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从案件本身写起。
被告,名为须村聪子,二十九岁。罪名,杀夫。
战时,聪子自某女专毕业,一毕业就成为某公司的职员。战争期间,由于男人均被征召,每家公司都缺人,所以雇用了一大批女性职员。
战争结束后,去当兵的男人陆续回来了,公司渐渐不再需要女职员。两年后,雇主纷纷将战时雇用的女人解职,聪子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聪子在任职那家公司期间爱上了一个男人,立刻就结婚了。那人叫须村要吉,比她年长三岁,学历只是中学毕业,对于拥有高等女专学历的聪子心怀憧憬,主动求爱。单从这件事也可看出,他是个很有危机感的青年,聪子就是爱上他这一点的。
接下来的八年,夫妻俩过着相安无事的生活,生下一儿一女。要吉的学历不高,只能当个没有升级机会的小职员,不过他很认真,薪水虽少,却还是存下了些小钱。然而没想到,到了昭和二十几年,公司由于业绩不佳决定裁员,素来不受上司器重的要吉遂和一批老员工一起被开除。
要吉这下慌了,靠着人脉关系换了两三家公司,结果不是工作不适合,就是薪水太低。于是,聪子只好出来工作。
起先她做的是银行出纳,把自己累得半死,工资却寥寥无几。后来通过在外面认识的某女性朋友介绍,成为某家人寿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最初她的表现并不理想,还好后来业绩逐渐好转,诀窍是那个介绍她加入保险公司的女前辈传授的。聪子虽非美女,却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口整齐的贝齿,微笑时嘴唇的形状别有一股娇俏味道;再加上是女专毕业,在业务员当中算是高级知识分子,向客户推销时有一种知性美。因此她逐渐赢得客户好感,工作也变得顺利多了。拉保险的关键就在于耐心、亲和力和说话的技巧。
她现在一个月可以赚到一万两三千圆。妻子渐入佳境,相较之下,丈夫要吉却处于半失业状态,不管什么工作都做不久,最后变得无事可做,只能仰赖聪子的收入过活。他一面在妻子面前不断地说对不起,一面成天在家里游手好闲。
可是聪子并不是按月领薪,她每月只有微薄的底薪,大部分还是得靠业绩奖金。如果哪个月的业绩不好,当月的收入就会少得可怜。
各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彼此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在辽阔的东京都内,到处都是没有分毫空隙的竞争浊流,甚至让人觉得新客源已经被开发殆尽了。既然都内没指望,聪子开始盘算着其他出路。
最后,她看上了建水坝的工地。各家电力公司为了开发资源,都在竞相修建水坝。这种工程通常由某建设公司或某大型营运商承包,一个工地现场往往会有数千名,甚至上万名工人。这些人个个都得接触危险的堰堤作业或炸药爆破作业,随时面临死亡与受伤的危险。此外,工地多半位于交通不便的深山,即便是最勤快的保险业务员,也不会跑去那里……不、是还没想到。
聪子发现那里才是真正的处女地,于是邀上一个交情不错的女业务员,两人一起前往邻县深山的水坝工地,旅费当然是自掏腰包。
她把四处漂泊、居处不定的工人排除在外,专找那些直属营运公司的技师、技工、机械操作员和工地主任。她认为这些都是上班族,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个新领域让她大有斩获。虽然这些人基本上都已买了保险,不过因为每天与危险为伍,所以只要她多说几句,对方多半二话不说就答应投保。这让她的业绩突飞猛进,好得不得了。后来她又觉得按月收保费不方便,于是请他们全部按年缴费。
她的开发相当成功,收入立马翻了一倍,几乎每个月都有三万圆。
生活总算变得轻松些了,不料丈夫要吉竟随之怠惰了起来,变得依赖性很强。完全是一副指望聪子赚钱养家的态度,压根儿不再有找工作的念头,只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日复一日地混日子。
不仅如此,过去刻意节制饮酒的要吉,近来开始到酒馆四处买醉。成天在外工作的聪子把家里的钱交给要吉掌管,他却从中偷钱买酒。起先每次只敢偷一点,渐渐地胆子越来越大——也因为聪子的收入增加了。
聪子觉得看自己在外奔波,丈夫在家想必心情郁闷,所以不忍跟他计较。况且她也不喜欢看到他很怕她似的,喝个酒还偷偷摸摸,像个小孩般卑躬屈膝的样子。所以,有时候下班回到家,她甚至会主动劝丈夫出去喝酒。这种时候,丈夫总是喜滋滋地出门。
结果,这个要吉竟然在外面有了女人。
如果就日后的结果来看,聪子自己多少也该负点责任,因为把那个女人介绍给要吉的,正是聪子。那女人是她的老朋友。
那女人名叫胁田静代,是她学生时代的同班同学。有一天,她们偶然在路上重逢。静代的丈夫早死,自称在涩谷一带经营酒馆,并当场给了聪子一张名片。学生时代容貌亮丽的静代,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憔悴枯瘦,脸颊凹陷得像狐狸。
看她这副模样,酒馆的生意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哪天有空,我去你店里玩。”
聪子临别之际如此说道。静代在听到她的收入后频频称羡。
聪子回家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要吉。
“那我改天去捧个场好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应该会算我便宜点儿吧。”说着,他斜眼看着聪子。
聪子觉得,反正到哪里都一样是喝酒,当然是去便宜的地方好,况且这样还能帮帮静代,遂回答道:“也好,那你就过去瞧瞧吧。”
过了一阵子,要吉真的光顾了静代的店,回来后向聪子报告。
“那地方很小,五六个客人就塞满了。店面虽然破旧,不过供应的酒倒还不错。托你的福,她给我算得很便宜。”
“是吗?那太好了。”当时她如是说。
聪子每个月约有一个星期会去水坝工地。一旦在那里混熟了,自然会有人替她介绍其他工地,她就A水坝、B水坝、C水坝地打转,案子应接不暇,收入越攀越高。
赚来的钱,都全数交给要吉代为管理。此时,家里男主人与女主人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了。事后她曾经感慨,错就错在这一点。
要吉的怠惰与日俱增,还变得会耍小聪明,连哄带骗地把钱拿来喝酒,而且一天比一天大胆。有时聪子下班回来,却只见一对儿女饿着肚子哇哇大哭,而丈夫要吉白天就出门了,一直要到三更半夜才会带着满身酒气回家。
如果聪子忍不住质问,他多半会厚着脸皮回嘴怒吼。咆哮着:“老子是一家之主,不是女用人!世上有哪个男人不喝酒!别以为你赚了一点臭钱就可以回家摆脸色。”
起初聪子觉得只是要吉的自卑感作祟,多少还有几分同情。但渐渐地,她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于是夫妻间的口角逐渐变多。要吉似乎为了赌气,一拿到钱,就非得喝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而聪子下班回来还得忙着煮饭、照顾孩子。每逢去水坝出差的日子,只好请邻居代为关照。
她甚至开始怀疑,外表懦弱的男人或许内心本来就潜藏着这种暴戾之气。
后来要吉甚至天天对她拳打脚踢,最要命的是,要吉的挥霍竟把全家人逼入贫困的绝境。纵然聪子有每月多达三万圆的收入,却连买米的钱都拿不出。孩子学校里的家长会会费和午餐费也一再拖欠,更别提给孩子买新衣服了。不仅如此,要吉还养成一喝醉就把睡着的孩子叫起来动粗的劣习。
知情的人看不下去了,把要吉出轨的事偷偷告诉了聪子。当她得知对方竟然是胁田静代时,当场愣住,气得要命。聪子对透露给她这一消息的人说不相信,想必当时的她一定一脸蠢相吧,她只是想在外人面前保持最起码的尊严。而没有冲去找那个女人兴师问罪,闹得人尽皆知,也是这个道理。
她回家低声诘问要吉,要吉却大剌剌地说:“跟你比起来,人家静代好太多了。我迟早要跟你离婚,娶那个女人。”
从此,只要夫妻俩一发生争执,这种话就会从要吉嘴里冒出来。
要吉开始把衣柜里的衣服拿去当掉换钱,反正聪子外出期间他可以为所欲为。到后来,连聪子的衣服也一件不剰,甚至没有干净衣服替换。从当铺换来的钱被他悉数拿去给那个女人——他才认识静代半年,一家人的生活就已变得如此窘迫。
聪子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不幸了,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一想到孩子的将来,她便恐慌得夜里连觉都睡不着。可天一亮,她还是得忙着用冰敷红肿的眼皮,挤出笑脸四处拉保险。
昭和二十几年二月的一个寒夜,聪子正在酣睡的孩子旁哭泣。她回家时不见要吉的人影,问孩子,孩子说爸爸傍晚便出门了。
十二点多、将近一点时,要吉回来了,猛敲大门。他们住的房子只有两间四叠半大的房间,如今榻榻米也破了,到处都是聪子用硬纸板修补的痕迹。她踩着破旧的榻榻米走下门口泥地,打开大门。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在自白书里说得很清楚。
我先生醉得东倒西歪,两眼发直,一脸铁青。他看到我在流泪,就在孩子们的枕畔盘腿一坐,开始破口大骂:“你哭什么?老子喝点酒回来,你就故意掉眼泪给我看是不是!”
我回嘴说,我辛苦工作赚来的钱,有一大半被你拿去买酒,连小孩的学费都付不出来,米也没钱买,亏你还好意思每晚都喝得醉醺醺。
这些已成为我们例行的吵架模式。不过,我先生那晚的脾气似乎特别大。
他气焰嚣张地这样说道:“别以为你赚了点钱就可以神气活现的,你看我失业,所以瞧不起我吧,我可不是吃软饭的!”然后又说,“你是在吃醋吧,笨蛋,你那张脸根本就不配吃醋,看了就让人讨厌。”说着突然甩了我一个耳光。
我心想,他又要开始动粗了,于是赶忙把身子一缩。结果他说:“我决定跟你离婚,我要和静代在一起,你好自为之吧。”他说着说着好像突然觉得好笑似的笑了出来。但面对他的侮辱,我还是忍住了。奇妙的是,我并没有产生妒意。
我不清楚静代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的女人,但我想她应该不至于真的想嫁给这种窝囊废。说穿了,她只是为了捞钱才随口敷衍我先生的。看到他这么轻易受骗,我越想越气。
这时我先生又说:“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是做老婆的该有的眼神吗?!啐!去你的!”然后一边大叫,一边站起来不停踹我的腰和侧腹。他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动弹不得,又把孩子们的被子啪地一脚踢开。
看到熟睡的孩子被吵醒,他不分青红皂白拽起孩子的衣领就动手打。这是我先生每次喝醉发飙时的老毛病。两个孩子不断地哭叫着妈妈,我发疯似的跳起来,拔脚冲向门口。
想起孩子将来的不幸和我所受的委屈,强烈的恐惧蹿上心头。我是真的吓到了,再一看,我手里正握着闩大门时用的橡木门闩。
我先生还在打孩子。七岁的儿子已尖叫着逃跑了,五岁的女儿满脸通红,瞪着眼睛哇哇大哭,正在被他毒打。
就在这一瞬,我猛地挥起木棒,用尽全力朝我先生的头上打下去。我先生被这一棒打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好像要转过身朝我扑来。我吓得心慌意乱,又抢起棒子继续打他。
接下来的一棒打得他趴倒在地。看着倒下的他,我总觉得好像还会再爬起来。我很害怕,所以第三次举起木棒朝他的脑袋打了下去。
最后我看到他在榻榻米上吐了血,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五六秒,我却觉得好像干了一整天粗活,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
关于须村聪子杀夫一事的犯罪经过,大致如上所述。
她是主动投案的。警视厅搜查一课根据她的供述做了详细调查后,确认一切如她所言。须村要吉的死因是遭到橡木门闩重击,导致后脑头盖骨断裂。
此案一经报道,世人就一边倒地同情须村聪子,寄到警视厅的慰问信和陌生人送的礼物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当然,其中大部分是女性。
评论家中,对此案最感兴趣、发言最多的,是知名女性评论家高森泷子。事件刚一上报,她就公开发表过意见,之后又在多家杂志,尤其是以家庭妇女为目标群体的杂志上撰写文章。将内容加以汇总,重点大致如下:
有哪件案子比此案更能揭示日本家庭中的丈夫有多么蛮横粗暴吗?自己毫无谋生能力竟然还不顾家庭,把钱拿去喝酒,在外面养情妇。对这个男人而言,妻子的不幸和小孩的前途,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用的钱还是妻子含辛茹苦赚来的生活费。
中年男人,往往会厌倦结发妻子,对其他女人产生兴趣,这是不可原谅的背德行为。丈夫在日本家庭制度中的特殊地位,促成了这种自私的自我意识。社会上似乎仍有一部分人,对这种恶习抱有宽容态度。这种观念非打破不可。
尤其本案,实在太过分了!从情妇那里喝得烂醉归来,不仅对独立支撑家计的妻子动粗,居然连亲生孩子都不放过,这种丈夫简直毫无人性。
须村聪子对丈夫容忍到这种地步,同样也是受到传统社会对贤妻良母的错误定义的影响。她虽受过高等教育,具有相当的教养,却还是不能摆脱这种束缚。不过她终究还是克服了这点,对丈夫,她终于燃起身为女性的强烈怒火。自己受到虐待,又看到爱子在眼前挨揍,她会被不安与恐惧激得失控,也情有可原。
我认为,在精神层面上,这种行为毫无疑问属于正当防护,任何人都能理解她当时的心理状态与立场。法院应对她作出最轻微的判决。至于我个人,甚至主张她根本无罪。
高森泷子因为这件事而在社会上声名鹊起。她动员其他女性评论家联名写信给审判长,为须村聪子请愿减刑。事实上,她甚至还自愿当起了特别辩护人。她那穿着和服的臃肿身影,和被告垂首不语的模样,一起被刊登在了报纸上。世人仿佛受到煽动,请愿书从全国各地纷纷寄至法院。
最后法院的判决是——“拘役三年,缓刑两年执行”。须村聪子在一审时就认罪了。
话说有一天。
一名陌生男子来拜访高森泷子。起先,她以忙碌为理由拒绝接见,但对方表示是为了须村聪子的事来请教的,于是,她决定姑且在会客室见见他。对方名片上印的名字是冈岛久男,左边的地址不知为何用黑笔涂掉了。
这个冈岛久男从外表看年约三十,骨骼壮硕结实,整张脸晒得黝黑,浓眉、高鼻与厚唇给人饱经世事之感,眼睛却像少年般清澈。泷子对那双漂亮眼睛产生了好感。
“您说是为了须村聪子女士的事而来,请问有何贵干?”高森泷子用她婴儿般肥短的手指搓着名片问道。
冈岛久男以朴实的态度表示,在您百忙之中唐突叨扰,实在很抱歉。关于须村聪子的案子,老师的意见我已在杂志上尽数拜读,深感敬佩。
“嗯,能判缓刑实在是太好了。”泷子说着,眯起圆脸上的小眼睛,微微颔首。
“这都是靠老师的力量,全拜老师所赐。”冈岛说道。
“哪里,与其说是我的力量,”泷子皱起塌鼻子笑着回答,“不如说是社会的正义力量,是舆论。”
“可是,促成舆论的是老师,所以还是该归功于老师。”
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凹陷的下巴很是可爱。她张开薄唇,露出贝齿,表现出不在意对方赞美的满足姿态。名人惯有的适度自负,此时在她脸上化为微笑,形诸于色。
不过,此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从他的口吻听来,似乎很同情须村聪子。高森泷子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透过会客室的窗户眺望庭院。
“我和须村女士略有来往。”
冈岛似乎察觉到了泷子的想法,如此说道。
“在须村女士的说服下,我买了那家公司的保险。所以,我对这次的案子要比平常人更加感同身受。”
“啊,原来是这样。”
泷子恍然大悟似的缩起下巴,仿佛又挤出了一个下巴。
“她是个很亲切的好女人,我实在不敢相信那样的女人会杀夫。”冈岛描述着他对须村聪子的印象。
“那种人一旦受到刺激,就是会不顾一切地豁出去。毕竟,她已经一忍再忍了嘛。就连我,如果处在那种立场,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呢。”泷子说着,又眯起了眼。
“老师也会吗?”
冈岛似乎有点惊讶地抬起眼,露出怀疑的眼神。他似乎在想,这个冷静的女评论家,如果发现丈夫投入情妇怀抱,真的也会像市井小民那样,大哭大闹一番吗?
“是的,一旦被怒火冲昏头,情急之下就会失去理智,即便是须村聪子女士这种女专毕业的人。”
“呃,说到冲动杀人,”冈岛瞪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凑近说道,“须村聪子女士此举,是否有什么生理上的原因?”
从冈岛的厚唇里突然冒出“生理”这个词,令泷子有点狼狈。接着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当时的审判记录,须村聪子犯罪时并非处于生理期。
“我想,应该和那个无关。”
“不,”冈岛露出略显腼腆的表情,“我指的不是生理期。我是说,夫妻俩平时的性生活。”
泷子的笑容消失了。这个男人似乎知道一些内情,可他到底想说什么?
“那……您是说,她丈夫有什么生理上的缺陷吗?”
“正好相反!我认为或许是须村聪子女士有问题。”
泷子稍作沉默,然后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一般喝了一口已凉的茶,这才再次抬起脸面对冈岛。
“您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这是她与人辩论时一贯的方法,为找出对方的弱点,先冷静下来摆好立证的态度。
“不,倒也谈不上什么根据啦……”冈岛久男被泷子这么一瞪,突然露出软弱的表情,“说白了,是这样的。我呢,和须村要吉的一个朋友略有交情,据他的那位友人说,要吉在很早之前……对,大约是一年半以前吧,就曾发过牢骚,说他老婆一点都不配合。我认为他那句话说不定是指须村聪子女士有什么生理上的问题,无法履行夫妻义务。”
“这我可不知道。”泷子不太高兴地说,“我基于特别辩护人的立场,曾经看过审判时的记录,上面完全没提这种事。当然,想必在预审阶段已经对这方面做过调查了,既然没有记录,可见聪子应该没有生理障碍。依我看,是因为要吉在外头有了女人,聪子才拒绝行房的吧!”
“不,那件事发生在要吉与胁田静代有染之前,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样啊……如果聪子没有生理上的障碍,那就有点奇怪了。”
冈岛露出沉思的眼神。
高森泷子微微皱眉。那对眉毛和她的眼睛一样细长,而且眉色很淡。
“奇怪?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懂她为何要拒绝丈夫。”冈岛细声说。
“女人嘛,”泷子像在蔑视男人似的回答,“对于夫妻生活,有时候确实会产生强烈的厌恶感。这种微妙的心态,你们男人或许不能理解吧。”
“原来如此。”
冈岛点点头,但还是一脸茫然。
“问题是,根据我的研判,聪子女士出现这种状态,应该是在她丈夫与胁田静代有染的半年前。换言之,聪子女士的拒绝状态持续了半年之久,要吉才开始与静代发生关系的。我认为这两件事实之间应该有因果关系。”
冈岛刻意用了“因果关系”这个文绉绉的字眼,泷子听得懂他话中的含意。
“应该是有这种关系吧。”她说着,那对淡眉皱得更紧了,“要吉的不满,在静代身上找到了发泄口,你是这个意思吧?”
“可以这么说。”冈岛在继续发言之前先抽出一根烟,“那个胁田静代,是聪子女士的老朋友。而一开始让要吉去静代店里的,也正是聪子。她自己或许没那个意思,但到头来制造机会撮合丈夫与静代的,毕竟还是她。”
冈岛点烟之际,泷子的细眼睛一亮。
“你是在暗示,聪子是故意让静代抢走她丈夫的?”
“不,这我还不敢断言。不过,如果就结果来说,至少她扮演了牵线的角色。”
“如果仅凭结果论断,那岂不是没完没了了。”泷子有点激动地反驳,“结果,往往与当事人的意志相反。”
“那倒是。”
冈岛听完乖乖赞成。从他的厚唇中喷出青烟,顺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口袅袅飘出。
“不过,有时候也会出现预期中的结果。”他冷不防地说道。
啊?泷子心下称奇。冈岛的说话方式让人觉得他握有明确的证据。
“你是说,聪子打从一开始就在打这个主意?”
“内心的想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我只能推测。”
“那你是根据哪一点这么推测的呢?”
“根据聪子主动拿钱给要吉,要他去静代店里喝酒这一点。不过,那只是最初阶段。”
“可是,关于那个,”泷子眨着细眼提出反论,“是因为聪子温柔体贴。丈夫失业在家,成天无所事事。她身为妻子,却从早到晚在外工作,她觉得丈夫一定很烦闷,这才好意劝他出门散心的。”
“让丈夫到静代的店里喝酒,是因为她觉得静代一定会优待丈夫。而且,同样是喝酒,不如去给经济拮据的朋友捧个场。没想到好心没好报,竟会演变成那种结果,她做梦都没料到。我不赞成你这种逆向判断的想法。”
“要把那一举动解释为她的宽容也行。”冈岛点点头,继续说道,“聪子好意安排,没想到要吉却背叛她,迷上了静代。她赚来的钱全被丈夫拿去花天酒地,还把家里的东西拿去典当。眼看着生活日渐窘迫,丈夫也不当一回事,仍旧天天跑去找女人,每晚都三更半夜才回来。
“丈夫一回来,就仗着醉意虐待妻小。聪子的宽容反招来祸害,一家人的生活都被静代搅乱。这么说来,静代在聪子眼中,应该是恨之入骨的情敌吧。
“可是,为什么聪子一次也没去找静代抗议过?至少,在她被逼到那种地步之前,应该可以先去哀求一下静代吧。她们并非素不相识,她们是朋友。”
“这是常有的情形。”泷子平静地回应,“为人妻的,总喜欢找丈夫的情妇兴师问罪。但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等于在伤害自己。有教养的女人不会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丈夫的耻辱就是妻子的耻辱,她会站在妻子的立场,顾全面子与责任。聪子是个女专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所以她不会做出没教养的举动。”
“原来如此,也许是这样吧。”
冈岛依然先表示赞成。
“不过话说回来,”他用同样的语调说,“聪子女士毫无理由地拒绝丈夫长达半年,在这种情况下,还把丈夫介绍给胁田静代。对方可是个经营酒家的寡妇,她丈夫嗜酒,生理上又处于饥渴状态。危险的条件一应俱全,这两个人自然会有所发展。她却在冷眼旁观,也没找丈夫的外遇对象表达抗议。把这些条目列举出来一看,我便不得不认为其中有某种意志在主导着什么。”
高森泷子那双惺忪的细眼露出充满敌意的光芒。她家的会客室精心布置成沉稳风格,墙壁的色调、装裱过的画、成套的沙发和四隅的摆设,都展示出她洗练的品味。不过,身为女主人的她,此刻却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她的表情因内心烦躁而犹疑不定。
“你所谓的意志,是指须村聪子女士在暗中策划了某个计划?”泷子连珠炮似的反问。
“这只是推测,是单凭已知材料的推测……”
“你这个推测的材料未免太单薄了吧。”泷子当下顶了回去,“一般人,通常我只要看看那个人就能作出一定的判断了。自从我涉入这起案子以来,看了大量的调查报告,还以特别辩护人的身份和须村聪子女士见过好几次面。
“记录里,从头到尾都没有你所怀疑的那种问题。此外,见到聪子以后,她那充满知性的气质深深打动了我,那清澈的眼眸更是纯真的化身。
“一想到这种人凭什么要遭受丈夫的粗暴虐待,我便再次对她丈夫感到愤怒。如此可敬、有教养的女性,可不是轻易就能找到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关于聪子的教养,我也和您有同感。”冈岛蠕动着厚唇说,“的确,我也这么觉得。”
“你到底是在哪里认识聪子的?”泷子质问。
刚才我说过了,我是须村聪子女士的客户。忘了告诉您,我在东北深山某水坝建设工地工作,是某组的技工。”
冈岛久男第一次表明身份。
“我们在深山里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就没别的了,相当枯燥乏味。”他继续往下说,“工地在深山,我们要搭大卡车晃上一个半钟头,才能抵达有火车经过的小镇。每天收工以后就没事做,晚上也没有任何消遣,生活就只剩吃饭和睡觉了。
“当然,一开始也有人用功念书,但还是渐渐被周遭无聊的氛围影响。后来晚上开始流行赌将棋或麻将。碰上每个月两次的休假,也顶多只能到一里以外的山麓小镇晃晃,或到临时搭建的声色场所发泄一下。在那里,有时候一个人一次就能挥霍一两万圆。
“然后我们再回到山上。没有人感到满足。毕业以后,我们自愿加入这一行,但在山里待久了,终究还是会想念都市。光看着雄伟的山岳过日子,毕竟还是不够。”
不知不觉中,冈岛的语气变得感慨万千。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谈恋爱,只不过对象都是附近的农家姑娘,既不知性也谈不上任何教养。反正只要是女的,就有人追求。说穿了就是勉强凑合,因为在那种环境下别无选择。不过内心里自然是不满足的。”
泷子默默聆听着,肥胖的身体动了一下,椅子立刻吱呀作响。
“就在这时候,远从东京来拉保险的须村聪子女士与藤井女士出现了。滕井女士已年近四十,所以没那么抢手,但须村聪子女士不同,她瞬间成了人气女王。
“她不是什么大美女,不过那张脸蛋生来就颇有男人缘,再加上她说起话来很有知性气息——那不是刻意炫耀,感觉像是从她体内散发出来的光芒。说来也奇妙,一下子好像连她的脸蛋都跟着漂亮起来了。不,在深山里,她的确算是美女。此外,她的遣词用句,讲话时抑扬顿挫的语调、包括举手投足,无不散发出我们渴望已久的东京女子的风情。也难怪她会那么有人气。
“而且,她似乎对谁都很亲切。当然,应该是为了做生意吧。大家明知如此,还是为之陶醉,纷纷向她买保险不说,还主动介绍朋友投保。我想,她的业绩肯定好得出奇。她平均每隔一两个月出现一次,每次大家都很欢迎。她也没辜负大家,不时会带点糖果之类的礼物过来。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大家仍然十分高兴。哪怕只是看到东京百货商店的包装纸,都会有人怀念不已。”
说到这里,冈岛暂时打住,啜饮了一口杯中剩下的冷茶。
“对了,还有另一个原因令大家对她产生好感。那就是,她自称是个寡妇。”
泷子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大,看着冈岛。
“这也不能怪她。拉保险本来就有很大成分是靠业务员的个人魅力,说得极端一点,这就跟每个风尘女子都自称自己是单身一样。须村聪子总是微笑着宣称正因为自己单身,才能像这样出来工作。对于她的这番说辞,我们那里无人怀疑。因此,开始有人写情书给她。”
冈岛重新点燃熄灭的香烟,继续往下说。
“当然,聪子从不透露自己的地址,那些信一律都寄到公司了。这种小小的欺瞒应该可以得到原谅吧,因为这也是她的无奈之举。可正是这种做法,使得好几个男人开始明目张胆地追求她。
“他们之中,有人劝她不要再和同事结伴来访,不如一个人过来。每次她们过来,晚上都住在开发商专为视察人员准备的宿舍里。宿舍只有一间,有些追求者干脆不请自来,直接跑到那里赖着,直到很晚都还不肯离去。
“但是,聪子总是面带微笑,避开这些引诱。在工作中她早已学会如何既不得罪对方,又能委婉脱身的技巧。她绝非不贞的女人,这一点我可以断言。但是……”从这一句“但是”开始,冈岛的语气似乎有点变了,变得像是一边冥想,一边喃喃自语。
“但是,在水坝工地上有很多了不起的人。这群男人在为这份工作燃烧着生命。换个风雅一些的说法,他们是向大自然发起挑战的人,他们做的是人力抗天的工作,真的是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每当看到这种男人,想必聪子心中都会浮现出那个令她厌恶的窝囊老公,而且厌恶程度肯定一天比一天严重吧。相较之下,一边看起来越来越优秀,另一边却越来越厌恶——”
“恕我插嘴,”一直倾听着的女评论家此时露骨地表达不悦,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是你的想象吗?”
“是的,都是我的想象。”
“既然是想象,就不用说这么多了。我待会儿还有工作。”
“对不起。”说着,冈岛久男站起来欠身鞠了一躬,“那么剩下的,我就长话短说吧。我会想象须村聪子女士对深山里的某个男人产生好感是理所当然的。再假设那个男人也对她生出超越好感的情愫,也是很合理的。因为对方一直以为她是寡妇。而在对方心中,估计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具有知性美了……
“聪子必定很苦恼,她还有要吉这个丈夫,一个可恶到极点的丈夫。随着对另一个男人愈发倾心,她就越来越渴望摆脱这个丈夫。可要吉绝对不可能放她走,所以离婚连想都不用想。唯有丈夫死亡,她才能得到解脱,也就是真如她所说的,成为寡妇。不幸的是,要吉的身体很健康。既然无法指望丈夫早死,除了将他诱上死路,没有其他选择。”
高森泷子脸色发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可是,杀夫是重罪。”冈岛继续往下说,“就算杀了丈夫,如果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也还是毫无意义。于是,聪明的她动起了脑筋——有什么方法可以杀死丈夫又不用坐牢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获判缓刑。如果是缓刑,那么只要今后不再犯罪,就可以保持自由之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那需要满足‘酌量减刑’这个条件。要吉虽然没有谋生能力,却并不符合这个条件,因此,只能制造条件。而她真的冷静地制造了这个条件。先要摸清要吉的个性,接着,只要像把水流引入挖好的沟渠中那样把要吉诱入陷阱就行了。她就此展开了为期一年半的计划。
“起初的半年,她不断拒绝与要吉行房,使他处于饥渴状态,这样就具备了第一个条件。接着,再让他去找那个经营酒家的寡妇,她算准了饥渴的丈夫一定会向那女人求欢。
“如果胁田静代没能勾引到丈夫,他大概也会去找其他女人吧,这种女人很多,胁田静代就是其中之一。要吉很快迷上了静代,他那种毁灭型的个性,伴随粗暴的酒品,逐渐破坏了正常的家庭生活——正如她所供述的那样。只不过,由于没有证人从头到尾目击,她在指控时可以适当夸大其词。这个过程约耗时半年。
“半年之间,要吉就变成了她所预期的人物,其所作所为正中她下怀。换言之,此时已经完全具备让法官‘酌量减刑’的条件了。她的计划和要吉的个性,可以说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后,她就动手了。接下来,就是审判。判决完全如她所料。这场审判历时半年才作出裁决。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准备条件时算起,这件事总共花了一年半才完成。对了,说到准备,当然也包括所谓的舆论……”
说到这里,冈岛瞥向女评论家的脸。
高森泷子脸色惨白。她那张浑圆的脸已血色尽失,薄唇微微颤抖。
“我问你,”泷子吸了吸塌扁的鼻子,说道,“这些都是你的凭空想象,还是说,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不只是想象。”脸孔晒得黝黑的冈岛久男回答,“因为须村聪子在我向她求婚时说,让我等一年半。”
这么说完后,他就把烟盒塞进口袋,准备从椅子上起身。
在他迈步离开前,再次回过头对女评论家说:“不过,就算我到处宣扬,聪子的缓刑判决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请您放心。因为即便有确凿的证据出现,法律规定一案不得再审,一旦作出判决,法律就绝不会认同对当事人不利的重审。看来聪子似乎连这一点都考虑在内了。只不过……”
他用那双宛若孩童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只不过,她唯一的误算是,等了她一年半的对象跑掉了。”说完,他鞠了个躬,走出了房间。
首次刊载于《朝日周刊》副刊·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