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畑中立雄收到了工藤德三郎这个陌生人寄自北九州市小仓北区富野的来信。有时候畑中会收到读者来信或明信片,有批评也有质疑,赞美倒是很少。
工藤德三郎在信上提了一些问题,不过不是针对畑中写的内容,而是为I书店出版的《鸥外全集》(最终版)中的《小仓日记》。该书店至今为止出版过昭和十一年版与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版的《鸥外全集》。第三版《鸥外全集》以精装本问世,标榜“最终版”,其中收录《小仓日记》的第三十五卷是在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一月二十二日发行的。
工藤德三郎还附上了《小仓日记》的“后记”影印件。这篇“后记”固然没放在第一版里,就连第二版也没有,在这次的“最终版”中才首度曝光。
所以,畑中也是看了“最终版”才知道有这份东西。在“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说明:“第三百五十二页下段第八行[日本有些书一页排双栏,从一页中间分,上下各一栏。下段就指一页中的下栏]——旧婢阿元来访……以和纸贴覆,标示删除,如稿本左侧所示。”
习惯用毛笔写作的鸥外,删除时总是用墨汁画线。写《小仓日记》时,鸥外曾经请人用毛笔重新誊写。但他会把那么一大段文章贴上和纸,想必是因为要删除的文章太长了。
根据“后记”所示,贴了和纸的那段原文是这样的:
旧婢阿元来访谓曰,初至夫家,从曾根停车场车行二里[这里的“里”为日本长度单位,约为三千九百二十七米],路途颇为险恶。然家屋背山面海,景物与人皆有可观。后山杜鹃盛开,据说时有游客来访。其夫婿为企救郡松江村的友石定太郎,现于东京商业学校求学,独留老母在家。阿元嫁入后负责侍奉此母。
工藤德三郎的信晕这么写的:
敬启者:
冒昧来信尚请见谅。我是住在小仓富野一隅的工藤德三郎,和企救郡松江村(现为北九州市门司区)的友石定太郎家族多少有点亲戚关系。友石家正如随函附上的影本所示,是森鸥外住在小仓锻冶町八十七番地时,家中“婢女阿元”的夫家。
根据我个人的调查,友石定太郎生于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十月十四日,乃友石类太郎的长男,于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五月五日,以三十一岁之龄病逝于上海德国租界的同仁医院。一生没结过婚,始终保持单身。
友石家长辈以前做过松江村村长,家族中学者与医生辈出,家风也相当重视幼子教育。
在鸥外家帮忙的阿元为了结婚,于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十一月二十四日(据《小仓日记》记载)离开了鸥外家,当时定太郎年仅十二岁。而后来定太郎也不曾就读东京商业学校。
如前述所示,阿元比定太郎整整大了九岁。三十二年九月二日的《小仓日记》中,提到木村元至鸥外家帮忙时为二十岁。之前,她曾被迫结下一桩不满意的婚事,在忍无可忍之下逃离夫家,成为鸥外的女佣;正如阁下在《小仓的鸥外》一文中所述,当时她已有孕在身。
可是,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辞去工作的阿元,为何会在短短六天后的三十日拜访鸥外,针对“夫家”捏造出这种谎言呢?鸥外想必曾经相信她的说法,才会写在日记上,事后发现并非事实,只好贴覆和纸删除。正如阁下的作品《小仓的鸥外》所言,鸥外家雇用的“婢女”皆非什么好女人,不是手脚不干净,就是彻夜不归、生性狡猾,老婢甚至还将白米与蔬莱偷走。其中唯有阿元诚心诚意地侍奉鸥外,鸥外也对阿元的离去深感惋惜。然而,离开鸥外家的阿元,为何还不到一个月就上门造访,对不久前尚为旧主的鸥外谎报婚事,背叛主仆之间的信任关系呢?这一点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况且,“从曾根停车场车行二里,路途颇为险恶。然家屋背山面海,景物与人皆有可观。后山杜鹃盛开……”这段叙述,和实景分毫不差,唯一的解释就是阿元的确去过松江村的友石家。
以上就是我的质疑。在您百忙之中打扰深感惶恐,阁下曾写出《小仓的鸥外》,对于“婢女阿元”也着墨颇多,若能蒙您点拨赐教诚感万幸。
某敬上
畑中以前的确曾从《小仓日记》中截取鸥外家的“婢女”一事写成类似演义的文章,阿元也在文中登场。不过,他并未作过什么深入调查。
于是,畑中给工藤德三郎寄出一封敷衍了事的公式化回信。
阿元造访旧主鸥外时谎报夫婿之事,应该是出于女人的虚荣吧。想必是因为夫家太贫穷令她羞见旧主,因此忍不住天真地扭曲事实。
工藤对此寄来客气的谢函。
我也这么认为。感谢您的赐教。
畑中与工藤德三郎的来往到此为止。
然而,畑中却仍耿耿于怀。写给工藤的回信连他自己都无法满意。工藤指出,现实中松江村的友石家,和“旧婢阿元”告诉鸥外的情况未免太过一致,那么,阿元是从何处听说友石定太郎之事的呢?
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鸥外与贵为海军中将、造船专家的赤松则良男爵家长女登志子成婚。二十三年(一八九〇)九月月底,留下怀着长男於菟的妻子,离开家乡,之后单身长达十年。
鸥外在小仓时租住在锻冶町七十八番地的宇佐美家,因其单身,为避嫌遂同时雇用两名女仆。家中兵仆(侍从)入夜便返回兵营,从东京带来的马夫田中寅吉睡在马房,睡在家里的只有鸥外与女仆吉村春。鸥外起先商请宇佐美家的女仆晚上陪阿春共眠,但未持续太久。因为宇佐美家的女仆发现鸥外给女仆的工资较高,便另谋他职了。鸥外无奈之余只好同时雇用“二婢”。
吉村春辞工后,职业介绍所替他找来了木村元。
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十一月十五日,木村元的阿姨末次花拜访鸥外。日记上是这样记载的:
十五日。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花氏来访。乍见之下,乃肤白高挑的中年妇人,才气焕发。其曰,现为京都郡今井之小学教员。阿元自幼孤且贫,前此亲戚代谋亲事,一度勉强嫁给某氏为妻,但不久便反目离家。当时亲族基于道义不允其擅自做主,力劝阿元返回夫家,阿元断言无意复合。如今幸得侍奉主公,亲族喜不自胜。然有一事不得不在此先面告主公,即阿元已有孕在身,按婚期推算,分娩之期应在明春,不知主公可愿暂时收留。余允诺。
明治三十三年一月十四日,星期天。阿元之姐阿传自门司来拜访鸥外。阿传的丈夫久保忠造在门司行商。
十四日,时值周日。
阿传乃今井善德寺住持之长女。此妇生得硕长白皙、前齿微凸。阿元为次女,三女年方十四。其婿独在学塾,据云将承袭寺职。
畑中买来福冈县的地图摊开一看,确实有“京都郡”这个郡名。而今井这个地方位于更往南的行桥市附近。
现在的“北九州市门司区”位于足立山所在的半岛东侧,北端为关门海峡,东侧面向周防滩。可说是门司市的街区,有标有高尔夫球场之类的记号。此地就是昔日的“松江村”。若搭日丰本线到此地,有个下曾根车站,也就是鸥外贴上和纸删除的那段“婢女阿元谈话”中提及的“曾根停车场”。
原来如此,畑中思忖。阿元之所以熟知友石家,想必是和松江村的友石家有来往的今井友人曾带她造访,抑或对她描述过吧。看他对现场描述得如此细致,估计至少登门造访过一次。
这下,工藤德三郎信上的怀疑,以及自己的疑问姑且算是解决了,畑中想。但他依然有些纳闷。
阿元的阿姨(还不确定是姑姑还是姨妈,就暂且假定为小姨吧)——在今井某少学教书的末次花,造访鸥外时声称“阿元自幼孤且贫”。但阿元的亲姐姐——住在门司的久保忠造之妻阿传,却告诉鸥外自己是今井善德寺住持的长女,阿元为次女,三女年方十四。其婿目前就读学塾,将来打算继承寺职。
阿姨的说法和亲姐姐的说法前后矛盾。若依前者,阿元自幼孤贫,孑然一身。若照后者,阿元之父为寺庙住持,家中又有三姊妹,家庭幸福美满。
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呢?再怎么说,阿元也不可能在雇主面前故意造家人的谣吧,她的雇主可是相当于陆军少将的政府军医监,第十二师团的军医部长。
畑中托着腮,抽了两三根烟,默默思索。一缕青烟飘过眼前,浮现出被和纸贴住,删除的“注”。
“后记”的“注”中记载,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婢女阿元辞工”。后来订正为“婢女阿元离去嫁人”。同月三十日,记载着“旧婢阿元来访,日初至夫家……”,以下全部删除。
看来,木村元似乎有什么非同小可的隐情。说到明治三十三年,已是九十年前的往事。不过,写过《小仓的鸥外》的畑中,总觉得鸥外将有关旧婢阿元的报告“全面删除”这件事有些蹊跷。
畑中决定去小仓附近的今井善德寺一探究竟。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住持当然不可能还健在,现在的住持应该是第四代或第五代了吧。不过既然有稳定的信徒,代代相传下来,对旧事应该也略知一二。
就《小仓日记》所见,鸥外最有好感的是第一个女仆“吉村春氏”。但房东宇佐美氏的家人偷窥她入浴后,将她已怀孕一事密告给了鸥外。
此婢颇有姿色,个性豁达,常含笑执事,不见些许媚态,余颇爱之。遂就此事问婢,曰人疑汝有孕在身,是耶非耶。婢答非也,然外间既有闲言,妾愿就此辞工。余曰汝辞工可有去处。婢曰返乡。余曰如需盘缠可厚赠。答曰平日赏赐已足够丰厚,尚请老爷勿为妾费心。言毕即挟袱径去。
余颇爱之——鸥外写得简洁明了。不过此处的“爱”当然非指恋爱,鸥外虽写她“常含笑执事,不带些许媚态”,但“常含笑执事”仿佛能见其妩媚风流。阿春“生于肥后国比那古”,就是今熊本县苇北郡日奈久[一九五五年,日奈久被划入八代市],为著名的温泉区。阿春或许曾在那个温泉区工作过。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到鸥外家帮工时已有身孕之谜便可解开了。像阿春这种女人,想必人人皆对其有好感。她离去之际,鸥外欲赠路费资其返乡,阿春却说平日已蒙老爷厚待,故坚持不收。从“言毕即挟袱径去”这句来看,吉村春贞洁不屈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
对阿春之后雇用的木村元,鸥外并未写下特别的感想,只提及“阿元白晳肥硕”(明治三十二年九月二日),并没有具体描写。
不过,阿元是个耐性极强的女子,她和之前的阿春一样,来上工时便已有孕在身。吉村春虽一口否认,不过鸥外揣测,她应是羞于承认。但阿元,由于是被迫结婚,所以阿姨末次花一开始就征询过鸥外,能否收容她至临盆为止。
鸥外喜欢“大婢阿元”是因为她忠心耿耿,后来雇用的“小婢”(较年轻的女仆)多半不安于室或素行不良,相继遭到辞退,相较之下阿元就显得光明磊落。
畑中在《小仓的鸥外》中也曾提及阿元。看了工藤德三郎的来信,对旧作不禁浮想联翩,正巧当时写作陷入瓶颈。
时值夏末,权当发泄一下未能去山巅水畔散心的烦闷也好。
畑中从福冈的板付机场乘飞机抵达博多,再用二十分钟搭新干线到小仓,之后换搭日丰本线。换车时没等太久,从小仓到行桥,搭快车只需要二十分钟。
畑中在行桥车站告诉等待的出租车司机要去今井的善德寺。年老的司机顿时歪着头,疑惑地表示从没听说过什么善德寺,并反问是不是在祇园附近,地图上也确实只有须佐神社。今井的祇园在这一带似乎很有名。
畑中表示对那个祇园不太熟,司机说不如找个人问问,于是畑中走进站前派出所。墙上张贴的地区地图中标出的寺庙多达五处,但未发现“善德寺”。
善德寺已经不存在了。畑中原本以为,虽然是九十年前的往事,但地处乡间,至少寺庙不会改变。看来是他想得太天真了。此地不像受过战火波及。
出租车司机得知他是特地从东京来拜访善德寺后,建议他去行桥市公所打听。途中司机又想到,如果是打听寺庙,社会课或教育委员会或许知道。于是他们又立刻折返回来时经过的金色稻田小径。
最后是在教育委员会查明的。明治、大正时代的事物都已归入乡土史,隶属佛教真宗派的善德寺,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被同宗的宗玄寺合并。合并时善德寺的住持名为杉原了俊,至于明治三十三年的住持,姓名不得而知。按照久保忠造之妻阿传的说法,明治三十三年,她们三姊妹的父亲是“今井善德寺的住持”。
畑中既已查出宗玄寺之名,自然不需要再打听路径。今井是个小镇,出租车再次循原路往东走。稻田彼端隐约可见大河,已熟络的司机告诉畑中那是祓川。
婢女阿元阿姨末次花,现为今井某小学教员。
《小仓日记》中的这行字浮现在畑中的脑海中。
“今井的小学位于哪一带?”
“小学有两所,您是问哪一所?”
“不知道,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在今井有末次这户人家吗?”
“姓末次的可多了,据说都是旁系或与其有亲戚关系。我的亲戚里也有人姓末次。”
畑中噤口不语,可不能大意乱说话。
出租车抵达宗玄寺。此寺颇大,甚至还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停车场。寺庙雄伟、屋顶巍峨,高台合阶前的里大棕榈树树枝纵横,树叶繁茂。这气派的外观实在出乎意料,畑中被吓了一跳。
殿内也很大,宽敞的玄关前有一个石灰砌成的换鞋间,整齐地排满了木屐与便鞋,看来有信徒在聚会。
一名中年僧侣出来说道:“住持现在京都总寺,由小僧代掌寺务,今日正逢俳句会聚会,不知施主来访有何要事?”
“我是从市立教育委员会得知贵寺的,据说大正十一年,贵寺合并了善德寺?”
“是的。”
“据说当时善德寺的住持是杉原了俊先生,不知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住持是哪位?”
“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木村先生吗?”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清楚,要是住持在的话或许知道。”
可惜住持去了京都总寺,畑中只好走出内殿。
寺前是一个丁字路口。畑中猜想这么大的寺庙应该有很大的公墓,向路过的人一问,对方告诉他往前直走三百米就会看到。
公墓位于一处铲平森林后的土丘上,几乎都是红土,目前政府还在继续砍伐森林扩张墓地。此时正有建设公司的工人忙着修筑排水管,满头大汗地埋头工作。阳光十分强烈。
畑中迈步朝森林旁边的通道走去,光看已经发黑的墓碑,就知道森林下方的墓地都已年代久远。方形墓塔之间夹杂着五轮塔[墓塔的一种,由五个部分堆砌而成,象征五大元素,由下至上依序是地轮为方、水轮为球,火轮为三角,风轮为半球和空轮为宝珠形]和宝箧印塔[墓塔的一种,原为供奉宝篋印陀螺尼之塔],畑中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据说丰后地区常见宝箧印塔,他觉得仿佛走进了大分县内。
墓园内松林自然生长,毫无通常的墓园风致。位于平缓斜坡下方森林深处的墓地昏暗不明。
松林与拓宽的台地交界处为主要通道,从那里岔出多条通往两边的小径,但最终都通往墓碑前。主要通道旁的墓碑已年代久远,不过都很气派,还有矮墙环绕,应是军人之墓吧。
畑中在某块墓碑前如遭电击般猛然停驻。
这个墓占地三坪[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约为三点三平方米],设有三段石阶,高耸的基坛与台座上安放着高约一尺的角石塔。
末次花之墓
上面刻着家徽,是横木瓜徽[家徽的一种,亦称巢徽。该图案形似鸟巢的俯瞰图,也有人说是将瓜类的横刨面图案化]。御影石[即花岗岩,“御影”是日本兵库县神户市一处地名,御影北面的六甲山地盛产花岗岩,切割后送往各地,故花岗岩亦称御影石]已古色苍然,但刻字很深,文字与徽纹都墨色淋漓,看起来还很新。
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氏花来访。乍见之下,乃肤白高挑的中年妇人,才气焕发。
这段对女性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研究鸥外的学者多半都会引用此文。
畑中在墓前流连不去。
末次花的墓本来在善德寺,被宗玄寺合并时便一起移到这里来了。这时,有三人沿通道走来,经过畑中背后,再三回顾张望,似乎以为眺望墓碑良久的畑中是远道而来的亲戚。
畑中离开墓碑前,试着走入岔路。辽阔的红土丘陵由此展开。这一带聚集了许多外观破旧的墓碑,可谓自成一区,但均未经整理,看起来相当杂乱。这些也是从善德寺移过来的。
畑中认为这里倒该仔细瞧瞧,说不定,阿传与阿元双亲的木村氏之墓就在其中。
畑中搜寻呈梯状排列的墓碑十五分钟,当他发现那两座藏于高耸的石塔之间、低矮黝黑的墓碑上的文字时,身体如遭冻结。
木村传之墓
木村元之墓
阿传,是几时恢复木村旧姓的?
原来她和久保忠造离婚了。
台座看起来格外寒酸,柱石也只有其他坟墓的一半高。畑中绕到侧面一看,写着木村传“殁于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三月二十七日”;木村元“殁于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十一月五日”。
畑中在姊妹俩的墓前踟蹰,他很后悔没准备线香,也没带鲜花和擦碑水桶。看到这寒酸的墓碑,便可真实感受到末次花所谓的“阿元自幼孤且贫”。对鸥外谎称什么“三姊妹”的长姐阿传,离婚后的后半生也不知是怎么过的。
归途中,再次经过末次花坟前,畑中再度仰望那座气派的石塔。
他觉得唯有这个“才气焕发”的妇人说了真话。
畑中回到书房重读《小仓日记》。很久以前写作《小仓的鸥外》时,他自认已读得滚瓜烂熟,但在今井的旧善德寺墓地撞见大婢阿元、长姐阿传和末次花的墓碑后,他开始觉得写于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小仓日记》恍如再现。
雨依然未歇。遣婢阿元买来碎白点花纹布,缝制新棉被。(三十二年九月七日)
(阿元之姐阿传)生得硕长白皙、前齿微凸。(三十三年一月四日)
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花氏来访。乍见之下,乃肤白高挑的中年妇人,才气焕发。(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
畑中这才赫然发觉。
鸥外只提及“阿元色白肥硕”(三十二年九月二日),文中看不出她的面貌美丑。
其姐阿传是个“白晳妇人”,阿姨末次花也“肤白”,阿元同样“色白”。
肤色白晳似乎是木村家的共同特征。
想象中,阿元应该也像姐姐阿传一样“前齿微凸”,而且更严重一些才对。换言之,应是姿色平庸吧。鸥外会中意她,只因为她诚实、忠心。鸥外曾让阿元缝制棉被,从这一点也可看出主仆之间的和睦气氛。讲述她辞工离去时的那句“勤勉的下女”,更是流落出鸥外的真实感受。
畑中收到一封寄自今井宗玄寺的信,上面的署名处写着住持山田真圆。
前日承蒙尊台远道光临,不巧小僧前往京都纵山,失之交臂,实感抱歉。归寺后听留守僧人提起来访要旨。年轻人不懂事,想必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不吝见谅。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相当漂亮。
尊台大作《小仓的鸥外》小僧早有拜读,深感佩服。这次大驾光临据说是为查访被敝寺合并的善德寺于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住持,想必此人和鸥外先生《小仓日记》中提及的“木村元氏”有关,令小僧对尊台在写作方面不改初衷、力求精进之精神更加感佩。
遗骨纳归本寺的善德寺信女木村传、木村元两姊妹的双亲,分别是士族兼农民的木村良高与妻子木村辰。而木村良高氏,当然不是善德寺的住持。
此外,以下所述尚请保密。福冈县京都郡莉田町设有町立公墓,山洼里立有一座童子石塔。童子,是为一岁多不幸夭折的幼儿取的法号。石塔的基座上刻着隶书体的“释正心童子”几个字。
关于这座童子墓,附近盛行一种谣传。虽说只是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即便是捕风捉影,若背后潜藏着一丝一毫的真实性,恕小僧冒昧,恐怕都会动摇尊台所写的《小仓的鸥外》。关于这点,小僧不畏误解斗胆提出,建议尊台不妨亲自调查以求安心。
畑中寄了封谢函给今井宗玄寺的住持。
大意是住持外出期间冒昧打扰,实在抱歉。并感谢该寺不仅让他得以祭拜从善德寺搬来的木村氏两姐妹之墓,还来信赐教两姐妹双亲的姓名。并在最后这样写道:
您所提及的,福冈县京都郡筠田町公墓里的“释正心童子”墓碑有某些谣传遍及近乡,似乎还会影响到拙作《小仓的鸥外》的可信度,此言令小弟颇感纳闷。既然如您所说,是不足为信的道听途说,下次若有机会见面,盼您能在笑谈之余不吝赐教。
他会这么写,是因为预感就算直接询问,住持恐怕也不会答复。可如果再从东京专程造访位于行桥今井的宗玄寺,这位话中有话的住持说不定会吓得更不肯说。
山田真圆住持没有再回信。这位和尚似乎在担心,如果贸然复信,造成双方开始书信往来,以后也许会惹出麻烦。寺方不能得罪境内以信徒为首的各村居民,住持向来只负责听,不能随意说出去,这就和听人禅会的告解僧一样。
但这其中似乎大有文章。看他信中之意,似乎有什么秘密足以颠覆《小仓的鸥外》。他特别强调只是不足为信的谣传,这一点也令人耿耿于怀。
畑中苦思良久,最后想到了白根谦吉。白根是畑中某亡友之弟,目前在某私立大学文学院当助教。他与几位副教授、讲师和助教一起参与由一位专攻近代文学的教授带头的研究团队,一年会替《纪要》之类的内部刊物写两次稿子。
让这个研究江户文学的男人调查鸥外的事或许并不恰当,不过也总比随便委托那些搞现代文学的家伙要来得省事。只不过,此事其实和鸥外文学本身无关,说好听一点是考证,但说穿了就是去追查《小仓日记》中女主角的下落,这种挖人隐私的差事,对方真的会答应吗?看着白根谦吉那张胡鬓浓密、脸颊凹陷、和其亡兄神似的脸孔,畑中不禁心生犹豫。
畑中问他最近忙不忙。
“有点忙又不是很忙。”白根露出暧昧的笑容说道。
两人闲聊了三十分钟。内容包括对西鹤[井原西鹤(Ihara Saikaku,1642-1693),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俳句诗人,独创文学体裁“浮世草子”]和十返舍一九[十返舍一九(Jippensha ikku,1765-1831),本名重田贞一,日本江户时代滑稽小说作家]等作品的轮番演绎,以及白根提出如果在研究中采用明治—大正文学研究家兼评论家胜本清一郎那种德国实证派(?)论证法想必很有趣云云。
畑中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抓住机会,问白根是否愿意帮他调查森鸥外。
“鸥外?要调查什么?”
“和鸥外的《小仓日记》有关,不过一言难尽。我把笔记拿来讲给你听,希望你在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答应。”
“对了,畑中先生以前就写过鸥外的小仓时代嘛。不过,听起来此事好像颇为棘手。”
白根捻着下巴上留长的胡子。
“一点儿也不棘手,你肯定也会感到好奇的。”
畑中把贴在笔记本上的工藤德三郎的信拿给他看。白根看了,一脸不可思议地说:“畑中先生认为阿元姑娘是出于女人的虚荣心态才向鸥外谎称夫家是名门望族,这个看法我赞成。不过,她为什么要在旧东家面前扯这种很容易被拆穿的谎呢?”
后来约莫过了一个星期,白根谦吉寄来一张盖有小仓邮局邮戳的明信片。
您好,我去看过位于门司区的友石家了。他家就在国道沿线,由刷白了的红砖墙圈出一町见方的方正土地,内有三间并排的土砌仓库。围墙里树木苍郁,屋前的绿植太繁密,以至于从正门看不到主屋和玄关,只能看见高耸的屋顶。往东走是周防滩,海上浮着小岛,北侧是矮丘,斜坡上也是树林。这里和鸥外用和纸贴覆删除的“旧婢阿元之夫,友石定太郎”的家屋一模一样,观其古老程度,想必和明治三十三年时毫无变化。阿元姑娘向鸥外所作的叙述很写实,只可惜花季已过,所以看不到杜鹃花。
过了两天,白根又寄来了明信片。上面盖的是福冈县苅田邮局的邮戳。
福冈县京都郡苅田町位于小仓与行桥之间。有石灰岩山和水泥工厂。与原这个地方,有座前方后圆、属于古坟时代前期[古坟时代始于西元三百年,止于西元六百年,因当时统治者大量营建“古坟”而得名。古坟时代又分前、中、后三期。三世纪后期到四世纪初期称为古坟时代前期]的巨坟。从公墓所在的山坡眺望,古坟的全貌颇为壮观。
水泥厂和前方后圆的巨坟大概都是顺道参观的景物吧。白根是去公墓看了“释正心童子”之墓。
既然看了墓碑,他一定知道死者的俗名、殁年及建墓者之名。说不定连宗玄寺住持所谓的谣传也已探听清楚了。
畑中把白根找来吐露全盘后,对方果然动了心,替畑中做了这趟调查。
童子墓位于行桥与小仓之间的苅田,光看这点就似乎另有玄机。木村元出生于行桥市今井的某个村子,她帮佣的鸥外家则位于锻冶町八十七番地。
畑中等白根谦吉归来,不料过了十天仍音讯全无。
在大学当助教,闲的时候固然清闲,不过碰到教授或副教授心血来潮一时兴起,忙起来好像也会被使唤得团团转。畑中此时等于是基于兴趣硬逼对方帮忙,所以也不好意思主动打电话催问调查得怎样,只能默默等待白根现身或打电话、寄明信片过来。
这段期间,畑中一有余暇就反复阅读《小仓日记》,并以“鸥外的婢女”为主题做笔记。
〇(明治三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婢女阿元产期已近,决定搬去他处。因此三天前新雇一婢,名荒木玉,貌丑而有媚态,白日就买酒偷饮。昨日,阿玉偷钱被发现,畏罪潜逃。今天又试雇一婢平野雅,稍有姿色。
〇(二十七日)小婢阿雅操行不佳,晚出天亮方归,似有情夫。亦不擅煮饭。聪慧狡猾,口出妄语,着实可惧。是日,将其遣去。
〇(二月四日)夜,阿传自门司来宿。此行也是替其妹阿元探访继任者。
同日,东京的贺古鹤所[陆军军医,日本耳鼻喉科创始者,也是森鸥外最好的朋友之一]来信,内有自报上剪下的讣告,旨在通报宫下道三郎之妻登志子,已于一月二十八日死于远州见付村赤松则良[日本武士、军人、政治家,也是森鸥外的岳父]家。登志子乃明治二十三年与鸥外离异的前妻。
〇(四月四日)据闻,阿元产下一女婴。
〇(十五日)老婢阿幸本性食婪,趁余去公所上班期间,偷盗白米与蔬菜,用大包袱巾裹起,送至鸟町女婿家。当下质问老妪,予以解雇。
是日,阿元从产婆家回到锻冶町的家。
〇(二十五日)阿传自门司来访。
〇(二十六日)末次传六之妻自今井来访。其乃阿元袓母,年七十。
〇(十二月三十日)旧婢阿元来访。(以下用和纸贴覆,全文删除。)
〇(十二月二十四日)自位于锻冶町的家去往京町五丁目一百五十四番地之宅。
宅门正对船头町,附近有剧场,劣质料理店鳞次栉比,喧闹异常。
〇(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阿传携养女至京町宅邸.
〇(三十五年一月四日)去年腊月赴东京、娶志下。志下为前最高法院法官荒木博臣之长女,是日于观潮楼宴客。
〇(八日)携志下回到小仓寓所。
以前写作《小仓的鸥外》时,畑中自认为已截取了《小仓日记》中有关“鸥外之婢”的所有记载了,原来还有这么多疏漏之处。
可能是因为观察角度不同因而视野扩大了吧,促成这个转机的,是新版《鸥外全集》(最终版)“后记”,初次披露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旧婢阿元来访”时对其夫婿所做的报告。如果没看到这篇“后记”,就算把之前全集收录的《小仓日记》再看上一百遍,也无从得知。不,是因为住在小仓北区富野的工藤德三郎看了这个最终版的“后记”,产生疑问写信质疑,才让畑中也跟着大开眼界。
现在畑中决定用这双眼睛,重新审视产下女婴后“重返鸥外宅的阿元”的周遭变化。
自阿元再次来帮佣后,她的亲戚便开始毫不客气地出现在锻冶町八十七番地。阿传来过夜,祖母从今井跑来投宿,连祖母的老板末次传六也登门造访。
阿元家里人的态度也未免太放肆了吧,仿佛借阿元向鸥外攀亲似的。阿元好像也已逾越“婢女”该有的立场了,这些都是她从产婆家回来后出现的变化。
畑中盘腿闷坐,交抱双臂,无心工作。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白根谦吉打电话来了。他赶忙扑向话筒。
“您好,自上次一别已好久不见了。”
白根的声音一如往昔。
“感谢你从小仓和苅田寄来的明信片,后来我一直等待你的后续报告呢!”
“对不起。今天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不过恐怕说来话长,不知您可有时间。”
“当然有,我一直在等你消息。”
畑中虽对白根后来失踪了那么久心有不满,但对方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就算抱怨也于事无补。而白根此时现身已让畑中多日来的不满烟消云散,且既然表示说来话长,可见应该有什么收获。
“关于报告,”白根说着,抓抓散乱的长发,“北九州门司区的友石家外观,正如我之前写信向您描述的那样,友石家至今仍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这个地方以前是松江村的一个区,位于小仓所在的足立山东后方略偏北处。”
“足立山。对,鸥外的确写过关于足立山与和气清麻吕[和气清麻吕(Wake no Kiyomaro,733-799),奈良时期重臣,因护驾有功,死后供奉在护王神社,足立山上的妙见宫里也有供奉]事迹之类的考证随笔。”
“后来我又去了今井。在宗玄寺的公墓中找到了以前善德寺的墓地,正如上次畑中先生所言。后来我也看过《小仓日记》,因此在看到末次花之墓时颇为感慨。”
“我想也是,鸥外在《小仓日记》中虽仅用寥寥几行提及末次花,却令人印象深刻。”
“我还参拜了木村传与木村元之墓。要是没先听畑中先生提起,想必也会很惊讶,阿传竟与久保忠造离婚,又恢复了木村本姓。”
“那对姐妹的坟墓和周遭比起来,简直寒酸得可怜。”
畑中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两座低矮的坟墓。
白根谦吉把手提包拉近身边,从中取出一个相当厚的横式信封,介绍说这是他这个外行人拍的拙劣照片,说着递给畑中。
都是四寸大小的照片,共六张。第一张是公墓全景,位于山坡上的墓地如梯田般层层排列,松林与杂树林环绕四周,远处有白色的山。翻到背面一看,有白根写的说明:“福冈县苅田町公墓全景”。
接着是一尊御影石材质的低矮墓碑。有一层台阶,碑前虽然放着线香与烛台,但墓碑看起来古旧泛黑、斑斑驳驳。尚不及观察这些,“释正心童子之墓”这一行浅刻字迹已映入眼帘。由于石碑老化,刻字逐渐变浅,多处模糊难辨。还有一部分像弃置山中的石头一样,长满了地衣青苔。能看出白根拍照时煞费苦心,才终于成功重现了镶刻字的阴影浮凸。照片背后写着:“释正心童子之墓。高七十公分,台座三十公分”。
下一张是墓碑背面。没有任何文字,风化得很严重,简直像表面遭人削过一般。这大概是多年乏人照料、任其荒废的结果。
第四张是墓碑侧面,是刻字的特写镜头。这一张也成功地拍出了凹凸分明的字迹。
殁于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〇)八月二日
再看背后,注解为:“东侧。宽十二公分”。第五张是“西侧”,没有任何刻字。
最后一张是从正面拍摄的香炉。这个比墓碑更模糊,御影石已全面风化,还缺了一角。翻到背面,却不见白根注解,看来香炉似乎不需注明。
“这个就是宗玄寺住持信上所说,引发谣传的那个释正心童子的墓碑吗?”
畑中把六张照片摊在桌上说。
“是的。根据道听途说,滞居小仓时期的森鸥外,曾与在他家扮演‘婢女阿元’的木村元生下一个私生子。”
畑中并不惊讶。
因为看着白根拍的“释正心童子之墓”照片,宗玄寺的山田真圆在信上所写的“(那个谣传)恐怕会颠覆尊台所写的《小仓的鸥外》”那句话骤然浮现,畑中已经想象到那是什么了。同时,他发现山田真圆也是相信“谣传所言不虚”的众人之一。
会如此推测,是因为山田住持并未透露更多,且言外之意似乎在暗示即便畑中再访今井,他也无可奉告。如果住持不相信这个“谣传”,应该会当成笑话坦然告之。之所以语焉不详地刻意回避,还质疑他的文章,说什么会推翻他那篇曾提及“婢女阿元”的《小仓的鸥外》中的论点,这一切都是因为住持相信私生子的说法是真的。
“那么,今井、行桥,抑或前田、小仓一带,至今仍流传着那个谣传吗?”畑中又拿起一根烟问道。
“我只是个旅人,无法调查到那么深入的地步。不过,山田住持既然在信上那么写,我想至今应该还有这种说法吧。”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我算是半信半疑吧。”
“半信半疑?那……你还抱着一半的怀疑喽?无论做文章、评论还是什么事,都讲究实证主义的你,居然会对这种毫无根据的谣传半信半疑,这太奇怪了吧。”
畑中郑重地看着白根。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畑中的视线移向那张拍着石塔侧面的照片。
“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没有出生年月日。”
“墓碑上通常不刻生年。不过,既然是‘童子’,年纪应该顶多只有两岁吧。”
“也没有刻俗名吗?”
“俗名,和立碑者之名通常都刻在墓碑背面。不过您也看到照片了,墓碑背面已风化剥离,一个字都不剩了。”
“说得也是。”
畑中定睛看着照片,咕哝着“真奇怪”。
“哪里奇怪?”
“如果墓碑背面风化剥落了,怎么还能清楚辨认出‘释正心童子’这行隶书的字迹?”
“您果然敏锐。”
“怎么了?”
“不,正如您所言,背面并不是自然风化造成的剥离,是人为的。”
“人为的?你是说有人故意把字磨掉了?”
畑中惊愕之下抬眼一看,只见白根表情复杂,手指伸进长发里一通乱抓。
“光看我拍的照片可能不够清晰,如果实际用肉眼近距离观看,就能断定那绝对是被磨掉的。而且不是石匠的手法,是外行人拿锤子或铁锤胡乱敲毁的,所以看起来凹凸不平。再经过将近九十年的岁月侵蚀,才会看起来像是风化造成的。”
“释正心童子的俗名与建坟者之名是被故意毁掉的?”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可能是有人基于某种立场,不想留下那些刻字吧。”
有人故意把墓碑上的刻字铲除,那不就等于,除了夭折幼童的法号之外,墓碑上的所有痕迹都被清除了吗?
畑中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但半晌未点火。接着又拿下烟,用夹烟的手抚摸着下巴。
“白根老弟,你相信那个谣传吗?释正心童子是鸥外滞居小仓时期与阿元生的孩子?”畑中把打火机凑近香烟问道。
“我不相信谣传,除非说得我心服口服。所谓的道听途说,我一概不听。”
“你所谓的心服口服,是要根据什么线索呢?”
“当然还是鸥外的《小仓日记》。”
“你是指鸥外用纸贴覆的那段描述阿元夫婿是望族友石定太郎的文字吗?”
“全书只有那一处出现了那么大规模的删除。最终版的其他部分和之前的版本并无差异。”
“那么,除了那段诡异的删除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明治三千三年四月十五日,记载着‘阿元自产婆家归来’。这天,鸥外解雇了老婢阿幸。”
“那是因为那个老婢生性贪娶,连东家的白米和蔬菜都偷,被解雇也是理所当然。”畑中翻开笔记本说。那里写着他从《小仓日记》摘录的备忘录。
“就算是这样,看起来也好像是鸥外迫不及待地想赶在阿元产下女婴从产婆家回来之前把老婢撵走。”
“听起来你话中有话,好像在暗示,如果把阿元接回家,老婢就会成为碍眼的电灯泡。”
“有些迹象让人不得不这么怀疑。明治三十二年九月一日的日记上记载着:‘马夫睡在马店,睡在家里的只有余与婢,因此不得不同时雇用二婢。’可是,无论是谁,都没能待上太久,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大婢阿元。住在隔壁的房东宇佐美家,也不再让女佣过来陪伴过夜。明治三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由于产期已近的阿元要另去他处,所以‘雇用婢平野雅,略有姿色’,但也很快就辞退了。因此,有段时间睡在家里的只有鸥外与阿元,直到雇用了老婢阿幸为止。”
畑中看着笔记本上的摘要,默默抽着烟。
“因此,阿幸才有这个借口向鸥外告状,说阿元与马夫私通。但她真正怀疑的其实是主人与阿元的关系吧。阿幸是个四处帮佣、经验丰富的女人,对这方面十分敏感,猜疑想必非常犀利。我认为鸥外先生是怕这名老婢泄密才将之解雇的。”
“我看是你太多心了吧。”
“或许吧……不过,也许不是。像鸥外这样的大人物,既然写日记,就应该会预感到日后可能会被公开出版,因此写时必然会顾及个人颜面。他的《小仓日记》不就还特地请人重新誉写过吗?!”
“照你这样说,岂不是不可能从《小仓日记》中找到正确线索了?
“那倒也不至于。即便经过修饰,毕竟鸥外写得很诚实。”
“此话怎讲?”
“老婢阿幸走后,家中只剩阿元一人。从东京带来的马夫田中寅吉依旧睡在马店,睡在家里的只有主人与阿元。看了这个,很难不勾起想象,一般人应该不会把这种事写进日记里。”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鸥外与阿元的确发生过关系吗?”
畑中死死地盯着白根的眼睛。
这时畑中想起阿元产下女婴,回到鸥外位于锻冶町的家之后,阿元的家人便摆出亲戚的姿态,陆续登门造访过夜的相关记载。那简直就像在暗示另有隐情。
白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鸥外全集》中提及旧婢阿元之夫友石定太郎家世背景的部分都被删除了,但在‘后记’中注明了那部分文字的内容。既已用和纸刷满糨糊牢牢贴上,又怎么能看得到底下的文字?难道有后人撕下和纸,看到了底下的文字吗?”白根说着,回视畑中。
畑中听到这话,不禁语塞。阅读“后记”时,他也曾产生过和白根相同的疑问,但当时他认为,既是一流的出版物,想必是用了什么高超技术加以复原。
这时,只见白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
“这是《小仓日记》关于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那段记载的影印本,是我从现收藏此日记的鸥外纪念馆影印下来的。”
畑中凝视着交到他手上的影印本。
紧接在“三十日,旧婢阿元来访,谓曰”下面,隐约可见七行文字。虽然只是隐约透出,但尚可辨识。“初至夫家,从曾根停车场……”以下的一百三十九个墨字隐约可见,因为贴在上面的和纸极薄。
日记的墨字是请他人誉写的楷书体。
“这真是太意外了。”畑中认真地打量着说,“果然还是得看实物才知道,没想到竟然用这么薄的和纸。”
“我看到这个时也大感意外。我原本也以为是用最厚的和纸遮蔽,好让人无法辩读底下的文字。”
“鸥外为何没有用厚纸呢?”
“日记中还有好几处用薄纸贴覆的部分,这似乎是鸥外的癖好。不过其他部分都很小块,算不上删除。像这样一口气删除长达七行,而且是用这么透明的薄纸遮盖曾经信赖的旧婢阿元所说的谎话,似乎有欠慎重,不像鸥外的作风。不说别的,就因为此文被收录在《全集》的‘后记’中,不就引起工藤德三郎、畑中先生,还有我的怀疑了吗?”
“你的怀疑?”
“是的。不只阿元谎称与望族友石定太郎结婚的部分,阿元离开鸥外宅后的下落,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去查了?”
“通过某人调查过,但那毕竟是明治末期的事,花了我不少时间,这也正是我迟迟未跟您联络的原因。”
“那……你查出来了?”
“隐约知道一点轮廓了。久保忠造在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与阿传成婚,明治三十五年十月离婚。阿传殁于三十七年三月。然后,忠造又于明治三十九年四月与阿传的妹妹阿元成婚,明治四十年八月与阿元离婚。”白根垂眼看着记事本说道。
“等一下!听起来简直像笔糊涂账,能不能写成年表给我看?”
白根点点头,当场拿起铅笔写下——
〇(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久保忠造与阿传成婚。
〇三十五年十月,与阿传离婚。
〇三十七年三月,阿传死亡。
〇三十九年四月,忠造与阿元成婚。
〇四十年八月,与阿元离婚。
“嗯,这下我总算弄清楚了。”
畑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年表”。
“《小仓日记》》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记载——‘婢女阿元辞去’,鸥外还咏过一句:‘勤快的下女出嫁,蜗居家中避寒。’一个星期以后,即同月三十日,阿元来访鸥外,谎报已与松江村区的望族子弟友石定太郎成婚。然而,她实际上究竟去了哪里?”
“据我推测,”白根说,“阿元离开鸥外宅后便直奔门司区,投靠久保忠造家——亲姐姐阿传的住处。正如这份年表所示,阿传与忠造于明治二十三年三月成婚,所以,阿元等于是在他们结婚十年后去姐姐姐夫家居住。”
“原来如此,阿元没有其他亲人,的确只能投靠姐姐。可阿元辞工时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鸥外呢?”
“这就是谜团所在了,和她谎称嫁给友石定太郎一样。”
“什么意思?”
“她说已嫁到友石家一事,捏造得很不自然。阿元在这一年的四月四日才刚产下赴鸥外家帮佣前便已怀有的女婴,这种身份的她怎么可能和身为望族的名门子弟结婚?还不是自由恋爱,是媒人撮合。而鸥外又怎么可能没看穿这一矛盾呢?”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理。鸥外一开始对阿元来访时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照单全收地写入日记,事后才用和纸帖覆以示删除,这未免也发现得太晚了。”
“您认为他是事后才发现的?站在鸥外的立场或许是这样。不过,我认为这件事还有内情。”
“什么内情?”
“我猜这八成是久保忠造写的剧本。他是门司人,松江村在门司区东边,所以忠造应该很熟悉友石家的外观和附近风景。”
畑中沉思着。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为那是阿元根据从友石家的友人那里听到的描述自行编造的说辞,现在听了白根的话,倒觉得白根的推论更有说服力。
“那么,久保忠造为何要叫阿元在鸥外面前扯谎?这样对忠造有什么好处?”
白根没回答,只是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啊,我懂了。这跟你怀疑阿元与鸥外有男女关系的推论有关吧。”
“此处嫌疑重大,绝对脱不了关系。不过,阿元的男人不只鸥外一个,我认为她和姐夫忠造也有奸情。”
“和忠造?和自己姐夫吗?”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
“这种推测是怎么冒出来的?”
“阿元即将临盆时搬去产婆家,那是明治三十三年三月底的事。那个产婆想必曾受过久保忠造与阿传的照顾吧,产婆的丈夫在福冈地方法院小仓分院前面的一家事务所里任代书,代书也就是现在的司法书士。此人与久保忠造是老朋友了。”
亏你连这种细枝末节也能查出来——但畑中表现得没把白根的叙述当回事儿。
白根撩起垂落额前的长发继续道:“后来,阿元在那个产婆家生下女婴,然后把婴儿交给姐姐阿传照顾,没有子女的阿传收养了这个孩子。在《小仓日记》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的记载中,‘阿传偕养女至’,指的就是这个孩子。也就是说,阿传曾带孩子前往迁至京町的鸥外家。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眼下姑且先回到阿元在明治三十三年四月十五日离开产婆家,重回锻冶町鸥外宅工作的那一段。”
“你从那一段里发现了什么?”
“可以想见,阿元为探望寄养在姐姐家的女儿,一定经常往返鸥外家和位于门司的久保家。不过《小仓日记》并未记载这么琐碎的事。”
“你如此推测阿元的心态我没有异议。”
“但阿传不一定总在家,忠造遂趁阿传外出期间染指了来访探视的阿元。我认为两人就是这样发生关系的。”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的根据是,忠造在与阿传离婚四年后娶了阿元。入户虽是四年后,但我怀疑,他和阿传一离婚,立刻就把阿元接回了家。想必忠造和阿传尚未离婚时,阿传便已发现他与阿元的关系,三人之间因此发生了争执。”
若真要质疑白根的这番“推理”,可谓疑点重重、数不胜数,但畑中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推论想必最接近真相。
“再回到前面,你说阿元宣称嫁给友石家的儿子定太郎,是久保忠造替她编的剧本,理由又是什么?”
畑中此刻已变得非常烦躁。
“我认为那是久保忠造故意在和鸥外先生作对。忠造怀疑阿元与鸥外私通,而他自己又背着阿传强行占有阿元,于是,他八成是想用这样的剧本来气气鸥外。可是鸥外毫无所觉,还把阿元说的话老老实实地写在日记上。事后才把那段谎言用和纸遮掩删除。”
畑中默默地抽着烟。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释正心童子之墓,这个问题不解决,我还是无法被说服。用一个稍嫌落伍的词,这可说是一切谜团的‘戈耳狄俄斯之结’[戈耳狄俄斯之结(Gordian Knot)相传公元前四世纪,小亚细亚地区的一位国王戈耳狄俄斯将一辆牛车的车辕和车轭用绳子胡乱绑了起来,并说谁能解开此结即可成为统治者。后来到公元前三世纪,此结被东征经过此地的亚历山大大帝一刀砍断。后意指“用超乎常规的方法解决难题”]。”
“连建坟者的名字都磨掉了,可谓消除了一切关联,想必是为了制造谜团。”
“制造谜团?你的意思是,这么做正是为了引起葬在此处的童子是鸥外的私生子的谣传?”
“请看照片上墓碑下面的刻字。‘释正心童子’这几个字是隶书体,不是长形或四方形,而是宽扁形的字体,正如鸥外在小仓时代的书法字体。鸥外写的年谱《自纪材料》本来是最好的范本,不过那本书在他死后才出版,时间对不上。建造童子墓的人应是刻意模仿鸥外的笔迹。我猜他这么做想必是想让释正心童子看起来更像鸥外的私生子,让后人以为此子夭折后,鸥外亲自写了墓碑。”
畑中的视线凝聚在照片中的墓碑刻字上。鸥外的笔迹从《自纪材料》、森润三郎的《鸥外森林太郎》和森於菟的《我的父亲森鸥外》等书的影印本中便可窥知。白根谦吉说得没错,墓碑上的五个字确实是在刻意模仿鸥外笔迹,但字形扭曲,笔力软弱,毫无鸥外的风格。
不过,在明治四十年代,这些书当然都还没有出版。如果要模仿鸥外的笔迹,能够参考的资料只有鸥外担任第十二师团军医部长,巡视师团隶下各地时,在旧日望族恳请下挥笔赠送的条幅。
“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是某人刻意为之,好让人以为这座坟是鸥外立的,真是居心恶毒。不过,墓中人是鸥外私生子的谣传确实是由此产生的吗?”
“是的。不过,那个谣传也并非毫无根据。”
“啊?这话怎么说?”
“虽然宗玄寺的山田住持在写给畑中先生的那封信中含糊其辞地表示此墓埋的是鸥外私生子的说法只是道听途说,但他会这么写,是因为山田住持知道某件事。”
“是吗?如此说来,那件事你也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白根鹦鹉学舌般回答,紧接着又说,“我是根据墓碑上残留的‘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这行字想到的。这个殁年是条线索。记录的殁年不太可信,因为这座墓本身就是个谎言。实际上,童子好像并非死于这一年,或许死得更早,这样出生时间也要相应提早。再考虑到这中间已经过了十年岁月,扣除之后我发现,那时阿元还在小仓锻冶町的鸥外家帮佣。也就是明治三十三年。”
“这个假定对你来说未免太顺水推舟了,因为你本来就确信鸥外与阿元之间有私情。”
“畑中先生这么批评我能理解,我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去调查了久保忠造在明治三十三年与三十四年的生活状态——当然是透过某些人脉。辛苦了老半天,终于打听到久保忠造在明治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生下一个儿子。那是忠造与阿传结婚十一年后生下的孩子,以‘平一’这个名字报了户口。根据此子的出生日期推算,孩子的母亲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三年八月左右怀胎。”
“平一的母亲不是阿传吗?”
“户籍上是阿传,但我认为生下平一的其实是阿元。之前阿元在明治三十三年四月四日生下第一段婚姻时怀的女儿,十五日从产婆家回到鸥外宅,婴儿则交由阿传抚养,阿元为了看婴儿而经常往返门司的姐姐家,这我之前也提过了。”
畑中长呼一口气。
“照你的推测,阿元不仅与鸥外关系暧昧,还瞒着阿传去门司,和忠造维持不伦关系喽?”
“我是这么认为的。这层关系被阿传发现后,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最后终于闹到离婚的地步,忠造随后便把阿元接进了家门。阿元以‘嫁人’为由离开鸥外宅后,谎称是与松江村区的友石定太郎成婚。鸥外也信以为真,所以才会留下那句‘勤快的下女出嫁’。”
“你这种执著的调查精神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我很佩服。当初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热心到这个地步。”
畑中对这个专攻近世文学的后辈表露出掩不住的惊异之情,似乎该称他为“调查狂”才对,简直像被恶魔附了身。
“谈不上什么执著。”白根腼腆地啜饮着杯中剩下的茶,“那是因为,在调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我慢慢觉得很有趣,可以说是产生了兴趣吧。起先我也只是抱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心态。
“你本来打算敷衍了事的吗?”
“倒也不是。因为家兄生前也受过畑中先生的种种照顾。”
“我可不是为了讨这份人情才拜托你调查这件事的啊。不过,你能产生兴趣当然最好,谢谢……对了,你还有什么新发现吗?”
畑中望着白根的嘴。
“的确有。我越来越渴望知道平一的真正死亡时间,于是我开始思索,去什么地方可以找出真相。最后灵光一闪,想到了寺庙,也就是久保家纳骨的菩提寺。我猜那里一定存有信徒的生死簿。”
白根推测久保家纳骨的菩提寺应属真宗派。门司并不是什么大城市,明治时期留下的真宗派寺庙共有三座。白根略微一查,就在其中的圆应寺找到了久保家的家族生死簿,是从明治三十二年开始记载的。
寺方从一大堆生死簿中找出明治三十年代的记载,最终在明治三十六年十月的连续记载中找到了久保家的人。
久保平一,久保忠造长子。明治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生,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殁,享年三岁。法名释正心童子。
“干得好!”畑中不禁大叫出声。
“我发现这个时也大呼快哉。但随后我马上想起京都郡苅田町公墓的那座’释正心童子’墓碑,上面刻‘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和生死簿上的殁于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整整差了七年。”
“这也差太多了吧。”
“当我掏出记事本,正在纳闷究竟是怎么回事之际,一旁不知是第十几代住持默默翻了翻生死簿,指着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的记录给我看。上面写着这个。”
白根递来他影印下来的摘要。畑中一看到那段文字,不禁魂飞魄散。
森平一。明治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生,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殁。于三十六年十月十三日,由故人之父久保忠造申请登记。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久保忠造再次申请,将久保平一改为森平一,生母改为久保方、木村元,死亡日期也改为四十三年八月二日。释正心童子的法名不变。
白根看着脸色大变的畑中。
“我问住持,这里的‘久保方’是什么意思,对方解释说当寄居某户的女性生下的孩子死亡,户主要求为其供奉骨灰或建墓时,向寺方提出申请的形式。比方说,青楼妓女的私生子死去时,楼主某就会以某方的某童子或某童女之名向菩提寺申报。放在森平一这个例子,‘久保方’就是寄居在久保家的木村元。”
“之前的俗名叫久保平一,突然改为森平一,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畑中感到自己已面无血色。
“还有更奇怪的呢。我看圆应寺的住持一翻就翻到生死簿上明治四十三年八月的部分,于是问他,之前是否还有人阅览过这个部分。他说行桥市的宗玄寺住持看过。据闻他和宗玄寺的山田真圆住持同属真宗派,所以意气投合,常有往来。”
畑中如遭当头一击。
宗玄寺的山田真圆住持在来信上一方面强调葬于苅田墓地的“释正心童子”是鸥外私生子的说法是不值一提的道听途说,一方面又表示这一谣传会推翻畑中在《小仓的鸥外》中的论点——畑中在这篇作品中把“阿元”描写成一个个性直爽、对鸥外忠心耿耿的女人。此外,真圆来信的字里行间都带着欲言又止的口吻,且之后再也没寄来第二封信。原来真圆早就在圆应寺的生死簿中得知释正心童子就是阿元产下的“森平一”了。
久保忠造总共向圆应寺申报了两次平一的资料。第二次申请与其说是为了订正第一次的错误,其实更接近篡改。寺庙不像市公所户籍课那么严谨,想必是信徒怎么申请就怎么登记吧。圆应寺既然是久保家的菩提寺,当时的住持必定和久保忠造私交不错,自然对忠造的说辞言听计从了。
“久保忠造为何等到那个时候才向寺方提出如此过分的更正申请呢?”畑中问。
“请您再看看年表。忠造是在明治四十年八月与阿元离婚的。起先他向寺方申报的是长子久保平一,但与阿元离婚后,立刻翻脸不认长子,将之改为不相干的外人森平一。我想,忠造的特殊意图似乎就在这里。因为忠造早就强烈怀疑平一是鸥外的孩子了,与阿元离婚后,这股疑虑终于变为肯定,所以他才会去把平一的姓氏从久保改为森,并专门为此向寺方申报。这大概是出于忠造对阿元和鸥外的恨意吧。”
畑中弯下腰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之后又拿出一根,却拿错方向点燃了带滤嘴的那一头。
忠造对阿元和鸥外有恨意吗?
混乱的脑袋里升起更浓的迷雾。
畑中突然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两本《鸥外全集》。明治三十五年的《小仓日记》只记载到三月二十八日,此后缺了六年的日记。释正心童子如果真是久保平一,其在明治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以三岁稚龄夭折之际,鸥外的反应为何,只能根据《自纪材料》推敲了。据说《自纪材料》是鸥外为将来写自传准备的备忘录。
明治三十六年十月十一日,赴大塚俳谐温古展览会一览,告知芭蕉翁书信一事。
十六日,召开军医部会议。
在此看不出“私生子”死于门司对他有什么影响。
鸥外的日记从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再次出现在全集中。
家人第三次送茶过来。庭中杂树曾几何时已被夕阳染得火红。
“你这个忠造怀恨报复的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
在畑中的催促下,白根开始娓娓道来。
“是释正心童子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这个事给了我灵感。请看年表。久保忠造和阿元离婚是明治四十年八月的事,如果这座童子墓里埋的真是阿元与鸥外生的孩子,那这个殁年就不对了。因为只有不满两岁、最多三岁就死去的幼儿才会是童子。假设是两岁夭折,那他就该出生于明治四十一年。鸥外在明治三十五年三月调任第一师团军医部部长,离开了小仓,和阿元怀孕的时间点差太远了,根本对不上。”
“说得也是。释正心童子不可能是鸥外的私生子。”
畑中露出豁然开朗之色。“豁然开朗”是鸥外在小说中常用的字眼。
“可是,问题就在于,事情还不止于此。”
“什么?”
“如果再浏览一下明治四十三年八月的鸥外日记,可知当时鸥外身为陆军军医总监兼医务局长,在军医部可谓位高权重。大前年为接待科赫博士[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1845-1910),德国细菌学家,细菌学、现代微生物学奠基人之一,曾获诺贝尔医学奖]访日,鸥外与文艺界的与谢野铁干、与谢野晶子夫妇[与谢野铁干(Yosano Tekkan,1873-1935),日本著名明星派行情诗人,其夫人与谢野荔子是著名文学家]、上田柳村(敏)[上田柳村又名上田敏,诗人、评论家、翻译家,积极翻译并介绍外国文学]、吉井勇、幸田露伴、佐佐木信纲等文人颇有交往。同时还不忘向旧主龟井伯爵、津和野藩的宿老[宿老指幕府、诸藩的重臣]福羽家家主等人嘘寒问暖。还去山县有朋[山县有朋(Yamagata Aritomo,1838-1922),日本军人、政治家,曾任第三和第九任日本首相]的樁山庄参加了与贺古鹤所共同担任干事的某常务会的歌会。也在山县位于相州小田原的别墅古稀庵随侍伺候,呈上《古稀庵记》。明治四十二年八月对鸥外来说,略感头疼的是他在《昂》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性欲生活》引发了政府方面的问题,受到副部长石本新六的训斥。石本新六和森林太郎[森林太郎是森鸥外的本名]医务局长素来不合,据说志下夫人很担心丈夫(鸥外)和石本副部长处不来。”
“这些背景我又不是不知道,但这些事和释正心童子到底有何关系?”畑中有点愤然。
“恕我兜了一大圈,释正心童子死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而鸥外在《性欲生活》之后,又分别于明治四十二年和四十三年在《昂》发表了以小仓时代为主题的《鸡》和《独身》。《鸡》中某个角色的原型就是那个狡猾的老婢阿幸,这倒无关紧要。重点是那篇《独身》,如果换个角度看,可就大有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
“文中讲单身的男主角家里来了两位友人,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聊起中年单身的生活很容易引起世间的各种谣传。于是友人之一说了这么个故事:有个名叫宫泽的单身实习法官,任职于新潟县新发田法院。朋友都嘲笑他一直保持单身想必是因为吝啬,其实他只是觉得目前的薪金还无法养活妻小。可是,后来因为一些奇妙的发展,他染指了家中雇佣的女仆,最后两人结为连理。我特地把这一段影印了一份,想必畑中先生早已读过,不过我还是想念一下。”说完,白根就开始朗读。
该怪土地不好,像今晚这种连夜降雪的日子已持续多日。宫泽独自窝在房间里看书,女仆隔着一面墙在邻室缝衣物。宫泽打了个呵欠,女仆便忍住呵欠,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后来,有一晚骤起风雪,遮雨窗外风声呼啸,院中种植的竹子仿佛竹扫帚扫地般沙沙地擦过门窗。十点左右,女仆送茶来,说道:“看来今晚风雪会很大呢!”之后又磨蹭了好一阵子。宫泽正觉寂寞,心想女仆必然也感到寂寞,便说:“你何不将针线活儿拿来这边做,反正我无所谓。”于是女仆欣然将针线拿来,缩在房间角落开始做活。此后,一到晚上女仆便会说声“没客人上门了吧”,然后便拿着针线自动来到宫泽房间。
(中略)
某晚,女仆道过晚安回到邻室后,宫泽正巧睡不着,听见女仆隔墙叹息,辗转反侧。听了半晌之后,呼吸声越来越大,似乎变成痛苦的呻吟了。于是宫泽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说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发展就很简单了。”
畑中在膝上交握双手,唯有双手大拇指并拢,高高举起,比出一个结印的姿势。像鸥外在小仓时代的友人——曹洞宗安国寺(在小说中以宁国寺之名出现)僧人——玉水俊虎一样打坐,闭上双目。他在听白根说话。
“我再重复一次,阿元在明治四十年八月与久保忠造离婚,四十三年十一月死去。”白根继续道,“想必忠造打从与阿元离异时,就强烈怀疑平一的身世,几年来这一直是他心头的疙瘩。从明治三十四年五月出生推算,阿元应该在三十三年八月怀孕,就算户籍上的申报日期难免有些出入,也很难对得上。因为明治三十三年八月,阿元还在锻冶町的鸥外宅帮佣。”
畑中不发一语。
“因此,站在久保忠造的立场,肯定觉得平一不是他的孩子。之后读到鸥外的《独身》,他终于无法忍受久保平一这个名字,多年来的怀疑就在这时爆发了。于是,他找到在小仓法院门前当代书的友人商量,此人也是阿元产女时的产婆之夫。我认为,就是这家伙给忠造出的馊主意。”
“什么馊主意?”
畑中不由得被吸引了。
“久保忠造想必寄了一封信给鸥外,以前妻阿元之代理人的身份要求森林太郎(鸥外)认领他已故的长子平一,并且警告对方说已准备打官司,将此事公之于世。”
“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我告诉你,这样乱来是行不通的。阿元是他已离异的前妻,久保忠造根本没资格当代理人。就算要人家认领,那孩子早在婴儿时期就死亡了,这种要求太不合理。”
“这一点忠造打从一开始就明白。但向鸥外提出要求的这个举动本身就另有深意。所以我才说这是代书出的馊主意,久保忠造是在代书的怂恿下报复鸥外的。”
畑中依旧闭着眼,倾听白根谦吉的述说。他的体内开始逐渐发热。
“面对这种不合理的要求,鸥外却不得不答应。因为当时正逢他写的《性欲生活》闹得满城风雨,还受到石本副部长的斥责,如果此时这件事被曝光登上报纸,社会大众一定群情激奋,觉得他这种人令女佣产子的可能性极高,到时候再辩解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
“他可不是普通人,是军医总监、陆军省医务局长、文艺界巨匠、宫内省[日本政府中掌管天皇、皇室及皇宫事务的机构]的顾问。当时外界正谣传他从陆军省退职后,迟早会进入宫内省任职。处在这种立场的鸥外,对于久保忠造不合理的要求也只能屈服,这一点不言自明。忠造想必也是看准了这点吧。”
畑中“嗯嗯”应声,频频点头,对白根谦吉的说法极感佩服。白根对心理的洞察相当透彻。
“墓碑背面刻的应该是‘俗名森平一 森林太郎次男 母木村元立碑’吧?”
“正是。”
“铲除碑上刻字的是谁?”
“久保忠造。”
“他为何要铲除?”
“因为阿元在明治四十三年十月五日过世了。关键人阿元一死,忠造即便再刁钻也无计可施。于是,忠造怕墓碑背面的刻字会留下祸根,遂主动铲除。过了九十年,如今看起来就像自然风化剥离的了。”
“这纯属你的个人推测。”
“归纳种种情况后,这是最自然的推论。”
畑中感到积压在胃底的异物似乎就要涌上喉头,他突然松开宛如在结印的手指,重新像打坐一样盘腿坐正,肃然发话。
“白根老弟。”畑中的声音都变了,“你的采访能力与调查本事让我五体投地,除了佩服我无话可说。我想,在这方面当今恐怕没人比你更厉害……不过……我还是得说声‘不过’,可惜呀,你对鸥外的根本认识有误。”
白根也坐正了。畑中的怒气透过表情和声音表露无遗,这让他也变了脸色。
“不知您指的错误是哪一点?”
语气不像在反击。只见他诚惶诚恐地仰望着前辈青筋暴露的太阳穴。
“森鸥外,正如你所知,在明治二十二年与赤松登志子结婚,翌年九月十三日生下长子於菟。就在这个月,鸥外不满妻子登志子,单方面宣布离婚。从二十九岁这一年,直到明治三十五年一月与荒木志下成婚为止,中间这十年鸥外一直保持单身,这是因为鸥外深知自己患有肺疾。身为医生的鸥外比谁都清楚,结婚会令病情恶化。”
白根略低着头倾听。
“我还蛮喜欢鸥外的,除了他,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在处理军务之余,完成那么多创作、评论和翻译。我说这话可不是偏心,我最欣赏的就是他的自制力,不过现在没时间详谈。总之他单方面与赤松登志子离婚,导致政治生涯初期的有力庇护者纷纷对他弃而不顾,连带也影响到他在军医处内部的升迁。即使拉拢山县有朋,鸥外也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回报。即便如此,他依然默默忍耐。幸好还有文学,人们只注意到大文豪森鸥外,却忽略了形单影只的官僚森林太郎。”
畑中耸了耸肩膀,吐出一口气。
“也是出于忍耐力与自制力,使鸥外一直将患肺结核一事瞒着妻子志下、长子於菟、女儿茉莉和杏奴这几个孩子,就连他的妹妹喜美子都不知情。只有身为医学博士的妹夫小金井良精和好友贺古鹤所在他弥留之际才得知。因为鸥外彻头彻尾的隐瞒,外界认定的他的死因都是肾萎缩,现在的《名人事典》与《文艺辞典》也多半是这么记载的。然而,事实上还有另一个主因,那就是肺结核。从壮年时代便已潜伏多年的结核病灶,待他步入老年开始发作。鸥外死前,替他看诊的是娶了贺古鹤所侄女为妻的医生额田晋,额田也是於菟的朋友……於菟曾在文中提过呢。”
畑中猛然站起,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是森於菟写的《我的父亲森鸥外》,他随手翻到卷末题为“鸥外的健康与死”那一章。
“这里是这么写主治医师额田晋的。额田把鸥外咳出来的痰放在显微镜下检查,全都是结核菌,简直像是病菌专用培养皿。鸥外告诉额田:‘这下子你明白了吧?不过,这件事无论在内人还是孩子面前都绝对不可泄露。’额田晋曾向志下夫人问起过鸥外平日的状况,志下说鸥外总是把痰用纸包起放到院子角落,之后大概偷偷烧掉了吧。
“鸥外在大正十一年七月九日早上七点断气,享年六十一岁。临终前,在贺古鹤所的安排下,小说家永井荷风曾偷偷进入病房探视,只听见鸥外鼾声如雷。六十一岁,在当今这个时代还算是壮年。我实在是自愧不如。
“於菟当时正在柏林留学,收到一封电报,知悉父亲鸥外的死讯。那封电报是於菟的姑丈小金井良精发的,上面用罗马字拼出‘林太郎因肾病安详辞世汝勿归’。
“两年后,於菟归国,去观潮楼见志下,凡事素来有话直说的志下告诉他:‘说你爸爸死于肾萎缩是骗人的,其实是结核病,是你妈传染给他的。”
畑中放下书,他觉得该跟白根谦吉说的几乎都说完了,所以心情轻松许多,也逐渐平静下来。
“於菟虽然这么写,不过鸥外想必更早就已察觉自己得了结核病。鸥外的弟弟笃次郎是个内科医师,同时以三木竹二这个笔名写剧评且颇负盛名。笃次郎也是死于肺结核。
“赤松登志子和鸥外离婚后,很快又觅得良缘再婚,还生了一男一女,于明治三十三年死于肺结核。贺古鹤所曾将刊有其死讯的报纸剪下,寄至小仓锻冶町的鸥外家,这一点在《小仓日记》中也提到过。鸥外对前妻身患结核正在疗养的消息想必也有耳闻,因此,他对自己的结核病应该很神经质。
“这样的鸥外为何会中止长达十年的单身生活,于明治三十五年一月,以四十岁之龄和小他十八岁的荒木志下再婚呢?志下也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而即将迈入老年的鸥外之所以甘冒结核病复发的危险再次步入婚姻生活,乃因志下是个绝世美女。鸥外先生可是极注重外貌的。从《小仓日记》中肤白高挑的末次花,到他雇佣的第一个婢女——来自肥厚国比那古的吉村春,都应该能看出他的偏好吧。
“赤松登志子如果长得再漂亮一点,想必鸥外也不会和她离婚了。即便是没有注释标点的陌生汉文她也能一目十行,可见说到人文素养,绝非志下所能比的。
“毫无疑问,鸥外在小仓的那段单身生活,一直极力防范结核病复发,克制自我行动。我再三强调,鸥外是个极有自制力的人。
“他确实对忠心耿耿的女佣木村元怀有好感,但那和他对第一个女佣吉村春所抱有的那种包含男女爱情的好感不同。在《小仓日记》中,他并未对木村元的面貌和风姿作任何说明描写,那可是侍候他最久的女人呢。所以,你说鸥外与阿元有男女私情,显然是错误的……”
畑中说到这里抬起头一看,却已不见白根谦吉的身影,白根已如光下的影子般消失无踪。
后来又过了一个星期。
畑中偶然读到斯蒂芬·茨威格的书。
不过,调查得越彻底,就愈发不得不悲痛地承认,这份传记中的大部分历史证词(及叙述)都包含谬误。纵然它是货真价实的归档材料,也保证不了它的可靠性和叙事人的公允。对同一时刻发生的同一事件,通过同时代不同观察者的笔,会做出差异何等之大的记载,只要看看《玛丽·斯图亚特传记》,便再清楚不过了。
每一个肯定都有否定与之对立,且二者都有文件为证;任何非难都有辩护之词。赝品和真迹,谎言与事实,早已混杂不清,导致实际上每种观点都可以做到言之成理。
(中略)
在传记中,只有那些紧张刺激、有决定性的瞬间才具有说服力,唯有这一瞬间或在这一瞬间看到的,才能被正确描述。一个人焕发出精神之际,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才算是真正地活着。不管外界情况如何,唯有他的灵魂在体内燃烧、燃起熊熊大火,他才算是具备了外在的样貌。
摘自《玛丽·斯图亚特传记》美铃书房出版 古见日嘉译
今日关于鸥外的评传可谓汗牛充栋、不胜枚举。那些资料多半是鸥外自己写的,或鸥外身后留下的三名子女与亲妹妹写的回想。根据记忆写成的《鸥外传记》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呢?茨威格说:“每一个肯定都有否定与之对立,且二者都有文件为证;任何非难都有辩护之词。”可对自己幼时的追忆——例如“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恐怕算不上“文件证明”吧。
白根的“调查结论”,算不算捕捉到了所谓的鸥外的“人性的瞬间”呢?鸥外滞居小仓时期距今已有九十年光阴,马上就要满一个世纪了,此事已属于过往的历史。或者可以说,留下了“历史的谬误”。
至于白根谦吉,后来畑中便再也没见过。
首次刊载于《文艺春秋》·平成二年(一九九○)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