斗小民对于生活的追求也认知。士大夫有士大夫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
却是这沧州之内,这些升斗小民也并不怕随意议论这些事情。
方家村中,处处是欢声笑语,有了钱有了粮,吃了酒吃了肉,便是升斗小民的追求。
第二日大早,村子伴随着朝阳醒来。一众军汉也聚到了村头,铁甲都脱了下来放在架子上晾晒,还要拭擦。也有汉子把家中珍贵的山茶油取了些出来,站在小块的破布头上,慢慢擦拭着自己的甲胄。
众多汉子围着自己的铁甲一片一片去翻看检查,便是不能有任何一处生锈,若是有锈迹,便要捡些锋利的石头来摩擦除锈,还要擦拭,然后翻过来晒干。
众人也是七嘴八舌,这个说稍后去饶安镇子上买些酒肉,那个说晚点聚在谁谁家里畅饮。少年人也没有其他消遣,弟兄们一起大吃大喝便是最开心的事情。
上午半晌,村口忽然奔来十来个铁甲骑士,骑队之中,也还有个文士打扮模样的人,手中拿着文书与账册之类。
领头一个骑士到得村口,见得村口处一帮少年晒着甲胄,上前便问道:“兄弟,方德才家在何处?”
方石头闻言,便是一脸羡慕,羡慕这些打马飞奔的铁甲骑士,自己虽然也有铁甲,却是个步卒。只答道:“你说方员外啊,那边,那处大宅子便是他家。”
方石头往右边指了指,领头的骑兵汉子拱手答谢,调转马匹就走。
方石头看得情况,回头说道:“老七,你在这里看着甲胄,我等跟着去看看。”
众人随着方石头便走,跟着十几个骑士身后飞奔。
便是那被唤作老七的少年汉一脸哭丧,众人皆走了,却是把他留在这里晒甲胄。
走不得一两百步,骑士打马而停,上得宅子门口,便是拍打。
出得一个小厮,见得门外一众军汉铁甲,却是话也不说,直奔往宅子之内,便是去请家中的主人。
随即一个留着山羊小胡的老汉走了出来,一身丝绸,红光满面。
骑士身后的一个文书汉子便走上前来,皱眉问道:“你是方德才?”
老汉见得这文书汉子,态度都是不差,拱手笑道:“在下方德才。”
文书汉子也不答话,只是低头在手中一摞纸张之中翻找,翻得片刻,抽出一张递了过去,口中说道:“经略府文书,燕王之命。三日办好,不得有误。”
方德才连忙接过纸张,看得一会儿,内容再简单不过,便是把家中所有的地契三日之内交到南皮县衙,逾期不办者严惩不贷。
方德才自然是看得懂文书的,却是面色一变,开口说道:“岂有此理,如此强取豪夺,还有没有天理了?”
文书汉子也不答话,转身就走,这一路也不是一户两户,也懒得再费口舌。
便是那领头的骑士汉子也回头翻身上马,只留一句话语:“三日内没有办好,某自会提刀上门来拿你下狱。且知好歹。”
这一队骑士已然调头远走。唯留方德才面面相觑,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却是赶来的方石头猜到了大概,开口说道:“方员外,我家燕王之命,你且好好操办,免得一番罪过。”
方德才看了看门前几十个围观少年,心中气愤不已,开口便道:“倒行逆施,抢夺之贼。我方家历经五代,才积攒下来这份家业,却是这燕王竟然一纸文书就要夺了去。世间哪里有这般道理,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要说这世道,为富不仁者,其实并不多,只在少数。因为读书人也重名声,家大业大了,也多会捐桥修路之类,如此获取好名声。有饥有荒,施粥救人的也不少见。
奈何一个大变革,便也少不得要触犯许多小利益。富贵人家,虽然也是先辈努力,读书得官之类。但是本质上的财富积累,剥削过于严重。
几亩田,几个劳力,一年到头。却是只能获得少部分的产出,只能勉强养活家口。在劳动本质上便是不公平的。对于国家而言,偷漏赋税,也是人人在做的事情。
这并非是地主们真的十恶不赦,毕竟千百年来就是这么干的。只是郑智带来的变革,过于巨大。已经无关个人对错了。至少郑智并非真的抄没家产充公,而是只收土地。
方石头闻言,面色大怒,指着方德才喝道:“且再骂一句试试,看爷爷能不能打烂你的嘴。”
方德才正要出言呵斥,这村里之人,从来都恭恭敬敬,却是被这个小子出言不逊,哪里能忍。
但是当方德才正要开口斥骂的时候,见得门口几十人,人人挎刀拿枪,个个都是怒目而视,便把方得才的话语憋了回去。这些本就是浪荡少年人,而今又是提刀的厮杀汉,哪里管得那些。若是这些少年人的父辈,必然不会如此无礼。
也是这些少年汉听不得有人出言辱骂自家的燕王殿下。没有直接动手打人,便也是留了脸面。若是旁人,只怕早已动手了。
方德才收回了抬起来准备指点的手臂,叹得一口气,转身入得寨内,大门紧闭,面色既有慌张,又有为难。
门外的一众少年汉,倒是心情甚好,说笑之间便往村口而回,去寻自己晒着的铁甲。然后准备到镇子里买酒买肉。
整个河北燕云,处处如此。却是燕云之地顺利不少,因为郑智在燕云的威势更甚,大多数人面对刀兵,只有战战兢兢,也无人可以依靠。
却是这河北之地,告密弹劾的文书,已然如雪片一般飞向东京。便是许多人还指望东京的官家能为自己做主,能阻止燕王殿下倒行逆施,强取豪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