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啦,快跑哇!”
当年村外有人绝望地一喊,九妹仅仅跑进房里,包上两件预备出嫁时穿的新衣服,就落到逃难人群的最后边。她和一群姑娘在外面躲躲藏藏混了大半年,因为今天是出嫁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昨天晚上偷偷溜回家,等候新郎带人来接。临近中午时,吹唢呐的人才来。吹唢呐的人满面血糊,等不及九妹上前扶一把就倒在脚边,嘴里咕咕地吐出“日本人”三个字。吹唢呐的人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会冒出一朵碗大的血花。血花一冒完,人就断气了。那只系着红绸布的唢呐掉在地上,蹦了两个跟头。
过了好久九妹才知道,她的新郎死在吹唢呐的人之前。新郎领着一乘小轿和几个鼓乐手,特意挑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正走着,汉奸李伯勋带着十几个日本人截住他们。日本人用刺刀将新郎活活地阉了。李伯勋还在一旁叫屈:“大表弟,你要娶媳妇就只管两堆肉做一堆,关在房里快活去,干吗还要敲锣打鼓吹唢呐,这不明摆着让犬野太君生气吗?”九妹没有听见犬野一边哇哇叫着花姑娘,一边催李伯勋带路,但是,她从吹唢呐的人死前说的三个字里猜测到不妙之处。九妹跳过死尸,大红的新嫁衣裹着她火球一样朝前滚去,直到滚入村边的稻草堆中不见了。
十几个黄狗一样的日本人在村里乱窜一阵后,终于用雪亮的刺刀撩开稻草,露出火红的九妹。接着刺刀又嘶地撩开火红的新嫁衣,露出比玉还白的身子。九妹拼死的反抗和凄惨的叫声震动了整个村子。狗不敢吠,牛不敢哞,鸡不敢啼,只有稻草堆旁禽兽般的毒打与狂笑。最后一刻里,晚来几步的犬野踢开压在昏死了的九妹身上的士兵,恶狠狠地瞪着那淌血的下身,先是一阵怪叫,再朝赤身裸体站在那里的几个士兵噼噼啪啪地乱掼一通耳光,临走时,他才抽出军刀,冲着九妹身上淌血的地方连捅了三下。
九妹的妈妈是大队日本人从这儿经过时,在保护她的丈夫和儿子遭枪杀后,被蹂躏而死。这次轮到了她的女儿。料理九妹的邻居流着眼泪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怜十八岁没有亲人的九妹没有死,她在床上躺了五个月后,走出屋来竟然更加水灵。她在村头的小河里将那套新嫁衣洗了三天三夜,晾干了,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将它埋在新郎的坟丘旁。从坟场里出来,九妹径直到了李伯勋的家。她不落座,也不说话,只管冲着李伯勋笑。直笑得李伯勋根根汗毛打战,右手老也不敢离开手枪枪柄。九妹更妩媚了,一摆腰肢离开了李家。
有几天,村里人不知道九妹干什么去了。那天早上,九妹抱着一只布袋回来了。九妹回来比不回来还让人费猜疑,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声不响地弄了一整天。谁也猜不出她在屋里干什么,在一起议论时,有人记起九妹进屋前回眸一望里带着凶相。
村子里因九妹归来而更加沉闷,不论白天黑夜都静得像有瘟疫流行,很难见到人影。隔三岔五地有冷枪掠过村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使人闻风而逃。不管往哪里走都能遇上日本人,弃家避难还不如一家人抱在一起挤在墙角里安全。
这一带成为敌占区已是一年前的事了,百里之外才有神出鬼没的新四军武工队。
九妹回村半个月后,多时没露面的汉奸李伯勋,夹在两只狼狗之间,伴着一个骑大洋马的日本人,一溜碎步地进了村。人都低头往家里躲,唯独九妹站到大门外,迎着李伯勋他们,满脸笑成了一朵娇牡丹。
“表哥,到了家门口,怎么还不叫太君下马进屋歇歇?”
低眉落眼顺着墙根走的乡亲们直发愣,暗暗地冲着花枝招展的九妹骂着难听的话。
李伯勋也愣住了。不等他开口,大洋马上的日本人已经跳到地上,跟着两道邪光闪烁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进到九妹家里。九妹好殷勤,将椅子揩干净了搬给日本人,将凳子吹去灰尘递给李伯勋,看到狼狗伸着两条血红的舌头直喘气,又忙着从灶屋里掇了一盆水出来给两只畜生解渴。
李伯勋不像日本人只顾盯着九妹的胸脯,他一直盯着九妹的眼睛看。
“它什么也不吃,只吃活人肉。”
不声不响的九妹又从灶屋里掇出两杯茶放到桌面上,正待转身却被日本人一把搂住。九妹不笑,也不挣扎。日本人在她胸前乱摸一阵就将她往房里拖。李伯勋站起来呜里哇啦地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踢了他一脚,他仍然一脸讪笑地继续说。日本人先是恼,后是愣。恼过了,愣过了,便开始吆喝,正在喝水的两只狼狗呼地扑上来,哗啦几声,九妹的裤子就被撕成碎片。日本人让李伯勋掀开九妹的大腿给他看。日本人正要笑,犬野从门外蹦进来。日本人一转手腕将指挥刀架在犬野的脖子上:“你的死啦死啦的!”犬野看看李伯勋,又看看躺在地上的九妹,终于明白了。犬野的两腿挺得更直,把一串日本话说得又急又快。没等犬野说完,日本人就不笑了,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向门外冲。随着日本人和汉奸们的集合声响成一片,村里马上安静下来。只剩下乡亲们的咒骂和九妹的低声抽泣。
太阳落,月亮起,村里还没有人来劝九妹。
直到鸡都叫头遍了,才有人来敲九妹的门。
九妹抹了一把眼泪,开开门,心里猛地一怔:门外一溜站着一个汉奸和八个日本人。
九妹又开始笑起来,比上午见到骑大洋马的日本人时还媚人,一把一把地做着手势,将他们请进屋里。九妹烧茶时,只有那个汉奸跟在身后,问了几次九妹为何一个人在屋里哭。九妹编了一些假话回答了。外屋的日本人静得像八尊开不了口的泥菩萨。趁汉奸转身去了外屋,九妹从灶灰里扒出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一堆粉末全倒进锅里。时间不长,九妹就将煮好的面疙瘩分成九碗,一一掇到外屋的桌面上。八个日本人埋头狼吞虎咽时,汉奸还冲着九妹说了声谢谢。九妹笑着溜出了后门,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叫哎哟,紧接着叫肚子疼的声音比打雷还响。在一片哎哟声中,夹杂着汉奸“大姐、大姐”的叫唤声。九妹拿着一把柴刀回到屋里,大声骂着一些报仇雪恨的话,冲着唯一活着的、还想说什么的汉奸一阵猛砍。
这之后,九妹点燃一支火把,站在大门外,对着黑漆漆的村子高声叫喊。
“大爹、大奶、大叔、大姑,今晚我下毒闹死了八个日本人和一个汉奸,我不连累你们,明天有人来追查时,你们尽管说是我胡九妹一个人干的。我家的仇大家都知道,三个死的加上我这快死的,四个兑八个,对倍地赚了,死了也值得。要是没逃脱,到时候帮我收收尸,别让狼狗把我的身子吃光了。”
九妹趴在地上,冲着亮起第一盏灯的窗户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将火把举到屋檐上,火苗一蹿,好好的屋子就成了一座火山。村里人赶来时,九妹不见了。人穷家当少,不到一个时辰,大火就灭了。村里人齐心协力将九具尸体埋在一座废井里,还特意替九妹垒了一座假坟。天刚亮,李伯勋领着犬野他们来了,逼着全村人交出九妹。村里的维持会长将烧成灰烬的屋子和假坟指给他们看。犬野挥刀砍死几只正在坟地里吃草的山羊,又捉了二十几只鸡,一直闹到天快黑醉醺醺地离开时,才相信九妹已经自焚了。
让日本人最痛恨的是,九妹毒死了他们的两只狼狗。
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人讲的。去年我送儿子上幼儿园,才认识这故事里的九妹。当时负责报名的阿姨将我和儿子领到一间教室门前,冲着里面叫了声:“九奶奶,来新生了!”一个很慈祥的老人走出来,将我那宝贝儿子搂在怀里重重地亲了一下。这位使劲亲我儿子的老人,从此替代了想象中年轻漂亮的九妹。
当年,年轻的九妹尽挑荒山野岭没有人迹的地方走,一直跑到有武工队驻扎的地方。武工队的人问她叫什么名字,九妹咬破嘴唇一个字一滴血地说:“我姓仇,叫仇恨!”叫仇恨的九妹在部队一直待到一九五二年。那年夏天,师里的一名参谋爱上了她,托师长的爱人牵红线。那位红娘绕了半天刚说到正题上,就被吓呆了:九妹脸色焦黄,四肢乱颤,嘴里嘟哝的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这副模样持续了一个星期才慢慢好转。一切平静下来后,九妹要求转业,回了老家。县里正缺妇女干部,摆上一串单位让她挑。九妹哪儿也不去,去了名单上没有的幼儿园。时间一长,九妹觉得仇恨这个名字对幼儿园的孩子很不合适,又到新生入园时,已经步入老年的九妹向大家宣布,自己是经过九死一生的人,往后就姓九吧!
从九妹变成九奶奶,老人不知抚育了多少幼儿。在我以后接送儿子时,常常看到一些来接送孙子的长辈,同他们的晚辈一道,乖孩子一样地叫着:九奶奶好!九奶奶再见!这样的情景曾让我很激动,每次望着九奶奶,眼前就会出现一种神圣的光芒,有时竟忘了自己来幼儿园干什么。又是一年清明节,从省城来了一个朋友,县城很小,信步一走就进了像公园一样美丽的烈士陵园。也是无意中发现的,纪念馆里讲述九奶奶那段经历的图片不见了,并且显然是临时撤下来的,留下的空白还没来得及用别的内容补上。我知道九奶奶会来的,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带着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来这儿。九奶奶果然来了,一群手捧鲜花的孩子将她拥在中间。九奶奶只顾招呼孩子,没有留意馆内的变化。我将儿子叫到身边,教了他一句话。
儿子很听话,马上蹦过去问:“九奶奶,您的照片不见了,是不是让坏人偷走了?”
九奶奶没往墙上看就说:“乖孩子,不见了就不见了,别让九奶奶老占着这地盘。九奶奶一直希望,哪天这里的老照片全不见了,换上好玩的玩具,好看的风景,世上就没有人再受罪了。”
九奶奶平静的笑容一点也没让我失望,还在心里为儿子高兴。从省城来的朋友也很敬佩,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九奶奶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那天下午,我接儿子回家时,看到九奶奶正在送客。两个穿军服的人我不认识,穿便服的老方和小张是县党史办公室的,和我一向很熟。在我回家不久,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在县城里流传开了:当年九妹毒死的九个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汉奸,而是由新四军武工队护送去延安学习的干部。虽然是春宵,晚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总难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天刚亮我就去敲党史办公室的门。小张他们一夜没上床,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烧残了的党费证和写给中央的报告无声无息地摆在桌面上。明白夜里的传言已是不可改变的真实后,我总觉得心里有股难以控制的冲动。突然间,小张将手里的烟头猛地扔到地上,大骂一句:“日本佬,我日你八代祖宗!”望着小张哗哗直流的眼泪,我也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九奶奶和小张是一个村的人,论辈分九奶奶还是小张的姨奶。我呢?我是九奶奶的什么人?我为什么想杀人?我真想为九奶奶杀九个日本人吗?
我还得去见九奶奶,每次见面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九奶奶还是那样慈祥地笑,笑得人心阵阵绞痛。
有天黄昏,照例是家长们接孩子的时候,幼儿园的孩子哭成了一片。我的儿子夹在一群男孩中,朝着那个当初领着他去九奶奶那里报名的阿姨扔着石子和泥土。在我的大声喝问中,儿子瞪着流泪的眼睛说,她杀死了九奶奶。儿子说的是真话。那位阿姨因为少了五块钱奖金,便同当园长的九奶奶吵起来,最后竟恶狠狠说出了全城人隐瞒了半年的秘密。
我轻轻地走近九奶奶的办公室。九奶奶坐在藤椅上,还是那样慈祥,还是那样微笑。仿佛还在开导那位年轻的阿姨:不能昧着良心要钱。九奶奶说完这句话后,那位阿姨一下子跳起来,你不要将别人看成是汉奸,你不要再摆什么老资格,你毒死日本人是假,毒死新四军是真。那位阿姨说了许多,见九奶奶没有反应,上前摸了摸九奶奶的脸后,当即吓哭了。九奶奶就这样走了!不知魂泊何方。那位阿姨也走了,带着一张离婚判决书和孩子们给她取的“女李伯勋”的称呼,孤零零地去了南方。我还在接送儿子,还在时常讲九奶奶的故事,我希望他一辈子记着九奶奶,记着比仇恨更要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