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下山了,往后山下去。
却是不知宋江此时作何想法。宋江的自大是有的,宋江的悲哀更有!
宋江兴许是一个极为有手段的政治家,却并不是一个好的领导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有远见的人。
但是对于争权夺利与收拢人心,宋江必然是此中高手。此时已然不关乎宋江这个人本身的善恶好坏。
下山的宋江步伐并不快速,并非那种急忙逃命的模样,反而走得极为沉稳。甚至回身看了几次吕方,面色带有非常多的善意与慈祥,似乎在为刚才对吕方的怒意感到抱歉。
也许宋江内心深处的仁义是虚伪的,但是虚伪久了的仁义,也就是真的仁义了。一个人若是在人前一直能装出一份仁义道德,这份虚假的仁义何尝又不是真的呢?
这也是为何许多人能为宋江卖命的原因所在。
郑智开始上山了,两千步卒行在最头前,郑智自己带着下马的铁甲在其后,最后则是步行的米氏轻骑。
梁山并不高耸,也称不上险峻,更不是中华大地上有名的名山大川。梁山之所以为梁山,只因为梁山之上曾经有这么些故事。
故事里有这么些人,有晁盖,有宋江,有吴用。这些故事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这些故事便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有恶人,有好人,有时代的悲剧,有社会的不公,也有人性本身的善恶。
故事在郑智手中变得不一样了,故事即将落幕。
郑智上山的步伐也不快速,就如宋江没有逃命的仓皇,郑智也没有追杀敌人的急迫。
士卒们甲光向日,步伐稳健,士气高昂,准备好所有战争需要的一切。
郑智忽然心生一股悲凉,这个从小熟悉的水泊梁山,已然就到了尽头,莫名有一种空虚。
从见到鲁达的第一刻,郑智便有一种憧憬,在西北之时,不论经历多少家国大事,内心还是憧憬着这山东河北的好汉,憧憬着将来要来看看这水泊梁山的故事。
郑智一路运筹算计,一路筹备策划,高俅,梁山,都在郑智内心之中成为了一个目标,成为了一个事关自己生死的大事。
生死一过,已然到得落幕之时,郑智之前的那些憧憬,之后的这些谋划,慢慢有了一些空洞。空洞到郑智在这上山的路上忽然有了一种空虚。
环看四周,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鲁达,史进,林冲,杨志,秦明……
郑智脸上忽然有了一些笑意,忽然感觉这个故事并未落幕,面前的这些活生生的人,面前的这些同袍兄弟,何尝又不是这个故事的延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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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郑智,上山的步伐都加快了不少。
吕方看得宋江投来的善意目光,看得宋江面色之中的一份善意,不知不觉也露出了一点微笑,开口问道:“哥哥,稍后你一定跟紧在我身边,我带你冲出去!”
宋江点了点头,回过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后山营寨,那里喊杀震天,官兵正在猛烈的冲击着寨墙,郭盛石秀等人防守得很好,虽然损失不小,却是也没有让呼延灼占到一点便宜。
冷静下来的宋江,似乎也明白许多事情。这梁山是守不住了,身后那个郑智,当真战胜不了,即便填上所有人的性命,也挡不住郑智手下那般军队的冲击。
看清了事实,宋江反而洒脱了不少,对于未来,宋江此时也来不及打算,头前的自以为是也来不及去检讨。
突围是一定的,至于突围以后该怎么办,也只有做一步看一步。此时宋江,忽然强烈的思念起一个人来,这思念之人,便是吴用。此时若是吴用还在,必然能更清晰的为众人想好一条出路。
如何突围,突围之后往哪里去,到哪里躲藏,然后如何东山再起。
宋江从来都没有像此时这样需要吴用,宋江从来都把自己的定位放在吴用之上,以自己为领导,以吴用为辅助。此时这种对吴用强烈的需要感,又让宋江更一步认识了一下自己。
郭盛石秀杨林在墙头看得从山上下来的人马,已然感觉事有不对。战事胶着,石秀杨林留在寨墙之上继续战斗,郭盛飞奔下来,直往后山来迎。
“哥哥,你们怎么下来了?”郭盛看得宋江与吕方,连忙把心中不好的感觉问了出来。
吕方头颅微微低下,宋江摆了摆手,开口道:“寨子破了,郑智带着人马追杀进来了,我们得赶紧突围了!”
郭盛大惊失色,忙道:“哥哥,此番如何还能突围,后山一万多官军围得水泄不通,只要打开寨门,官军必然冲进寨子,在这狭窄的地方腹背受敌,内外夹击,如何还能走脱得了!”
郭盛已然有些懊恼,甚至话语之中还有一股责怪,责怪宋江吕方没有守好前寨,责怪宋江怎么把事情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宋江一生,情义为先,事到如今,梁山如此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便是天不助我,世间之事,多是一波三折。今日拼死杀出去,来日再看我等东山再起!”宋江开口说道,依旧有一种能影响人的情绪。
“哎~~”郭盛懊恼之间叹了一口气,随即又道:“那便随哥哥杀将出去!”
宋江点头之后,又回头往山上看得一眼,隐隐约约无数铁甲与兵刃泛着寒光!
“哥哥,随我走!”郭盛把兵器握得紧紧,便往前去。
几人带着两千余残兵,直奔寨门而去,也不通知左右,更没有军令下达。
郭盛头前一个,直去开了寨门!
寨门之外,呼延灼、韩韬、栾廷玉、扈三娘见得久攻不下的寨门忽然洞开,都是有些诧异。
却是栾廷玉最先反应过来,开口大笑:“哈哈……必然是郑相公大胜了,那宋江要逃,呼延将军,快快往前去拦,把这宋江堵在寨门之处!”
呼延灼连忙打马往前,身边跟着上千士卒。栾廷玉更毫不犹豫便往寨门冲去。
两人一马当先,直奔寨门。
石秀杨林见得山上无数铁甲冲了过来,又见寨门忽然洞开,哪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势已去,急忙往寨墙而下,如今也唯有突围一个选择了。
呼延灼双鞭在手,栾廷玉长枪飞舞。
郭盛吕方更是护得宋江出寨,两人也是打马在前,便来迎战头前两员敌将。
事情往往便是如此,世间也有一个定律,越是担心的事情,往往就越会发生。
吕方一杆方天画戟,直冲栾廷玉而去,却是瞬间便被挑落马下,小温侯吕方,有三国吕布温侯之名,却是少了温侯吕布真正的勇武。与栾廷玉对比之下,相形见绌。
落马的吕方,看着栾廷玉再刺来的长枪,却是回头去看得一眼宋江,眼神还在宋江身上,已然被长枪贯穿了身体。
栾廷玉又哪里认识梁山好汉是谁?心中只有那祝家庄的仇恨,下手如何还会留情!
悲哀不过如此!
郭盛比之呼延灼,更是相去甚远,一马错过,被呼延灼转头追打,片刻之后便是脑浆迸裂。
呼延灼此时,唯有一心求胜,一扫上一战失败的屈辱。武人终归就是这点追求,胜败与脸面实在重要。
宋江哪里想到头前出去的两员大将,如此便身死当场,连忙拔出腰间一直作为配饰的宝剑,便有了一番厮杀的勇气。已到绝处,也由不得在思前想后,拼得一命,兴许还有个活路可走。
已经到得半山腰的郑智,此时也看得那后山寨门已开,不少梁山汉子都往寨外涌去,开口喊道:“快追出去,见到宋江,格杀勿论!”
鲁达听言,也不看下山之路危险,迈步便奔,似跳似跃,飞快往山下奔去,无数军汉也紧随其后。
越来越多的梁山汉子从寨墙而下,跟随着想出寨子。却是被无数山上下来的军汉咬得死死。往前出寨也不是,往后反击也不是,往前出寨,后背便给了敌人,往后来反击,却是又架不住山上下来的官军人多势众。
便是在这进退两难的犹豫之间,无数汉子身首异处,满地鲜血横流。
战局到得如今,已然就是一边倒的局势,一方进退两难,手足无措,更没有统一的指挥。一方士卒精锐,人多势众,士气高涨。
片刻之后,鲁达已然堵在了寨门之处,寨内从墙头下来的汉子出不去,寨外的汉子又被堵截。
等到郑智赶到寨门之处,带着三千西军汉子直冲而出。
石秀杨林到得宋江旁边,却是也来不及去问为何到得这般境地,只听石秀开口问得一句:“公明哥哥,往哪条路去?”
后山小道,也就两条,东山路与南山路,此时往哪条路去,对于宋江来说都是一样,却是石秀杨林与身边的这些汉子在此时也需要一个目标。
“往南山路走!”宋江用宝剑往空中指了一下放下,开口说道。
石秀杨林有了方向,拿着兵刃便往前冲杀,头前密密麻麻的官军,一眼望不到头,林木之间更是还有无数官军围杀过来。
郑智带兵赶到,更是尾随厮杀。局面之惨烈,已然不能用言语形容,只听得山林之间,到处都是嘶喊,到处都是哀嚎。
整个空气都弥漫着血腥,整个空间都凝固起来。
石秀杨林,终究也是回天乏术,左右冲杀之间,怎么也看不到人群的尽头。
局势已然明朗,明朗到连宋江都看得一清二楚。往前是无穷无尽的官军,往后也是无穷无尽的官军。两千多人,被围在后山寨门处稀松的山林之中,没有了退路!
没有了退路,也就没有了希望!
整个梁山大寨,到处散落着残兵败将,到处散落着老弱妇孺的哀嚎,到处散落着悲凉!
唯有后山寨门外,宋江被围在人群之中,站定了脚步,并不再往前后去奔走。
一条一条的汉子倒地,一个一个兄弟消逝!
栾廷玉左右不断刺杀,眼神也在到处寻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寻找宋江这个大仇人。
停驻了许久的宋江,忽然动了身形,起步往寨门而回,走得片刻,后方追杀的铁甲已然就在不远。
只听宋江一句大喊:“郑智,宋江在此!”
“郑智,我宋江就在这里!”又是一声。
“郑智,我在此处!”
……
郑智似乎听到了喊声一般,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透过无数厮杀之人的缝隙,看到了举起宝剑大喊的宋江!
“牛大,左右传令去,停手吧!”郑智先吩咐了一句牛大,方才慢慢通过人群,往前而去。
无数亲兵尾随郑智,为郑智清除道路上的阻碍。
直到近前,两人相距不过十来步,左右已然清出一块空地。
郑智与宋江,已然面对面站定!
郑智紧盯着宋江,并不说话。
宋江也看到了郑智,看到了郑智这张有些陌生却又熟识的脸面,放下了高举的宝剑,开口说道:“郑智,我宋江恨你入骨!”
郑智听得哂然一笑,直觉得这宋江话语幼稚如孩童一般!
却是又听宋江说道:“我宋江向来以仁义待世人,却是终究穷途末路,时也运也!到得此时,不过一死。但求你饶得我梁山这些兄弟,我宋江自己把人头送到你手上!”
郑智不以为然,开口大笑:“宋江,你不过是假仁假义之辈,到得此时,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我宋江仁义与否,临时来评说也无意义,假仁假义也罢。今日我为贼寇你为官,我把人头奉上,只求换众多兄弟一条生路!”宋江在人前装了一辈子的仁义道德,此时还是在众多人满前,还是在装这一份仁义!
不管仁义是否真心,宋江也要保持这最后一份尊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晚节不保,便是宋江这一辈子的尊严扫地。便是再在人前装一回,也算保住这一辈子在乎的名声。
郑智并不答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宋江。厮杀慢慢停歇,喊杀之声越来越小。
郑智心中慢慢有了一句评语,就像给一个去世之人葬礼上的挽联一般。
宋江,野心甚大,一心想出人头地,一心想出将入相,想把权柄掌握在手。苦心经营自己这一身的名头,面善心黑,争权夺利极为擅长。助人不少,害人更是不轻。
评语到此,宋江作为一个野心家、一个不择手段之人。并不能得到郑智一丝一毫的同情,几番临死的话语,也不能打动郑智。
只见郑智抬了一下手臂,作出一个“请”的姿态,并不多说。
宋江抬起宝剑,左右看得几番,慢慢低下了头颅,不与任何人对视。
沉静许久!
郑智看着宋江,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心中觉得宋江这样的人,可能做不出挥剑自刎的事情,开口喊道:“鲁达,你便去帮宋江走上一程!”
宋江自然是在犹豫,在痛苦,在挣扎!大仁大义,话语好说,挥剑自刎,却是当真需要世间最大的勇气。
鲁达听言,嘎嘎一笑,提着宝刀便往前去。
宋江抬头看着走近的鲁达。
越来越近!
鲁达手中提着宝刀,步伐不快不慢,宝刀还在滴血,面目似有调笑与戏谑!
终于鲁达到得宋江身前,手中宝刀也抬了起来,口中还道:“宋江,洒家送你上路!”
便是此时,鲁达宝刀还未劈下。
只见剑光一闪,宋江瞪大眼睛慢慢往后倒去,鲜血从脖颈之间飞迸而出!
鲁达看得一愣,随即回头与郑智道:“哥哥,这厮当真敢死!”
郑智看得倒下去的宋江,并不多言,吩咐左右:“遍搜梁山,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不得放走一个!”
宋江当真敢死!是不是当真敢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宋江终究还是死在了自己手中,到得最后时刻,并未去挨鲁达那一刀。
至于梁山余下众人,无数的“好汉”,无数的老弱妇孺。
郑智屠刀,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