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刻就这样来到了。他扣动扳机,接着山姆用热血在他脸上做标志,这血是他使之溅流的,于是他不再是小孩而成了一个猎人,一个大人。那是最后一天的事。他们那天下午拔了营,接着便离去,他表亲、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将军和布恩骑马,华尔特·艾威尔、那两个黑人还有他和山姆坐大车,车上放着他的兽皮与鹿角。大车里可能还有(也的确有)别的战利品。可是对他来说它们并不存在,正如他只觉得他跟山姆·法泽斯实际上仍然像早上那样是单独在一起的一样。大车迂回、颠簸地往前移动,两边是缓慢而不断地往后退去但却是永远存在的林墙,在墙的后面与上面,大荒野在注视着他们离去,它如今已不那么饱含敌意,也永远不会再含敌意了,因为公鹿仍然在跳而且永远在跳,那摇摇晃晃的枪杆逐渐变稳而且终于永远稳定,然后是轰的一声,但公鹿仍然从他永生的瞬间跃出,永远不死——大车颠簸、跳跃着往前行进,那一瞬间,公鹿、射击、山姆·法泽斯与他本人还有山姆用来给他做标志的血,使他永远与荒野结成一体,而自从山姆说他做得很好以来,这荒野就接受了他,这时山姆突然勒住马缰,让大车停下,他们全都听到了一只鹿从隐藏处冲出的那绝对不会弄错的、令人难忘的声音。
这时布恩在小路拐弯处的另一边吼叫起来,大伙儿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停下的大车里,华尔特与那孩子已经伸手去拿枪了,这时布恩用帽子驱策骡子飞速跑回来,冲着他们吼叫,脸色既激动又显得大惑不解。接着别的骑者也都驱策坐骑从拐弯处跑回来。
“放狗呀!”布恩喊道,“放狗呀!这鹿要是头上有个鼓包的话,那他会长出十四个角叉来的!就伏在路边那番木瓜树丛里!要是我知道他在那儿,我用小刀就能把他的喉管割断的!”
“说不定正因为这个他才跑的呢,”华尔特说,“他看见你手里从来不拿枪。”他已经拿着步枪下了大车。紧跟着那孩子也拿着自己的枪下了车,别的骑者来近了,布恩就好歹从他的骡子上爬了下来,伸手在大车的行李当中乱抓乱摸,嘴里仍然在叫:“放狗呀!放狗呀!”孩子也觉得他们简直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决定该干什么——那些老人哪,在他们身上血已变冷,流得慢了,在他们与孩子本人之间隔着好多岁月,这就使他们的血变成一种不同质地的更冷的东西,是与他身上甚至布恩与华尔特身上的都不同的。
“你看怎么样,山姆?”德·斯班少校说,“狗能把他撵回来吗?”
“咱们用不着狗的,”山姆说,“要是他听不见狗在后面追,他会绕个圈子在太阳下山时回到这儿来睡觉的。”
“那好,”德·斯班少校说,“你们哥们几个骑马。我们坐大车朝前到大路上去,在那儿等候。”他和康普生将军与麦卡斯林爬上大车,而布恩、华尔特、山姆与孩子上了马,拐回去,走出小路。山姆领着他们走了有一个小时,穿行在下午灰蒙蒙的、没有特点的光线里,这光与拂晓时分的没有多大区别,不经过什么层次就会转成黑暗。这时,山姆让大家停下。
“这就够远的了,”他说,“他会从上风向走来,他不想闻到骡子的气味。”他们把坐骑拴在一处树丛上。这时山姆带领他们步行,这里没有小路,他们在没有特点的下午光线里穿行,孩子紧跟在他的后面,另外两个则紧紧跟在孩子脚后,至少那孩子以为正是这样。其实他们并没有这样。山姆有两次稍微扭回头来,越过自己的肩膀对他说,一边仍然在走:“你们来得及的。我们会赶在他头里先到那儿的。”
于是他就设法走得慢一些。他有意要让那令人昏眩地疾驰的时光减速,在这速度里,他连见都没见到的那公鹿正在行进,他觉得这疾驰的时间必定正在使公鹿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而且更加不可挽回地远离他们,虽然现在并没有狗群钉在他后面逼他快跑,虽然,按照山姆的看法,他现在一定已经兜完一圈,正朝着他们跑回来。他们继续往前走;可能过了一个小时或是两倍这点时间,也许还不到一半,孩子可说不上来。接着他们上了一道土脊。他从未到过此处,也看不出这是一道土脊。他只知道地势微微升高,因为矮灌木稍稍变稀了,地面不明显地朝一道密密的芦苇墙倾斜。山姆停住了脚步。“就是这儿。”他说。他对华尔特与布恩说:“顺着这道土脊走下去,你们会到达两个交叉路口。你们会见到足迹。如果他穿过,必定是走那三条小路里的一条。”
华尔特朝四面看了一会儿。“我知道的,”他说,“我还见到过你那只鹿呢。星期一我来过这儿。他算不了什么,仅仅是只一岁的小鹿。”
“一只小鹿?”布恩说。他走路走得在急促地喘气。他的脸仍然显得有点激动。“要是说我方才见到的是只小鹿,那你不如说我还在念幼儿园呢。”
“那我看到的肯定是只兔子,”华尔特说,“我一直听说你上一年级前两年就已经辍学了。”
布恩朝华尔特瞪眼。“如果你不想开枪打他,就走开好了,”他说,“到一边待着去。老天爷啊,我——”
“你们都傻站在这儿,那就没人去开枪打鹿了。”山姆安静地说。
“山姆说得对。”华尔特说。他走动起来,把他那陈旧的银色枪管头朝下拿着继续往前走。“再往前走一点儿,再安静一点儿。五英里之内霍根贝克还是可以够得到的,即使我们当时不在下风头。”他们往前走了。孩子仍能听到布恩的说话声,虽然那话声很快也停下来了。接着,他与山姆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小丛灌木当中,背靠一棵大柳栎树,又是面前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光线下只有那咄咄逼人的、阴森森的孤寂,只有那终日未歇的淅沥冷雨的喃喃低语。那大荒野仿佛方才是专门等他们找好位置安定下来似的,这时恢复了自己的呼吸。它仿佛向内里倾斜,笼罩在他们之上,在孩子本人、山姆、华尔特和布恩各自所待的潜伏处之上,是那么的巨大、专注、公正无私与无所不知,那头公鹿在它怀里某处走动着,这时还不在奔跑,因为没有谁在追逐他,还没有受惊,也始终不显得狰狞可怖,而仅仅是也很警觉,正如他们都很警觉一样,也许已经在往回绕,也许离这儿相当近了,也许也同样意识到那古老的、永远不死的仲裁者的眼睛的存在。因为孩子那时仅仅十二岁,而那天早上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在不到一秒里他再也不像昨天那样是个小孩了。也许这件事不至于造成区别,也许即使是一个城里长大的人,更不用说一个小孩,也不可能理解这件事;也许只有一个乡间长大的人才懂得爱自己使之流血的生命。他又开始颤抖了。
“我很高兴事情现在开始了。”他悄没声地说。他说话时哪儿都不动;光是让他的嘴唇为结尾的那几个词儿做出所需要的口形:“等我举起枪来事情就会结束——”
山姆也是一动不动。“别出声。”他说。
“难道他这么近吗?”孩子悄没声地说,“你以为——”
“别出声。”山姆说。于是孩子就不说话了。可是他无法止住那颤抖。他也没有去试,因为他知道自己需要镇定的时候这颤抖自会停下来的——山姆不是已经使他圣化而且使他不再软弱并内疚了吗?——但并不再爱与怜悯,对所有活着、奔跑着,接着在一秒之内在活得最辉煌、跑得最欢的关头停止生命的一切生物的爱与怜悯,而是不再软弱并内疚。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吸得很深,很静,也很稳。如果那天太阳露面的话,现在快该下山了;一种什么东西在逐渐变浓,加深,他原以为是那灰蒙蒙的、一成不变的光线,后来才突然理会变浓加深的是他自己的呼吸、他的心脏、他的血液——是某种东西,所有的东西,事实上山姆·法泽斯给他做上标志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猎人的身份,而是用如今轮到山姆来拥有的他那已消失、被遗忘的部族的某种东西。此刻他停住了呼吸;只有他的心脏、他的血液在动,而在紧接着的寂静里,大荒野也停住了呼吸,倾斜着,从上面向他伛下身子,屏住了呼吸,巨大无比、公正无私,正在等待着。接着他的颤抖也止住了,这是不出他之所料的,于是他把枪上两个挺沉的击锤往后扳。
接着事情过去了。事情过去了。那孤寂还未恢复呼吸呢;它仅仅是不再盯着他而是去看别处了,甚至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顺着土脊朝另一个地点望去,于是这孩子就跟亲眼看见的一样,知道那只公鹿来到了芦苇丛的边上,或是看见了他们或是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便退回到芦苇里去了。可是那孤寂并没有恢复呼吸。它这时应该把气再吐出来,可是并没有。它仍然面朝那边,在注视着,看着方才它在看的东西,那东西不在这儿,不在他与山姆站着的地方;他身子僵僵的,自己也止住了呼吸,思量着,心里在喊不!不!已经知道太晚了,以两三年前那种旧的绝望心情想道:我永远也摊不上开一枪了。接着他听见了——华尔特·艾威尔那支弹无虚发的步枪的干巴巴、单独的一下响声。然后是顺着山脊传来的柔和的号角声,于是他心中的某种东西破灭了,这时他知道他从来也没有指望过由自己来开这一枪。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了,”他说,“华尔特打中了他。”他自己也不觉得已把枪稍稍抬起。他重新把枪放低,并把击锤中的一只放平,已经在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这时山姆说话了。
“等着。”
“等着?”孩子喊道。他将一直记得这情景——他如何转身面对山姆,气势汹汹,因为一个男孩失去了机会、失去了幸运该有多么忧伤。“为什么?你没听见号角声吗?”
他也将一直记得山姆是怎样站立的。山姆一直没有动。他身材不高,其实该算是粗壮宽阔的,而孩子这一年多个头蹿得很快,两人身高已相差无几了,然而山姆仍然越过孩子的头顶向山脊上号角响起的地方望去,孩子明白山姆简直没有看到他;明白山姆知道孩子仍然在自己身边,不过他没有看到这孩子。接下去孩子看见那只公鹿了。它正从土脊上下来,仿佛就是从与自己的死息息相关的号角声里走出来的。它没在奔跑,它正在走,巨大,不慌不忙,侧斜着它的头,好让角叉能穿过低矮的灌木丛,而这孩子站着,山姆此刻在他身旁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站在他的后面,孩子的枪仍然一半瞄准着,一只击锤仍然扳起着。
这时候它看见他们了。不过它仍然没开始奔跑。它仅仅停留了一瞬间,显得比所有的人都高,看着他们;接着它的肌肉变活了,聚拢来了。它甚至也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没有飞逃,甚至不是在奔跑,仅仅是以麋鹿走动时那种有翼似的、不费劲的优雅姿势在他们前面走了过去,离他们还不到二十英尺,它头抬得高高的,眼神并不倨骄也不傲慢,却是全神贯注、十分激动而无所畏惧的,这时山姆正站在孩子旁边,右臂举得直直的,手掌向外,说的是孩子在铁匠铺听他和乔·贝克交谈而学会的那种语言,此时只听得土脊上华尔特·艾威尔的号角还在吹响,在通知他们那儿打死了一只公鹿。
“哎哟,头儿,”山姆说,“老祖宗哎。”
他们来到华尔特附近时,他正背对他们站着,身子不动,几乎像是在沉思,眼睛朝自己脚下盯看。他压根儿没把眼光抬起来。
“上这儿来,山姆。”他静静地说。等他们来到他的身边,他仍然不把眼光抬起来,正站在一只有单枝鹿角的小鹿的上方,在春天那还是只不满一岁的鹿崽子呢。“他那么小,我几乎想放他过去,”华尔特说,“可是你们倒看看他走出来的脚印。都快跟一头母牛的一般大了。要是除了他躺倒处之外还有更多条脚印,我准要坚持说另外还有只我见都没见到的公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