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管如何有慧根,在她或他只有五岁时,一不要对其说,没有上帝,二不要对其说确有上帝。这是与刚满五岁的女儿共进晚餐时收获的新知,虽然算不上是大彻大悟。
那天,太太去了一年一度的北京图书订货会。像这样只留我们父女俩在家,总是女儿最可人的时候。每次出家门,尽管是在大门锁上之后,她都要提醒我带上钥匙。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她都要提醒我早点睡,等到早上醒来,则一定还记得头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问我昨天晚上几点睡的。如果我说十一点钟就睡了,她就会满意地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一般说来,只要妈妈不在家,女儿在我面前撒娇的次数反而要少许多。甚至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长叹一声:“爸爸,你就是不会给我梳头!”叹气归叹气,每天早上学着她妈妈给她梳理细软的黑发时,因为纠结,手上的力气不能不稍稍加大一些,她不仅强忍着不叫一声疼,有时候还会爱怜地说:“你真是个笨手笨脚的爸爸!”每每听她这样说话,我眼睛里就会泛起一层薄薄的潮湿。
因为有女儿最喜欢的土豆丝,两个人的晚餐也在女儿的欢呼声中热闹起来。女儿叽叽喳喳地将许多不相干的事情全都放到一起来说。平时,有她妈妈在,我还可以不时地用一阵思维空白来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轮到我一个人来面对她,那张炒豆子一样总不停歇的小嘴巴,让我不敢有片刻偷闲。女儿的刁钻问题确实太多了。
那一次,同城作家方方邀请我们去看根据她的小说《树树皆秋色》改编的雅皮剧《好听的都是伤心的歌》。女儿第一次见识如此演出,兴趣盎然得从头到尾没个完,散场后还拉着我在楼下的巨幅招贴画前看一阵,并迅速地记下剧中的女主角华蓉,是在电视台当主持人的王晓青扮演的。回家的路上,她在总也学不够演员们的话剧腔之际,冷不防冒出一个问题:王晓青阿姨是怎样忘记自己是王晓青,而变成华蓉的?同车回住处的女作家林白在旁听得连连说,这小家伙一下子就进入到艺术的本质里了!
妈妈不在家,女儿也变得大方许多,不停地用那笨拙的筷子,将平时总要一口气吃得精光的土豆丝,不停地往我碗里夹。不待我开口问这是为什么,女儿突然一转话题问:“爸爸,人到底是不是用泥土造的?”因为城市里刚刚夸张地过了圣诞节,同时,女儿又与之呼应地刚刚读过那本儿童版《圣经故事》,而且还因为放学回来,女儿看到楼下的草地上摆放着一棵被人遗弃的圣诞树。这是一个显然受到陌生文化影响的问题。在最初的几十秒钟里,我几乎想放弃回答。多少成熟的男女尚且无法真正理解这一点,更何况这样一个只有五岁的女孩。
我是在回答了女儿的问题之后,才想起那年春节,我们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在赣州乘火车到南昌时,在硬卧车厢里,一位父亲不断地用一些技术性的问题,考验自己的儿子。因为女儿感冒发烧,虽然就在下铺,我们一开始还不怎么注意这些。直到那位做儿子的,在父亲测试体力的口令下,反复越过我们头顶,不停地在下铺与上铺之间蹿上跳下。在当时,我几次想提醒那位做父亲的,让孩子认识到什么是美,远比江西红土地上适合栽种何种植物,以及一分钟内可以在上下铺之间爬上爬下多少次要紧。诚如那位做父亲的,如果只是为了在正误之间得出答案,我大可以如实告诉女儿,所谓人是上帝用泥土造成的,不过是人在无法认识自身的时代虚构出来的故事。
为了回答女儿的问题,我从座椅上起来,为自己冲了一杯茶水。这才转过身来,有意放慢语速,慢慢地告诉一直等待着的女儿,人本来是由猴子变成的,可是,猴子变成的人,还像猴子一样只爱吃好东西,吃完自己的好东西后,又想将别人的好东西抢过来,或者是还像过去的猴子那样,总要别的人去做这做那,自己却什么事情也不肯做。好在人很聪明,很有智慧,又想出一种名叫宗教的方法,让那个名字叫作上帝的人到处做仁慈善良的好事,同时惩罚那些做坏事的人,让那些爱做坏事的人,以为自己是上帝用又脏又臭的泥土做的,所以很丑,只有做很多的好事,才能变得美丽。
这样的回答也许不合理,然而,我是在用全部真诚来对待与我共进晚餐的五岁女儿。我从她那五岁的眼光里感到一种如成熟女人一样的信任与满意,因为她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进一步提出某些相关问题。而我最怕她还要问我到底有没有上帝这个人。因为我无法像对一位真正的女人那样说,不管我们承认和不承认,见到过和没有见过,人的心灵中必须有一种代表上帝的东西。这里面的意思连成人都不一定能深切体会。然而,我相信像女儿这样的孩子也许比我们更明白,在童年的心里,上帝可以是她极为宠爱的那只玩具北极熊,可以是她在明白女人长得太胖并不好之前,一度可以吃到直叫肚子疼的巧克力,可以是她每每见到后就兴奋得大惊小怪的明月清星古树新花。无论是情还是理,重要的是教育女儿去体会和感受的方法,而绝非是对与错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