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夫人,前来出迎的使者到了。”素服女子探出半副身体,即有侍女搀扶。

赵姬遥望潜藏于灰蒙蒙远雾中的宫阙,与梦中之景逐渐重合,眼角不禁湿润。

苦尽甘来,过了那么久提心吊胆的时日,终于有了一方安定居所。

“政儿,下车罢。”

少年颔首,掀袍一跨,踏上了咸阳的土地。

甫落足,他闭了闭目,倏而,脚步声从远及近走来。

“吕某拜见赵姬夫人,公子政。”闻得厚实男声,嬴政睁开瞳眸,对上吕不韦隐于唇角的微笑。

视线偏移,他视见吕不韦身前的男童。

赵姬回过礼,同样发觉了陌生男童的身影,惑问:“这位公子……”

吕不韦忙后退半步,拱手道:“吕某一时贪慌忘记与二位介绍,此为韩夫人之子,公子成蟜。”

赵姬的神情在耳畔触及“韩夫人”三字倏然变色,随即眉梢舒缓,蹲下身抚了抚成乔的双髻:“原来是政儿的阿弟,从前听过你的名姓。”

“来,政儿。”她示意嬴政与成乔行个平辈礼,“你们兄弟二人头回见面,往后应守孝悌之道,相敬相爱。”

这就是始皇。

成乔脑海里闪过的唯有敬畏,并不敢抬首与他对视,光是心理作用便已令她心生胆怯。

但始皇是她的亲兄长,唯一的哥哥。

这么想着,距离便拉近了几分。

纵然只是几分而已。

而嬴政只是微眯凤眸,瞳孔间不辨神色,静静审视着面前谦谨垂首的弟弟。

良久,成乔率先打破沉默,举起双手作揖:“成蟜见过兄长。”

嬴政微颔,唇畔浅勾:“阿弟。”

赵姬亦未劝阻他的倨傲,即便身为生母,她有时也难以看透儿子的想法。

何况她对嬴成蟜同样抱以敌意。

然而她并不知,自己将嬴成蟜视为儿子的竞争者,嬴政却并不作此想。

他甚或不屑。

气氛有些僵硬,成乔往身后唤了一声,瞬间,一只白色毛绒动物随即窜出。

猝不及防间,赵姬骇得后退数步,嬴政却岿然不动,他窥见成乔身后的寺人自始至终牵着绳索,那似狗的动物并不会到处乱窜,因而无需担忧。

“阿兄,这头白狼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成乔甜甜一笑,笑容足够有感染力,“已经驯化好了,不会咬人。”

嬴政不为所动,淡视她:“驯化了的狼,怎配称为狼?不过犬耳。”

“是狼是犬,看的是主人。”成乔迎着他冰霜面容,继续保持笑意。

嬴政并未答言,丝毫未假以辞色,无视她的示好,须臾,与赵姬回身上了马车。

成乔也没有因为他的冷漠而面露挫败,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果然不喜欢我。”她望着车马沿着渭水向城门滚滚而去,站立原地,小声与甘罗咬耳朵。

甘罗道:“公子政非独独不喜你,这满秦国疆域,我看无人令他心生欢悦。”

“除非以真情动之,或者足够有价值,才配得他青眼以待。”成乔虽如此道着,却亦拿不准究竟如何应对。

“那你将是哪一类?”甘罗一针见血。

“他的内心我岂能窥测。罢了。”成乔抬足,也跨上马车,“怎么说我们也是亲兄弟。”

“你便是公子政?”嬴政在寺人指引下前去拜见秦王,便被一眉目轻佻的少年拦住去路。

嬴政并不视他,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站住!”嬴恢顿生不悦,啃了公子成蟜那根硬骨头就罢了,未料及这初来乍到的公子政亦不把他放入眼中。

暗道果然是兄弟两个,心内立时不服,上前掰过嬴政肩膀:“论辈分,你也得唤我一声阿兄。”

嬴政缓缓回首,瞥了眼肩上的手。

“放开。”他言简意赅。

几乎是一刹那,嬴恢的目光与他眼底的厌恶撞上,震得他头皮一麻,下意识脱开了手,眼睁睁地瞧着他沿甬道远去。

身旁三两小弟凑上来,眼见方才全程,疑道:“公子为何就这般放他走了?”

嬴恢不耐烦,哼了一声:“去去去,关你们甚事。”

“你怎么敢惹我阿兄?”清脆童声响起,带了几分嘲弄。

他循声望去,见成乔抱臂倚墙,稚嫩的眉眼间覆上戏谑。

“秦王召见你阿兄,等他成了继承人,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嬴恢恶意道。

“你别挑拨。”成乔回答,笑得天真无邪,符合一个孩童的年纪,“我与阿兄兄弟情深,岂是你一个外人能随意挑拨的?我也从未想过和他争,我是庶子,本来就不配,再说阿兄回了秦,现在可算有人能罩着我了。”

嬴政还未走远,这甬道又狭窄,恰好将她的声音来回放大,不偏不倚钻入他的耳中。

他并未有所反应,继续朝前步去。

嬴恢轻蔑嗤笑,沉黑的大眼打量着她的脸色,企图从中寻出一丝不安:“你将来便不会如此作想了。”

至少按他的视角,自己若是成蟜,好好的独子做了快十年,忽然就来了个嫡长兄,这怎么心服?

谁知成蟜竟油盐不进,对他挑拨丝毫未有感想,还来了副义正辞严的说词。

“不管将来如何,我必不改心志。”成乔回敬他。

她心志改不改现在还看不出,但至少她瞧上去的确是这么做了。

她已经发现了种地的好玩之处,外界一概不理,一到闲暇就研究农学。

这可比玩模拟沙盘有趣多了。嬴稷在时,她常被教导着玩兵棋,驱秦武卒吞六国之土,有时战术不对嬴稷的胃口,他懒得亲自教,还要由王离帮忙指导。

可是有些活就得由专业对口的人来做嘛。

再说她根深蒂固的现代人思维短时间里难以改掉,那些秦武卒在她眼里不是工具,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用他们来做棋子实在违背了成乔的核心价值观。

但种地不一样,她很能从中感受到乐趣。脚下的泥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力,植物也有了魔力,一片种子播撒下去,果实生长出来,成就感比她玩空虚的沙盘游戏脚踏实地多了。

遗憾的是,她作为一个小孩子,能使用的力量太少,毕竟耕地播种什么的都是力气活。

目光往能用的伙伴里扫了一圈,可惜李信被叫去给嬴政陪练弓马,对帮她耕地这件事表示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好吧。有些人天生就是注定贴在一起的,强求也强求不来。

成乔很快想开,她至少还有几个寺人和宫女可以借用,力气并不比幼年形态的李信小。

春耕浅,秋耕深。

此时正是春夏之交,但作为初耕,又得深些,否则地便不会匀熟。

她指挥寺人们将犁起的木条耕得更窄,这样牛也能更省力,为了使土地肥美,需要将大豆种子密播,在这时也不用讲究什么合理密植了。

因为到了七八月份还得将土地耕翻,把这些种子掩入泥土里,到了明年春天,这些早谷子田亩产量因为肥力增长的原因,可以收获更多。

其实这个时期牛耕并不如后世那般普及,成乔这套精耕细作之法寺人宫女们也无法理解。

精耕细作一是要利用和改造土壤,二是用地、养地,使地力经常保持充盈,三是要抗旱保墒和合理用水,四是合理施肥,用粪犹如用药,五是要培育良种和种子处理,而第六项,则是精细的田间管理。

虽然当时的生产力条件做不到这般严格的精耕细作,但幸好,秦律对农业模式有详细的规定,成乔的追求并不算格格不入。

比方说,农作物种子的筛选与存储都有官员带领农民一道选择,《厩苑律》规定凡是杀伤耕牛与马之人,与盗同等法办,轻则三旬徭役,重则罚为城旦,即被派去修筑城墙服苦役。

成乔在这精心侍弄着她的田地,与此同时,嬴政在秦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

秦王亲解随身佩剑鹿卢以赠之,华阳夫人亦对他一见如故,待其爱如亲孙。

纵然诸位王孙对这新来的公子心怀排斥,嬴政更懒得与他们周旋,苦学秦法,练习兵战之术,只与蒙恬李信等亲近人等言谈。

不愧是未来的始皇。

成乔在心里感叹,他犹如一轮耀目的圆日,光站在那儿便熠熠生辉,吸引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但他想让何人趋于身旁,全凭他自己的意志。

至少,现下还不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