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谢父王。”成乔站起身来。

嬴异人咳嗽半晌,看着眼前侍立的两个儿子,联想到神谕中这兄弟两个将会开创一代盛世的预言,欣慰的面色悄然浮现。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敲打敲打小儿子。

“政儿。”他第一个叫的是嬴政。

“儿臣在。”

“吕相国于寡人,于秦皆功不可没,你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若无吕相国辅佐,恐秦危矣。”

嬴政回道:“吕相国乃儿臣仲父,岂有待之不敬之理?”

然而吕不韦的声名已然过于昭彰,六国的能人异士多半是为投奔其而来,虽嬴异人不介意,但不代表嬴政能够容忍。

幼主权臣这种搭配,臣子太过有野心,亦或太过忠心耿耿皆非好事。

过于有野心,倒霉的是君主。

过分忠心,幼主长大了大概率反过来还得收拾臣子。

嬴异人凭他半生摸爬滚打的政治嗅觉,不得不怀疑那神谕中对吕不韦结局的提示,个中原因,想必不仅是简单的干涉秦王家事。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长子绝非暗弱之辈,如若吕不韦不肯及时交权,后果恐怕比仅仅削职回封地闲住更为严重。

这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

可这些身后事,自己也已管不到了。

姑且相信嬴政的诺言罢。嬴异人摇首,转向小儿子。

“嬴成蟜。”

“儿臣在。”

“你可愿于寡人之前立誓,终你一生效忠秦王,永不生篡逆之心?”嬴异人缓缓视她,一字一句道。

此子越有才能,生出异心才对江山的稳定越发有威胁。

成乔却不以为然。

发个誓而已,她又不相信古人鬼神之说,嘴上先哄好嬴异人,心里头怎么想的他又没法子剖开来细看。

“成蟜愿意起誓。”她的目光先转向嬴政,而后盯住嬴异人,语调坚定,“终成蟜一生当效忠秦王,永世不叛,若有违者,就让成蟜……”

她动动眼珠,想了个古人眼里足够有震撼力的:“……不得善终。”

她发誓发得字正腔圆,心底却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丝黯然。

——父亲到底还是偏心。

可国家大义当前,嬴异人最在乎的是社稷太平,为此他能逼迫一个十岁孩童立下如此重的誓言。

“阿弟不必起誓。”嬴政忽道,“为兄信汝。”

何为气魄,何为胸襟。

若非她心怀叵测,差点要为哥哥的大气感动得五体投地。

可这不过是驭下之术,成乔当然清楚,这种段位的人哪会是什么单纯的白莲花。

她当下涕泪涟涟,稍顷,于父亲与众臣面前,一把搂住了哥哥的手臂,将脑袋埋入了他的宽袖之中。

“能得阿兄倾心信任,成蟜此生何憾。”

嬴政手指冰冷,触之令她忍不住缩回,但她依然握紧他的手掌,感受那下意识的本能抗拒在指尖如电流般涌过。

但他最终仍未松开她的手。

嬴异人满意地看着这幅孝悌忠信的画面,这对兄弟若能一直这般齐心协力,何愁函谷关不能固若金汤?

他太想得到大父与父亲的认可,既然自己已经无力去实现,有这么双好儿子,也算是勉强达成了期望。

身上力气逐渐流逝,抽走了他许多神思。

他忽然觉得倦怠至极,今生所经历的一切在脑海里飞速拂掠,那些悲愁困苦,得意欢悦,俱化作烟消云散。

“政儿……”他最后艰难地动着唇畔,挂于心头的一事令他念念难忘,转首视向榻前的长子,“莫忘了那毁了大秦的不肖之子,若有征兆……即杀之,万不可心慈手软。”

嬴□□首再拜:“儿谨记。”

他当然不会手软。哪怕是至亲之人,只要威胁到了最关键的利益,他尚且能眼睛都不眨一下亲手除去。

只等那孽障露出半点苗头,自有刀兵斧镬在等着他。

见嬴政坚定眉眼,嬴异人这才放心地闭上双目,将往事抛于脑后,任凭殿内一阵泣声顿起。

“阿兄,我唯一的亲人只有你了。”成乔对着在处理政务的嬴政掉眼泪,语调哀戚委婉,眼眶比赵姬更肿。

其实政务多由吕不韦一手包办,嬴政也不过是过个目而已,但他并不肯全权放任,许多各地呈上的表文仍要一一批阅。

而成乔则有意借替哥哥削竹简磨墨的机会,将那些各郡的人口、粮食、军器数目瞥了个一干二净,她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在心中暮时归于寝殿后又能默写而出。

因此哪些郡哪些县富含铁铜矿产她可谓是了如指掌,毕竟同时代人,哪怕是嬴政,对这些也未必有她这么强的敏感度。

“公子不必伤感,秦宗室尚且有几十位兄弟姊妹,公子亲人并非唯独秦王一个。”吕不韦在旁提醒。

成乔在心里狠狠瞪他一眼,面上仍眼泪汪汪道:“可是他们与我哪有我和阿兄亲,阿兄做了秦王国事繁忙,成蟜无能,不能替阿兄分忧,成蟜心中无比自责。”

“看来你是嫌长安君不过是一顶空衔。”嬴政抬眸,“你无功劳在身,寡人如何与你封地与实爵。”

这个弟弟有时看着脑子灵光,可有时心事又写在脸上隐藏不住,纵洞明如嬴政,也猜不透成乔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光有小聪明实际政治头脑为零。

但成乔图的就是这种效果。

她撇了撇嘴:“我才不要封地,我只想留在咸阳守在王兄身边,王兄在哪里,我就在哪儿。”

话音刚落,此时一行宫女捧着秦王冕服自门外踏入,恭谨俯首行礼:“大王请着冠袍。”

嬴政望着黑红相间的华服在眼前抖落,展开双臂任宫女为其披上,花纹繁复,山川江河绘于其上,望之磅礴大气,成乔不经意瞥了一眼,却迅疾被嬴政敏锐捕捉。

“不知王弟望的是寡人,还是寡人这身王袍?”他倚柱而立,似笑非笑。

吕不韦闻言,抱臂不语,乐得看戏。

气氛仿佛忽然静止,就连一侧的寺人们也不禁为长安君捏一把汗。

不料成乔却是神情轻松,若无其事地泛起唇角,目光紧盯嬴政:“若这身王袍不是王兄所穿,如何值得成蟜多看两眼。”

嬴政大笑。

已是寒冬腊月,咸阳地处偏北,冷风更带来刻骨陡峭意。

黑要居于邸舍已近累月,其间又投寄了数封策论,每日天不亮即赴谒者处张望,可无论是新登基的秦王,还是手握权柄的相国吕不韦,皆杳无音讯。

此邸舍已是满城最下等,可即便如此,盘缠也已山穷水尽。

满目素净,唯余一条硬得如铁块的冷被可以裹住身躯,他在寒风里发着抖,咬牙写下最后一篇策论。

没有柴火以供取暖,待最后一笔落下,他终于坚持不住,眼睛一闭冻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竟逐渐泛起暖意,仿佛有什么温热之物覆盖在自己身上。

“先生,先生醒醒。”有人在摇晃他。

他勉强睁开眼,却发现周围不再是那破旧的陋室,而是一座陌生的洁净屋子。

黑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视线中,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少年映入了眼帘,面容清秀,装束也非寻常百姓家。

手中还攥着一卷竹简,目光兴奋:“您是墨家的先生!”

黑要揉了揉眼,诧道:“公子怎知……”

“除却墨家,方今世上还有哪派主张兼爱非攻者乎?”小少年道,“先生所言虽不为秦国所欣赏,但先生放心,某极其赞同先生爱无等差之观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爱护关注民生,相互承担义务,方能使百姓皆得暖衣饱食,便宁无忧。”

黑要眼中顿生惊喜光芒,睁大双目,所有困倦刹那驱散:“公子能赞同某之拙见,实乃某之幸,不知公子贵姓?”

少年乃低首,拱手:“某乃秦王幼弟,长安君嬴成蟜,先生请受成蟜一拜。”

拜罢,成乔又道:“我闻得墨家掌握不少独门秘技,先生提到硝石制造之法,成蟜冒昧,不知先生能否指点一二?”

黑要骤然肃色:“公子需要硝石有何用?”

成乔不欲隐瞒:“制造火药。”

黑要敛袖起身:“恕某不能相从。”

这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成乔缓和道:“先生有所不知,某制造火药绝非是为侵略战争,而是开山采矿,筑路修坝,皆是为了利民,望先生放心。”

她再次向黑要做出承诺:“先生需相信我,硝石制作之术掌握于成蟜手中,必将造福于大众,万不会令之落于心怀不轨者,则生灵有倒悬之危。”

“当真?”

成乔面色凝重:“先生若不信,成蟜也无法强求。只是先请先生答应成蟜一个愿望。”

“甚么愿望?”

“成蟜欲于咸阳开一学馆,苦于未能有合适的师长以传道受业,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黑要道:“咸阳多少贤才,某一介白身,公子为何青睐某?”

“先生有所不知,此学馆非其他学馆,成蟜欲让女子与男子共同读书于其中,既然天下兼爱,则男女当一视同仁,不可有所偏私,先生可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