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淳城内,北城墙旁边一处宅子,这宅子里竟然有一处极为隐秘的地窖,地窖的入口竟然在烧火做饭的灶台内。
这地窖不仅是地窖,还是地道,地道长约两百多步,直通北城外的一片临时窝棚区,这些窝棚住的都是本地的菜农,菜农们就在城外田地里种着各类菜蔬,直接供应高淳城内民众的需求。
一个黑衣汉子趴在地窖内的一个台子上,肩膀处插着一直黑漆漆的羽箭,羽箭穿透了整个身体,卡在了肩胛骨与锁骨之内,射出身体的箭头已经被截断,箭尾控制身体的羽毛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片鲜红,血迹不断从身体内往外渗。
“教主,拔不得啊,这箭杆都卡在骨骼之内,也不知伤了什么地方,万一断在体内,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明日请来良医再做处置吧?”一个打扮极为普通的汉子皱眉说道。
只见这黑衣人一个光秃秃的头颅,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身形也在发抖,面目更是一种强忍的痛苦,此人正是刚刚刺杀郑智的宝光如来邓元觉,只听邓元觉要紧牙关,在牙齿缝隙蹦出一个字:“拔!”
旁边那汉子听言,无可奈何,伸手拿过剪刀,几下剪开左右的夜行黑衣,双手紧紧拿住箭杆,长吸一口大气,说道:“教主多忍着些!”
邓元觉不言不语,牙关紧紧。
旁边汉子提起一条腿,直接踩到邓元觉的后背之上,抵住邓元觉的身躯,防止邓元觉疼痛的时候跟着自己拔箭的动作起身,以免拔箭失败。
动作准备就绪,这汉子爆发全身力气往后一弹。羽箭与骨骼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随后从邓元觉后背拔出,带着一条血线喷出!
“啊!!!!”邓元觉一声惨嚎,撕心裂肺!
拔箭的汉子连忙甩下手中带血的箭杆,随手拿来一个布团直接塞到邓元觉口中,急忙说道:“教主,忍一忍,到处都是官兵,不能叫啊!”
邓元觉一口咬住布团,全身瑟瑟发抖,汗如雨下。颤颤巍巍随着汉子的动作侧起身来,口中呜呜而鸣。
汉子身边桌面七八个瓶瓶罐罐,里面的药粉不断往邓元觉前后伤口倾泻,干净的布团也堵在前后伤口处,又来白布缠绕包裹,忙乱之间有条不紊,经验十足。
“教主,不知这羽箭伤到体内何处了……”事情做完,血迹还在不断渗透,汉子担心说得一句。
“生死有命!”邓元觉的话语从布团缝隙传出,带有一股决绝。
汉子点了点头,此时当真是生死有命了,又取来烈酒去喂邓元觉。
邓元觉挥手推开烈酒,慢慢拿下布团,开口说道:“我若死了,教主之位传与圣公,教内一应人员,皆听圣公号令,不得违背。”
“教主,如此值得吗?”汉子放下手中的烈酒,又去取清水来喂。这汉子能在邓元觉交代遗嘱的时候说出此话,显然在摩尼教中地位也不低,与邓元觉关系也非同一般。
“听我的便是。”邓元觉此时哪里有心思慢慢去解释,心中只有一个伟大的念想,便是要把这摩尼教发扬光大,只要方腊功成,摩尼教从此便一飞冲天。邓元觉就是要方腊与赵佶一样,做一个教主皇帝。一个道君教主皇帝,一个圣公摩尼教主皇帝。
“唉……教主吉人自有天相,哪里能死在此处。”这汉子内心里便舍不得邓元觉就这般死去,大概也是不愿看到方腊变成教主,只因这方腊压根就不信光明摩尼,信教之人总是把这些看得比较重要,信仰才是志同道合,信仰才是马首是瞻。
邓元觉听言,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冷冷一瞪,瞪得这汉子不寒而栗。
“属下遵命就是!只要光明遍人间,其他事情又算得什么。”汉子看得邓元觉眼神,点头应答,心中其实也理解邓元觉的念想。
摩尼教崇尚光明,核心教义与世间其他教派的教义内涵其实并无两样,也是劝人向善。但是摩尼教又与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有所不同,后四者都是多在于个人内心的修炼修养。
基督教在于个人的觉悟忏悔,感谢上帝赐予的,忏悔自己的罪恶,达到内心的透彻,以达天堂。
佛教在于忍受人间痛苦,善待一切,追求精神解脱,以达净土,以修来生。
道教在于人与精神与自然的和谐,追求境界超脱,以达人与宇宙的一致性,哲学上超脱世俗,成仙逍遥。
伊斯兰对于个人的修养修炼更是直白,伊斯兰教义上直接就规定了真主与先知对于人的教化规定,有准确的行为规范与公益义务。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做。都有清楚的认知规范,内容自然是对于人的自身修养与对于神的信奉。伊斯兰对于个人自身洁净更是有苛刻的要求。
摩尼在这一点上却又有区别,摩尼信封光明,却是又充满了争斗,摩尼核心的二宗三际,二宗便是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三际就是斗争的过程,初为善恶分开,中为恶压制了善,造成善恶不分,后为光明重临人间。摩尼教义的氛围本身就带有一种斗争,也带有一种强烈的要拯救世界、拯救世人的使命感。
这也是摩尼为何在中国发展不起来的原因,中国百姓,内心中其实是缺少一份对命运的斗争精神的,越是承平稳定的时期,生活还过得去的时候,越是没有摩尼教发展壮大的土壤。摩尼教永远只在乱世的时候才能稍微崭露头角。
这也是摩尼教不被统治者喜欢的原因,传到中原不到百年,就在唐朝武宗时与佛教一起被血腥镇压过,从此摩尼便永远处于台面之下。
至于后世摩尼教的分支,许多也邪恶化了,变得与最早的教义相去甚远,比如白莲教,便是十足的邪教组织。
摩尼教从波斯发迹,里也有基督教与佛教的影子,其实还有伊斯兰的影子。摩尼教神话里也有父神,也有先知,也有佛陀。
宝光一词也来自摩尼教,摩尼十二神,也叫十二常住宝光王。“宝光如来”的诨号兴许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诨号,也是邓元觉这个教主自己的教派神化身。
宗教本身是劝人向善,是为人的哲学以及处事的标准。但是宗教一旦狂热,就会出很多问题。如摩尼教,本身的教义就与其他的不同,就带有狂热的含义暗示,在悲苦乱世来临的时候,也就是摩尼教真正能有所发展的时候。
一个时辰之后,高淳街道上军汉打马的脚步声慢慢散去,高淳城内本身人口就不多,三千人搜查全城也算是人手众多,但是这身受重伤的宝光如来就这般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高淳南门在夜色之中慢慢打开,郑智一马当先,左边便是引路的燕青。
三千铁骑打马飞奔,官道之上被火把照得明亮。
郑智内心的怒火已经到得爆发的边缘,生死郑智看得轻,却是也看得重。为了争夺一份安身立命之本,郑智可以生死置之度外。也是为了这一份安身立命之本,为了家庭与身边这些兄弟,郑智又把生死看得极为重要。
对于今夜之事,郑智从后怕之中发展出来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本来方腊在郑智心中并无多少敌对之感,只有让自己上升功勋,此时这个感觉也慢慢发生了转变。
有人要自己死,郑智岂能让他好活。
高淳城内慢慢回归平静,地上马蹄带来的声音与震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邓元觉疼得翻来覆去,内心更是难以安宁。有些事情实在出乎了邓元觉的预料,纵横江南两浙的邓元觉并非第一次做这刺杀之事,更不是第一次与人搏命厮杀,却是这一次不仅死了八个教中好手,连自己差一点都死在当场。
这也是邓元觉这一辈子的头一次,那军将的勇武历历在目,那些士卒的精锐也印象深刻。连那主官一人邓元觉都知道自己难以取胜,还面对两个如此高手,邓元觉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并非担心自己安危,而是担心方腊造反的阻力越来越大。从起兵之初到如今,野火燎原一般横扫江南两浙,此时出现这么一个姓郑的官军将领,已然就是方腊道路上最大的阻碍了。
忽然邓元觉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如何城中如此安静,快快出去查探一下。”
身边的汉子连忙从楼梯而上,顶开灶台之下的铁板,又顶起铁锅,从灶台而出。
片刻之后这汉子又回来了,开口便道:“教主,城中的几千骑士从南门出城了,火光绵延数里。”
邓元觉一听,心中一惊,口中直道:“大事不好,快快扶我出城。”
“教主,你这般如何能出城,还是在此地静养一些时日再说。”汉子答道。
“还静养个甚,官兵出城袭营了,家经略哪里会是对手,赶紧把消息传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邓元觉一边说话,一边单手努力撑起自己的身躯,便要往地道出城。家经略自然就是方腊麾下宣州经略使家余庆,也是城外驻扎在固城湖边的大军主帅。
“教主,此时我等出城也来不及了啊。官兵都是健马,我等如何追得到头前去。”这汉子实在不愿邓元觉拖着重伤之躯还要出城赶路,虽然只有三四十里,却也可能让这邓元觉身死路边。
“少说废话,快走!”邓元觉竟然自己先迈着步子往地道而去。
汉子无法,只得跟上,架住邓元觉往前。
不论邓元觉多么心急如焚,重伤之下,轻功再如何了得,自然也是跟不上郑智的步伐。
郑智眼前,已经就是固城湖滩,湖滩之上已然乱作一团,马蹄震天而来,还有蜿蜒的火龙照亮整个官道。
此时郑智停在湖滩之上,左右军汉正在整队。
只听郑智指着前方笑了出来,笑得极为的残忍,笑着说得一句:“竟然不知逃跑,勇气可嘉。”
敌军营寨,建得实在简陋,比之党项人的篱笆寨都不如。却是里面的贼军反倒显得极为的勇猛,似乎并不怕官军,虽然被这马蹄声势震醒,但是一个一个都拿着武器往马蹄声来的方向集合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