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田芳子寄了一笔预付款给甲信报社,说要订阅《甲信新闻》。这家报社位于从东京搭快车需约两个半小时的K市,在该县算是大报。不过自然,东京并没有这种地方报的销售点。如果想在东京阅读此报,除了直接向总社订阅,请对方邮寄之外,别无他法。
她是在二月二十一日这天,用挂号现金袋把钱寄去的。在随钱附上的信中,她是这么写的:
我要订阅贵报,随函附上报费。贵报连载的《野盗传奇》这篇小说似乎很有趣,所以我想订来看看。请从十九日的报纸开始寄来……
潮田芳子看过《甲信新闻》,是在K市车站前一家冷清的餐饮店内。彼时,她点的拉面尚未煮好,女服务生特意把报纸拿到简陋的餐桌上给她看。那是一份看起来像是乡下小报、以铅字排版的粗俗报纸。第三版登满了当地发生的种种事件——一起火灾烧毁了五户民宅、村公所的公务员挪用六万圆公款、一所小学的分校落成、县议员的母亲死了,等等,尽是这类报道。
第二版下半栏,有连载的武侠小说,旁边的插画是两名武士在挥刀过招。作者叫杉本隆治,没听过的名字。那篇小说芳子才看到一半,拉面就送来了,她也就此打住。
不过,芳子把那家报社的社名和地址都抄写在了记事本上。《野盗传奇》这篇小说也在那时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标题下面写着“第五十四回”,报纸上的日期是十八日。对了,那天是二月十八日。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七分钟,芳子走出餐饮店漫步街头。小镇位于盆地内,这是个冬天里罕见的温暖晴天,暖融融的阳光渗入高地澄净的空气中。盆地的南边,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还能看到雪白的富士山。在阳光的照射下,富士山看起来有些模糊。
小镇上这条马路尽头,横着白雪覆顶的甲斐驹山岳。阳光从侧面照亮山头的积雪,受山坳和光线的影响,雪山从暗处到最亮处,形成流畅曲折的阶梯形状。
在那座山的右侧,层层重叠着以枯叶色彩为基调的低矮山峦。夹在其间的溪谷虽然看不见,但好像有什么在那里蠢蠢欲动。那座山脉的走向,对于芳子而言,充满了暗示,似乎别有所指。
芳子走回到车站前。这时站前广场上聚集了大批人群,写着大字的白布条在黑压压的人群头顶随风飘扬,上面写着“欢迎XX大臣返乡”。新内阁在一个月前成立,芳子知道白布条上写的那个大臣就是在这一带出生的。
不久,人群中传来一阵响动,骚动迅速传开,有人高呼万岁,掌声不断。不少远处的行人也快步加入到这个团体中。
演讲开始了。只见那人站在高出一截的讲台上,嚅动着嘴巴。冬阳照亮他的秃头,他的胸前还别着一大朵白玫瑰。人群静默下来,只有偶尔拍手时,才会再次发出鼓噪声。
芳子望着那边。忽然发现不光自己一人,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也在远眺这幅光景。对方不是为了听演讲,看起来像是因为人群挡住了路,只好暂且驻足。
芳子偷窥那男人的侧脸。他有宽阔的额头、锐利的眼神和高挺的鼻梁。过去,芳子曾经觉得那是聪颖的额头、值得依赖的眼神和优雅的鼻梁。然而,那份记忆如今已变得虚无。只有那男人束缚人的咒语,一如往昔。
演讲结束,大臣终于走下讲台。人群开始散去,人潮之间出现空隙。芳子迈步走入其中,男人亦然。还有,另一个人……
寄去甲信报社的现金挂号信,总算赶在邮局三点结束受理业务前寄出了。芳子把薄薄的收据塞进手提包深处,在千岁乌山站搭乘电车,花了五十分钟抵达位于涩谷的店。
卢比孔酒吧闪着霓虹灯的招牌映入眼帘,芳子从后门进入。
“大家早。”
她向经理、女伴及男服务生打招呼,然后走进更衣室,开始化妆。
这家店此时正在“苏醒”。肥胖的妈妈桑顶着刚在美容院做好的新发型,在大家的赞美声中走了进来。
“今天是二十一日,星期六,各位,拜托你们好好干哦!”
接着,经理一边顾忌妈妈桑,一边训示小姐们。说什么人小姐的服装也该换件新样式了云云,说得那女孩满脸通红。
芳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暗想,看来该离开这家店了。
在她眼中,似乎有一艘船正破浪而来。特别是最近,不分昼夜,这艘船总在眼前徘徊不去。她用手按住胸口,心跳快得几乎让她窒息。
《甲信新闻》在四五天之后寄达。三天份的报纸一起寄来,还周到地附上了一张明信片,感谢她的订阅。
正如芳子所要求的,是从十九日的报纸开始寄送的。她打开报纸,翻到社会版——某户人家遭盗贼入侵、山崩造成伤亡、农协爆舞弊案、镇议员选举开始……全是些无聊的报导,还大篇幅刊登了某大臣在K车站前的照片。
芳子翻开二十日的报纸,也没什么特别消息;再看二十一日的,也全是普通的报导。她把一叠报纸往壁橱角落一扔一也许可以留着当包装纸之类的吧。
接下来,这份报纸每天都会寄来。牛皮纸封条上,写着油印的“潮田芳子”几个字和住址,可能因为她是按月订阅的长期订户吧。
芳子每天早上都会去公寓信箱取报纸,再回床上撕开茶色封条。由于晚上要十二点左右才回家,所以早上起得很晚。她在被窝里摊开报纸,从头至尾巨细靡遗地慢慢浏览,尽管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新闻。芳子很失望,把报纸往枕边一扔。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过,在每次撕开茶色封条之前,她还是抱着期待的,这种期待持续了十几天,但依旧毫无新内容。
变化,在第十五天出现了。换言之,就是第十五次寄来的报纸。那变化不是来自于报上的报导,而是一张出乎意料的明信片,上面的署名是杉本隆治。这个名字,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虽然并非切身的记忆,却的确有模糊的印象。
芳子翻到背面,字很丑,再看内容,当下恍然大悟。
您好。承蒙您喜爱在《甲信新闻》上连载的拙作《野盗传奇》,敝人为此深表感激,今后还请多多指教。谨致谢意如上……
杉本隆治就是在那份绑着封条、天天寄来的报纸上连载小说的作者。想来,由于芳子订报时自称是为了看连载小说,报社的人一定转告了作者。杉本隆治似乎十分感动,才寄谢函给这位新读者。
这是一个小变化,但并非她所期待的,不过是天外飞来一张无用的明信片。那篇小说她根本没看,反正故事的内容一定和明信片上的字一样拙劣。
报纸还是每天准确无误地送来,既然已付了报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芳子照旧每天早上躺在床上看报。同样地,依然一无所获,这份失望不知将持续到何时。
好不容易挨到订报之后约一个月的某天早晨。
这天,寒酸的铅字继续拼缀出有关乡下琐碎事的报道——农协总干事潜逃、公车坠崖造成乘客受伤、大火烧毁了一町[一町约合九千九百一十七平方米]山林、在林云峡发现了一对殉情男女的尸体……
芳子仔细阅读了有关殉情男女的报导,地点在林云峡山中,发现者是林业局的巡检员。发现时尸体均已腐烂,预计死亡约有一个月了,已呈半白骨状态,身份不详。这种案子并不稀奇,那个奇峰碧水环抱、宛如世外仙境的溪谷,本来就是自杀与殉情的著名地点。
芳子折起报纸,躺回枕上,把被子高高地拉到下巴处,瞪着天花板。这幢公寓已年久失修,被熏黑的天花板已经开始腐朽。芳子凝视着一片虚无。
翌日的报纸,仿佛是出于义务,详细报道了殉情男女的身份——男的现年三十五岁,是东京某家百货公司的保安,女的是同一家百货公司的店员,现年二十二岁。男的另有妻小。是随处可见的平凡案例。芳子抬起眼,脸上没有丝毫触动的表情。也可说是因为无动于衷而安心。这份报纸已变得索然无趣。她的眼中再次出现那艘航行在海上的船只。
过了两三天,甲信报社的发行部寄来了明信片。
您的预付款已扣尽,尚祈您继续订阅。
这家报社做起生意还真热心。
芳子写了回函。
小说变得不好看了,我不想再继续订阅了。
在去店里上班的途中,她寄出了这封信。在扔进邮筒迈步离去之际,她突然想到,《野盗传奇》的作者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她有点后悔不该写那种话。
杉本隆治看了甲信报社转来的读者回函,心里很不痛快。这个女读者正是一个月以前主动表示对他的小说有兴趣而订报的人,当时报社还曾把那封信转寄给他,他记得自己还寄了简单的谢函。没想到,现在居然嫌小说不好看,还要把报纸停掉。
“读者竟这样反复无常!”
杉本隆治窝了一肚子火。
《野盗传奇》是他为某家代理地方报纸连载事宜的文艺通讯社写的。虽然考虑到是刊登在地方报纸,基于娱乐取向对文章作了相当程度的调整,但那毕竟是他呕心沥血的作品,绝非敷衍了事,他也很有自信。因此,当得知有东京读者为了看那篇小说而特意订报时,他很高兴,甚至还写了谢函。
没想到,同一名读者,现在却说“小说变得不好看了,所以不想续订了”。隆治起先以苦笑处之,继而越想越气。他觉得好像被耍了,又百思不解。因为与那名读者宣称“很有趣,所以想订阅报纸”的那一回比较起来,这次对方说“不好看,要停止订阅”的这一回内容明明要更精彩——情节上有了耐人寻味的发展,人物都很活跃,各种场面应接不睱,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故事已渐入佳境。
“那样的内容,居然说不好看。”
他觉得奇怪。正因为心里有把握故事会大受欢迎,这个任性的读者才使得他格外不悦。
杉本隆治离所谓的畅销作家还很远,不过他经常为娱乐杂志撰稿,被圈内人视为精明的作家。他素来自负,懂得如何抓住读者的胃口。目前在《甲信新闻》连载的这篇小说水准绝对不差。不,他甚至觉得写得痛快淋漓,下笔如有神助。
“想来想去,还是很不愉快。”
整整两天,他都还没能摆脱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到了第三天,那种感觉虽然淡了,却还是耿耿于怀,心里某处有个挖瘩。一天二十四小时,那种感觉会三不五时地浮现心头,比倾力完成的作品遭到同行的恶意贬损还要难受。自己写的小说害报社少卖一份报纸的明确事实令他极为不快。说得夸张一点,他觉得自己在报社颜面尽失。
杉本隆治甩甩头离开桌前,出门散步。他选择惯走的路径。这一带仍保有武藏野的昔日风貌,落叶缤纷的杂木林彼端,J池在冬阳下闪着粼粼波光。
他在枯草丛中坐下,凝望着一泓池水。一个外国人正在池畔训练大狗,狗冲出去把扔远的棒子捡起后,又跑回到主人身边。这样的动作一再重复着。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幅情景。重复单调的场景看久了,有时似乎会迸发出奇想。这时,杉本隆治的脑海中突然萌生出一个疑问。
“那位女读者是从中途开始订阅连载我那篇小说的报纸的,她说是因为小说有趣,但在那之前,她又是从哪里知道我的那篇小说的呢?”
《甲信新闻》的销售区域仅限于Y县,东京并没有。所以,她当然不可能是在东京知道这份报纸的。那么,这个自称潮田芳子的东京女人,应该以前曾在Y县的某处待过,或是从东京过来造访时看到那份报纸吧?
他的视线继续随那只狗来回移动,同时陷入沉思。假设果真如此,被那篇小说吸引、不惜专程订报的热心读者,不可能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又以一句“不好看”停订了。更何况,小说本身明明比以前精彩。
这其中大有问题,他想。照此情形来看,对方显然不是想看我的小说才订报的,那只是临时编的理由,其实应该是想看其他东西吧。换言之,对方说不定想从报上找什么。一旦找到,自然就没有必要再订阅那份报纸了……
杉本隆治从草丛里站起身,快步走回家。此时,种种想法宛如海藻般在他的脑海中乱七八糟地纠结浮动着。
他一回到家,就从信插中抽出之前报社转寄给他的那张潮田芳子写的明信片。
我要订阅贵报,随函附上报费。贵报连载的《野盗传奇》这篇小说似乎很有趣,所以我想订来看看。请从十九日的报纸开始寄来……
就女人的标准来说,潮田芳子的字体相当工整。撇开这个不谈,她要求从订报之日的前两天,也就是十九日的报纸开始寄送,究竟有何用意?报上的消息,最快也不过是刊登前一天所发生的事。《甲信新闻》并没有发行晚报,所以从十九日的报纸开始订阅,就意味着她想知道十八日以后发生的事。杉本如此推测。
报社每天都会把刊载小说的报纸送到杉本手上。他把那堆旧报纸全部摊在桌上,从二月十九日的那一份开始仔细检阅,主要是看社会版,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也没漏掉分类广告栏。
他姑且将范围限定在与Y县某地和东京均有关的事物上。抱着这个念头,他开始浏览每天的报道。整个二月份都没有可疑的线索;进入三月,到五日为止依然一无所获,到十日也一样;十三日、十四日,翻到十六日的报纸时,他终于发现一篇大意如下的报道。
三月十五下午两点左右,林业局职员在林云峡的山林之中发现了一对殉情男女的尸体。尸体已腐烂,呈白骨状态,死亡约一个月之久。男子身穿鼠灰色大衣和深蓝色西装,年约三十七八岁,女人身穿茶色粗格纹大衣及同色套装,年约二十二三岁。现场只留有装着化妆品的女用手提包一只。警方在提包内发现从新宿至K车站的往返车票,判断两人应来自东京……
翌日的报纸,载明了死者的身份。
林云峡的殉情双尸已查明身份。男性为东京某百货公司的保安庄田关次(三十五岁),女性为同一家公司的店员福田梅子(二十二岁)。男性已有妻小,推测应为三角畸恋导致两人走上绝路……
“是这个吧……”
杉本隆治不由得脱口而出。与东京和Y县均有关系的线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潮田芳子大概就是看到了这篇报道才停止订报的吧,她肯定是为了看这个才特地订阅乡下报纸的。东京发行的全国版报纸当然不会刊登这种地方新闻。
“等一下……”
他再次陷入沉思。
(潮田芳子订报时,指明要从二月十九日的报纸开始邮寄。尸体是在三月十五日被发现的,死亡已有约一个月。如此说来,推断这桩殉情事件是在二月十八日之前发生的,应该合情合理。她早就知道这对男女会殉情自杀,她一直在等报上出现那两具尸体被发现的消息。为什么?)
杉本隆治突然对潮田芳子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
他定定地逼视着报社转来的潮田芳子的住址。
杉本隆治委托某私人侦探社调查的结果,在大约三个星期后送到了他的手上。
兹就阁下委托之潮田芳子调查事项报告如下:
潮田芳子原籍H县X郡X村,现住址为世田谷区乌山町一XX番地深红庄公寓。根据原籍地取得的户籍本显示,她乃潮田早雄之妻。公寓管理员表示,她在三年前独自租房,是个很沉默的人。最近,她曾提及羁留苏联的丈夫即将归国。目前在涩谷的卢比孔酒吧作陪酒女。
向卢比孔酒吧的妈妈桑查证,据说她在一年前开始上班,之前则待过西银座后巷的安琪儿酒吧。她素性良好,也有几名熟客捧场,但似乎没有特殊的男女关系。只有一名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痩削男子,每个月都会上门两三次指名找她。由于每次都是芳子掏钱付账,因此妈妈桑说,或许此人从她以前在安琪儿时代便有深厚交情。据说两人每次都是单独坐在座位上低声交谈。某次和芳子要好的同事曾问她,对方可是她的心上人,芳子听了一脸不悦。还听说只要那男人一到店里,芳子就会沉着脸。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的姓名。
敝社派员再去安琪儿酒吧查证后,确认芳子两年前确实在此当过陪酒女郎,风评同样不差。但就陪酒女的标准而言,她不够活泼亮丽,没拉到什么客人。在卢比孔出没的那个男人似乎也来过安琪儿,据说那人在她离职前三个月首次出现。换言之,自从那男人开始上门找她以后,过了三个月,她就到卢比孔上班了。
其次,关于阁下委托调查的某百货公司保安庄田关次,走访其妻,她对刚过世的丈夫没有一句好话。看来丈夫与别的女人殉情之举,似乎令她恨意颇深。保安的工作,是在百货公司内提防小偷。庄田每次只拿一半薪水回家,据说剩下的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庄田之妻也知道和他一起殉情的那个店员福田梅子,还破口大骂两人不要脸,甚至表示:“我没把我老公的骨灰供在佛坛上,就用绳子捆一捆,扔进壁橱角落了。”
问起潮田芳子时,她的回答是:“我没听说过这个女人,不过我老公本来就喜欢拈花惹草,谁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
敝社员工在百般安抚庄田之妻后,顺利借到一张庄田关次的照片。
拿着这张照片,再度走访卢比孔和安琪儿酒吧。妈妈桑和一干酒女均指证,来找芳子的男人确是此人。
重返深红庄向管理员出示这张照片后,管理员抓抓头回答:“这不算什么好事,我本来不想说,此人的确每个月都会来找潮田小姐三四次,就算连住两晚也是常事。”
据此,已可确定潮田芳子和庄田关次之间确有情人关系。不过,两人是在什么机缘下结识的,至今不明。
此外,奉阁下指示,向管理员打听芳子在二月十八日的行动。对方表示,日期虽已记不清楚,但那阵子芳子的确曾在某天早上十点离开公寓。由于芳子向来起得晚,所以管理员当时还暗自稀奇。再去卢比孔向店家调阅出勤表一看,芳子在二月十八日请假。
以上,谨向阁下报告目前为止的调查成果。如有其他特别指示,敝社可再做详细调查。
杉本隆治把这份报告书反复看了两遍。
“不愧是靠这个吃饭的,果然有一套。亏他们还能调查得这么仔细。”
他深感佩服。
到这里,已可确定庄田关次和福田梅子的殉情自杀肯定和潮田芳子有关系。对方知道这两人会在林云峡的山林中殉情身亡。二月十八日,她一大早离开公寓又没去上班的那一天,正是那两个人的殉情日。要去林云峡得搭中央线在K站下车,她是在何处送别那两个人的呢?新宿?抑或K站?
杉本翻阅时刻表。中央线前往K市方向的列车,在八点十分及二十五分各有一班快车从新宿发车。夜车根本不列入考虑,慢车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因为那对男女如果要去,搭的应该是快车。
潮田芳子如果在早上十点左右离开公寓,要搭十一点三十二分发车的那班普通车当然也来得及。不过判断她搭的是下一班,即十二点二十五分发车的快车似乎更为合理。这班车会在下午三点零五分抵达K站。
从K站到林云峡的殉情地点,要先搭公车然后再走一段路,应该要花上一个小时。这表示庄田与梅子这两名殉情者,是在冬阳西斜时抵达那个决定命运的地点的。杉本隆治在脑中想象这对男女在峭壁环绕的山林中徘徊的身影。
这桩殉情事件,直到一个月后才被林业局的员工发现。公之于世之前,应该只有潮田芳子一个人知道。而她,想通过当地的报纸,确定这桩殉情案被公之于世的日期。她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杉本再次打开二月十九日的《甲信新闻》——山崖崩塌、农协弊案、镇议员选举……没什么特别的。乡下出身的某大臣在K站前演讲的照片占了很大的版面。
此时,他的视线固定在这张照片上,就像之前眺望大狗的无聊动作一样,脑海中涌现出形形色色的念头。
杉本隆治把明天就要交的稿子放到一旁,抱头沉思。他做梦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对他小说失去兴趣的读者,竟会把他牵连到这种地步。
他的妻子,想必以为他正苦苦构思小说情节呢吧。
潮田芳子本来正与四五名陪酒女一起伺候客人,忽然听到同事说“芳子,有人指明找你坐台哦”,遂起身离席。走到那个座位一看,有一名长相富态、年约四十二三岁的长发男子正坐在那儿。这位不仅芳子从未见过,对卢比孔酒吧来说也是初次上门的生客。
“你是芳子小姐吗?是潮田芳子小姐没错吧?”男人笑眯眯地问道。
芳子在店里并未使用花名,仍用自己的本名,但被连名带姓地叫出潮田芳子,不得不让她重新审视这位客人。在桌上那盏桃色灯罩的台灯发出的昏暗灯光下,那张脸泛着光亮的浅红色,她却找不出任何和这张脸庞有关的印象。
“是呀,先生,您是哪位?”芳子说着,还是在客人身旁坐了下来。
“啊,我呀,这是我的名片。”
男人摸索口袋,递给她一张边缘略脏的名片。芳子凑近灯下一看,上面印着“杉本隆治”这行铅字。她不禁哎呀一声。
“没错,就是写出承蒙你青睐的那篇《野盗传奇》的男人。”杉本隆治看到对方的表情,堆出满脸笑容说道,“真的很感谢你。甲信报社通知过我,我记得还寄过谢函给你。昨天正好经过你的住处附近,明知冒昧,但还是去了你家一趟,可惜你不在,一问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所以今晚,我就心血来潮地跑来了,因为我想当面向你道谢。”
芳子暗想,搞了老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此人居然被那种小事挑起兴趣,还特地跑了这么一趟。她根本没有认真看过《野盗传奇》,她觉得这个小说家未免太容易沾沾自喜了。
“哎呀,原来是作家老师啊!真是不好意思,您还特地大驾光临,您的小说我看得可有意思了。”芳子说着凑近身子,堆出殷勤的笑容。
“谢谢。”
杉本隆治一听,笑得更加开心了,还腼腆地环视四周。
“这间店不错嘛。”他赞美道,然后诚惶诚恐地看着芳子的脸,细声细气地说,“你长得真漂亮。”
“哎哟,讨厌啦,老师!我能见到您才开心呢。今晚,您可要多坐一会儿哦。”
她一边倒啤酒,一边抛出媚眼娇笑着。难道这个男人至今还以为我在看那篇小说吗?对于一名读者竟感激到这种地步,还特地来访,可见一定是不得志的落魄作家。芳子暗想,难道是因为读者是女人才产生兴趣的?
杉本隆治似乎没什么酒量,才喝了一瓶啤酒便已满脸通红。不过,有芳子陪饮,旁边又簇拥着两三名陪酒女,桌上还是堆了七八个酒瓶和小菜碟子,看起来颇为热闹。
杉本隆治被左一句老师右一句老师地喊着,似乎心情大好,坐了一个小时才满足地离去。
没想到,他前脚刚走,芳子立刻“哎呀”叫了一声,原来是在他坐过的椅垫底下捡到了一个茶色的信封。
“是刚才那位客人掉的。”
她急忙追到门口,但已不见其踪影。
“算了,反正他还会再来,我先替他保管好了。”
芳子对身旁的陪酒女说道,顺手把信封塞进和服中。
直到她下班回到公寓,解开腰带更衣之际,才又看到那个东西——茶色信封轻飘飘地掉到榻榻米上。
啊,差点忘记了——她检起信封。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空无一字,也没封口,隐约可见里面装着类似报纸的东西。这让她无法安下心来,决定抽出来一窥究竟。
那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剪报,大小等于报纸一版的四分之一。芳子把剪报摊开,顿时愕然,那正是《甲信新闻》的剪报,是某大臣在K站前演讲的照片。
黑压压的人群上方飘扬着一片白色旗海,大臣的身影高出人群一截,那是芳子在现场眺望过的景象。照片拍得分毫不差。
芳子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半空,拿着照片的手指有点发抖,只系着一条腰带的衣襟,伊旧颓然地敞着。
这会是偶然吗?抑或是杉本隆治为了让我看到,而故意留下的?她开始迟疑,腿软了,索性往榻榻米上一坐,甚至提不起劲儿去铺被子。杉本隆治知道些什么呢?她开始觉得,他是抱着某种目的刻意留下这个信封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偶然,绝不是偶然。
原本以为杉本隆治只是个和善的通俗小说家,可现在在芳子眼中,他突然变了一个人。
过了两天,杉本隆治再度光临,指名找芳子坐台。
“老师,您好!”
芳子在他身旁落座,应酬式的笑容很僵硬。
“嗨!”杉本隆治也笑着回应,依旧是一副看似毫无心机的笑容。
“老师,前几天,您忘了带走这个。”
芳子起身,从皮包里取出茶色信封,递给杉本。微笑虽未从唇际消失,她的双眼却一眨不眨地认真盯着对方。
“啊!原来是忘在这里了啊,我还一直在找呢。唉,多谢多谢。”
他收下信封,放进口袋,依然笑容可掬。可是那双看着芳子的细眼,似乎在一瞬间闪过光芒。但又旋即别开,落在冒着气泡的酒杯上。
芳子感到焦躁,继而念头一转,决定试探他。虽然危险,不过这个实验非做不可。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啊?很要紧吗?”
“没什么,只是报上登的照片,是大臣在K市演讲的照片。”杉本隆治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解释,“照片上的听众之中,有张面孔令我有点耿耿于怀,那个人我认识,就是在林云峡殉情自杀的男人。”
“天哪!”发出嚷嚷声的,是在场作陪的另外两名陪酒女。
“那家伙我认得出来,可是紧挨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女人,看样子好像是他的同伴,因为只有他们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如今我已经知道那天就是他殉情的日子,可如果要殉情,找一个女人做伴就够了啊,照片上却多了一个女人。我越想越不对劲,所以很想仔细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长相,可惜照片太小看不清楚。因此,我想把这张剪报寄去报社,请他们替我用底片放大之后再寄回来。听起来好像很爱管闲事,但我还是想调查一下。”
“哎哟,您简直就跟侦探一样。”
身旁的两名陪酒女齐声娇笑,芳子却几乎窒息。
芳子从那时候起,终于得知了杉本隆治的真意。
杉本隆治在撒谎,那张照片上根本没有他所说的那张脸。因为她特地检查过,所以很确定。庄田关次和福田梅子,乃至她自己,都没有出现在照片上。
明明没拍到,杉本隆治却宣称拍到了,这个谎言促使她有了明确的判断。他是在试探我,他自称是庄田关次的友人,肯定也是骗人的。
我被试探了!应该还不算太大的危机吧。真正可怕的,是他在试图嗅出那件事的蛛丝马迹。她害怕这种试探会无限制地发展下去。
被杉本隆治试探之后,那种恐惧在她心里投下了沉重的暗影。
一个星期以后,他再度现身酒馆,这次还是指名芳子作陪。
“上次的照片还是不行啊。”
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报社好像已经把底片扔了,真可惜!本来可以从那张照片上挖出有趣的线索呢。”
“是吗?那真遗憾。”芳子说着,自顾自地喝起啤酒。谁教他这么爱演戏!
这时,杉本隆治突然换了一个口气说话。
“对了,说到照片,这阵子我也开始学人家玩起相机了,今天正好有些照片冲洗出来。你们要不要看看?”
“快拿出来看看嘛。”
刻意打趣迎合他的,是一起作陪的同事。
“哪,就是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三张照片,放在桌上的盘子旁边。
“哎哟,讨厌!怎么都是同一对情侣的照片?”一位陪酒女拿起照片说道。
“对呀,和背景融为一体,拍得不错吧。”杉本隆治笑着说。
“您的嗜好还真怪,居然拍别人谈情说爱。芳子姐,你看。”
同事把照片递给她。
打从杉本隆治从口袋里掏出照片的那一刻起,芳子就已有了某种预感,是不祥的预感。警戒心令她紧张,身体微微颤抖。直到她接过照片,视线对焦的那一瞬间,才确定预感果然成真了。
那是一对男女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的背影,地点好像在武藏野附近。早春的杂木林刚刚泛绿,远远近近或浓或淡,一层叠着一层,照片本身平凡无奇,但芳子首先锁定的,是照片中那对男女的服装——男人身穿浅色大衣,深色长裤;女人穿着粗格纹大衣,纹路都被拍得清清楚楚。虽是黑白照片,但庄田关次的鼠灰色大衣与深蓝色西装,以及福田梅子的茶色格纹大衣和同色套装,都在芳子的双瞳里填上了鲜明的色彩。
终于来了,芳子想。一旦豁出去,心跳反倒没那么急促了。她低着头凝视照片,其实也可以说是在凝视杉本隆治。她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对上了他那对细眼中的闪亮眸子,在空中交会迸出火花。
“您的技术真好。”
芳子像要抵抗住压力似的,勉强抬起脸,若无其事地把照片物归原主。
“拍得很棒吧?”
有那么短短一两秒,杉本隆治定定地逼视着芳子,那是一道锐利的目光。
杉本隆治果然在打探那件事,最后说不定会被他发现真相。芳子的内心狂风肆虐。那晚,她挨到清晨四点都难以入眠……
潮田芳子与杉本隆治从此开始急速亲近。她会打电话邀他来店里,也会写信给他。那些信和被陪酒女们称为 “商业信函”的公式化拉客信不同,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真情实感。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俩是特别捧场的恩客与动了真情的陪酒女的关系。这种关系发展得有多迅速,只要看芳子和他的约定就知道了。
“老师,找一天带我去哪儿玩好吗?我想,向店里请一天假应该没问题。”
杉本隆治皱着鼻子,开心地笑了。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你想去哪里?”
“我想想哦!找个安静的地方比较好,去奥伊豆[位于日本静冈县,是著名的温泉旅游胜地]怎么样?一早就出发。”
“奥伊豆啊,听起来越来越奇妙了。”
“讨厌,只是单纯的郊游哦,老师。”
“搞了半天是这样啊。”
“因为人家不想立刻就那样嘛,这次就算单纯的郊游吧。为了避免误会,老师最好再邀个女性朋友同行。您身边应该有这样的人选吧!”
听到这个问题,杉本隆治眯起眼,眼神飘向远方。
“要说没有,倒也不至于。”
“那就好。我也想认识一下您的朋友呢,可以吧?”
“嗯!”
“看起来您好像不太有兴趣。”
“如果不是跟你单独出游,那就没意义了。”
“讨厌,老师。那个呀,要等下次。”
“真的吗?”
“我这人可不喜欢急着投怀送抱哦,这您应该懂吧!”
芳子拉起杉本隆治的手,用手指轻搔他的掌心。
“好吧,没办法!这次就先这样吧。”他让步了,“那么,我们就约个日子吧。”
“啊?好啊,您等一下。”
芳子起身,走到办公室借时间表。
杉本隆治特地拜托交情不错的某杂志社女编辑同行,他没有特别说明理由。那位编辑叫田坂富士子,可能是没把这位作家放在眼里,觉得跟他出游应该很安全,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杉本隆治、潮田芳子和田坂富士子三人,在中午前抵达伊东。他们计划从这里翻越山头前往修善寺,绕行三岛之后再回去。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充满危险的期待,令杉本隆治的神经紧绷,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镇定下来。
芳子倒是泰然自若,手里还抱着裹着塑料布的袋子,大概是便当吧——看起来俨然一副出来野餐的愉悦模样。两个女人谈得很热络。
公车驶出伊东市区,爬上绵延不绝的山路,越往上爬,伊东市就显得越小。相模湾那片泛紫的春日汪洋一望无垠,远处融入云间,海天一色。
“哇,好美哦。”
女编辑一派天真地赞叹。
接着,那片大海也看不见了。公车“气喘吁吁”地翻越天城连山的山岭。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大都看腻了无趣的山景,在从窗口射入的暖阳下闭目养神。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芳子说。
公车在群山之中停下,放下三人之后,再次摇晃着白色车身绝尘而去。候车处附近只有四五户农家。
芳子提议先在附近的山中游玩,再搭下一班车去修善寺。
“要不要走这条路?”
芳子指着一条蜿蜒遁入林间的山径。她看起来兴高采烈,额头都冒汗了。
山路,不时被涌出的地下水浸湿。樱花尚未绽放,梅花却将凋零。几乎令人失神的静寂,压迫着凡人的耳朵,远方不知何处传来猎枪声。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片灌木丛。整片森林唯有这一块仿佛挖了个洞似的突然中断,阳光铺满草地,熠熠生光。
“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芳子说。田坂富士子也赞成。
杉本隆治环视四周。已经走到山里了,他暗忖。这种地方,想必人际罕至吧。他想象着林云峡的山林。
“老师,您坐嘛。”芳子说道。她解开包裹,体贴地把塑料布铺在草地上。
两个女人把手帕垫在臀下,并拢的双腿在草地上伸直。
“我饿了。”女编辑说道。
“那就吃便当吧。”芳子回应。
两个女人拿出各自带来的便当。田坂富士子打开装在硬纸盒里的三明治,芳子取出盒中的寿司卷。除此之外,她们还在草地上随手搁了三瓶果汁。
田坂富士子拿起一块三明治放进嘴里。
“你们也吃呀。”
她催着芳子与杉本隆治。
“那我就不客气了。”
芳子毫不客气地伸手拿三明治。
“我啊,带了寿司。你们要不要吃啊?”说着,芳子把小小的木盒递到田坂富士子与杉本隆治面前。
“是吗?那我们交换吧。”
田坂富士子毫不犹豫,当下便接过木盒,用两根手指抓起一个寿司,正要送到嘴边。这时,寿司突然飞离指尖,掉落在草地上。
“小心!田坂!”
杉本隆治狠狠拍开她的手指,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那里面,下了毒!”
田坂富士子整个人愣住了,抬头呆呆地望着他。
杉本隆治逼视着潮田芳子那血色尽失的惨白脸孔。芳子目露凶光,正面迎向男人的视线,毫不退缩,双眼几乎喷火。
“阿芳,你就是用这招在林云峡杀死那两个人的吧?是你把他们伪装成殉情自杀的吧?”
芳子没回答,死命咬着颤抖的嘴唇,紧皱的双眉令她看起来面目狰狞。
杉本隆治在亢奋之余结结巴巴地说:“你在二月十八日邀庄田关次与福田梅子去林云峡,用刚才这招毒死两个人,自己溜了。那对男女的尸体被当成殉情自杀,谁也没发觉另有真凶。这里是殉情胜地,简直就像是为你准备的。人们发现后,顶多会说:‘怎么,又是殉情吗?’不稀奇了,于是就这么解决了。正中了你的下怀。”
杉本隆治觉得喉头异常干燥,拼命咽下口水。
潮田芳子没有开口,女编辑瞪大双眼,仿佛只要稍微一动,周围的空气就会撕裂。远处传来枪声。
“你的目的达到了。可是,还有一点让你放不下心。”杉本隆治继续说,“那就是,你想知道那两人后来究竟怎样了。你只看到两人倒下就逃了,你想知道结果,不然无法安心。怎么样,没错吧?!一般凶手都有犯案后又重回犯罪现场观望的心理,你却以看报来取代。你也想知道警方究竟会判定他杀还是殉情自杀吧。可是东京发行的报纸,也许不会刊登地方的琐碎案件,于是你写信订阅林云峡所在的Y县的当地报纸。此举很聪明,只不过你犯了两个错误。你在订报时,大概觉得必须给报社一个理由,于是附带声明,说是因为想看我写的连载小说《野盗传奇》。那是因为你心虚,生怕别人起疑。但这是画蛇添足,此举种下了让我起疑的种子。另一个错误就是,你注明要从十九日的报纸开始订阅,这让我判定出你关心的事件发生在前一天——十八日。一查之下,果然,那天你没去上班。我本来还想讲得更详细些,不过对你来说大概没什么意义吧。再加上种种想象,我认为你当天一定在新宿搭乘了十二点二十五分的快车,这班车会在三点零五分抵达K站,然后你们再前往林云峡。巧的是XX大臣当时正好在K站前演讲,还被拍下照片登在报纸上。我猜想,你一定会看到那个,于是决定用那张照片试探你。”
杉本隆治又咽了一口口水。
“我委托某处,调查你与庄田关次的关系。至此,你和庄田之间的关系已是昭然若揭,再加上庄田与福田梅子也有男女关系,当做殉情自杀绝对不会让人起疑。我对这个推理越来越有自信了。于是我故意忘记带走XX大臣的剪报照片,让你看到,还扯了个小谎。我想,这下你一定会对我产生怀疑。换言之,我想让你知道我正在试探你。光是这样还不够,我又从报道中得知殉情男女的着装,特地请友人穿上类似的服装拍照,拿给你看。想必,那时你已经确定我是在试探你了吧。你必然觉得我很危险,开始害怕我。接下来,我只要等你开口邀约就行了。你果然这么做了,你不仅急着跟我拉近关系,今天还把我诱到这里来,还要我多带一个女伴过来,那是因为一个人的尸体无法伪装成殉情自杀吧。如果田坂小姐和我吃下那盒寿司,一定会中氰酸钾之类的剧毒,当场暴毙身亡。而你,就可以偷偷离开现场。三减一等于二,只剩下一对殉情的死尸躺在奥伊豆的深山中。到时候世人一定会吓一跳,说什么:‘唉,真是看不出来啊,没想到那两个人居然感情好到殉情自杀的地步了。’我老婆说不定还会把我的骨灰一把扔进壁橱里。”
突然间,笑声响起。是潮田芳子张大嘴巴,仰天长笑。
“老师,”她骤然收起笑声,冷酷地说,“您不愧是小说家啊,真会编故事。您是说这盒寿司里下了毒?”
“没错。”小说家回答。
“是吗?那好,究竟会不会被毒死,就请您看我把这盒寿司吃完再说吧。如果是氰酸钾,用不了三四分钟就会死,如果是其他毒物,发作起来也会很痛苦。就算我痛苦挣扎,您也别管我。”
潮田芳子从呆若木鸡的田坂富士子手中抢过木盒,立刻将寿司塞入口中。
杉本隆治倒抽一口冷气,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副光景。他没出声,只是瞪眼看着。
一卷寿司切成七八份。芳子一份接一份地咀嚼咽下,速度极快,之所以这么狼吞虎咽地吃光,当然是出于赌气。
“怎样,全都吃光了吧!托您的福,我吃得很撑,会不会死掉或痛苦挣扎,就请您拭目以待吧。”说完,她便在草地上悠然躺下。
温和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她闭起眼。黄莺鸣叫,悠然间过了半晌。杉本隆治和田坂富士子一直待在旁边不发一语,接着又是―段分外漫长的等待。
潮田芳子仿佛睡着了,纹丝不动。然而,紧闭的眼角溢出一行眼泪。杉本隆治差点儿就要开口了。
就在这时,她猛然坐起,是那种豁出去的起身方式。
“好了,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吧。”她斜睨着杉本隆治说道,“如果是氰酸钾,我早就断气了。即便是其他毒药,也该开始出现征兆了。可是,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这下子你明白你的妄想有多荒唐了吧!请你以后不要再含血喷人了!”
说完,她将空饭盒与瓶子用塑料布一包,拍拍身上的草屑站了起来。
“我走了,再见。”
潮田芳子撂下这句话后,迈开大步原路返回。她的步伐看起来毫无异样,走得很稳,眨眼间便消失在繁密交错的树丛间。
这是潮田芳子寄给杉本隆治的遗书。
老师:
我犯下的罪,诚如您所言,没有任何一处需要修正。在林云峡杀死那两人的,的确就是我。为何我要杀人呢?这一点您似乎还没推理到,所以最后容我阐明。
我丈夫在战败前一年被派往满洲当兵,当时我们结婚尚不满半年。我深爱着丈夫,所以战争一结束,听说满洲的大部分官兵都将被押往西伯利亚时,我非常伤心。但我相信只要好好活着,他迟早会回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全靠这个信念支持我等下去。
但我丈夫迟迟不见归来。我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地远至舞鹤[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海外日军回国下船的军港,位于京都府北部]迎接。我丈夫身体健壮,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所以就这么独自等待了漫长的岁月。这期间我辗转做过各种工作,一个妇道人家要生活不容易,最后我找到的工作是当陪酒女,就在西银座后巷的安琪儿酒吧。
陪酒女这份职业需要大量的衣裳,没有金主援助的我,为了制装伤透脑筋。有一天,我用那少得可怜的存款去百货公司买洋装。我都是买最便宜的衣裳,中看不中穿。当时要是买完衣服立刻回家就好了,偏偏我临时起意想买一副蕾丝手套,所以又跑去特卖会场。我物色半天才挑中一双放进购物袋,之后,就在我下楼准备迈步出门之际,突然被一个男人客气地叫住。他是这家百货公司的保安,他叫我把购物袋打开给他检查一下。我被带到僻静场所。他从我的袋子中找到了两双手套,一双有包装纸包着,另一双却没有,上面也没有百货公司的购物戳记。我吓了一跳,想来这么轻巧的小东西,一定是从特卖会场的台子上不慎滑入我的购物袋中的。
我努力辩解,但那个保安充耳不闻,还把我的姓名与地址抄在记事本上。这时我已吓得面无人色——我被当成了女扒手。而那个男人只是哼哼冷笑,不过那天他还是放我回去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结,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天,那个男人找上了我住的公寓。当时我正准备上班,那男人径自走进来,说上次的事可以替我保密。我大喜过望,虽说并非故意的,但是能摆脱那种误会所带来的耻辱,还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之前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被店里或邻居知道这件事。
此人抓住我这个弱点,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想必您已经猜到了吧。只怪我自己太软弱,是我欠缺勇气。对那个男人的强行求欢,我没有反抗。那个男人,也就是庄田关次,从此便缠着我不放。他不仅贪求我的肉体,有时还向我讨零用钱。他来店里时,也是喝完酒便拍拍屁股让我付账,我等于养了一个小白脸。
我好恨我丈夫,为何不能早点回来。要是他回来了,我也不至于落入这种人间地狱。也许是恼羞成怒吧——其实是我对不起丈夫。不过,我真的很怨恨。
庄田这个男人很卑劣,和我丈夫有着天壤之别。此外他还有很多女人,福田梅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大摇大摆地让福田梅子与我见面,大概是打算激起我的妒意,好让我更爱他吧。而我,竟真有几分被煽动了,真不知这是出于什么心理。
后来,一直音信杳然的丈夫寄来了信,说近日便可归国。我很高兴,仿佛终于守得云开见青天。可是,苦恼也接踵而至,当然是庄田关次。等我丈夫回来,我打算对他坦白一切,任凭他处置,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和庄田分手。我把事情原委告诉庄田并恳求他好聚好散,不料他不仅不答应,反而对我燃起了更强烈的欲望。我对他的杀意就是这么产生的。
至于杀害方法,正如您的推理。我提议遨福田梅子同游林云峡,庄田当下对这种诡异的郊游方式喜出望外——能够带着两名情妇出游,大概让他有种变态的骄傲感吧。
我们约好搭乘十二点二十五分从新宿发车的那班火车,但我故意改搭前一班,十一点三十二分发车的普通车,因为我不想让熟人看到我们三人在同一班车上。这班车在十四点三十三分抵达K站,比庄田他们搭的快车早到站三十分钟。这段时间里,我就在站前的餐饮店一边吃拉面,一边看那份刊有您小说的《甲信新闻》。等我和刚下火车的庄田他们会合时,XX大臣正在站前发表演说。
我让庄田与梅子在林云峡的山林里吃下掺有氰酸钾的手工麻薯,两人转眼间就倒下了。接下来,只要把吃剩的麻薯收拾干净带走,现场就只剩殉情的死尸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我松了一口气。这下子可以安心等丈夫回国了。只是,还有一份牵挂,那就是警方会不会将两人视为殉情自杀?为此,我决定订阅在餐饮店看到的那份《甲信新闻》。我用您的小说当借口,没想到却因此招来了您的怀疑。
我真的很需要丈夫。所以,这次我又决定谋杀您,就用和杀害庄田同样的方法。
然而,被您识破了。当时您怀疑我带去的寿司,但其实毒是放在果汁里的。吃完寿司,我本来想以解渴为由让你们一口气灌下果汁的。
那几瓶果汁被我当场带走了,我不会浪费的,现在,我要自己喝下……
首次刊载于《小说新闻》,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