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已经哭倒了一片,侍立在旁的安国君阖眼,一行浊泪滚落。
犹如高山一般的父王溘然长逝,安国君近来也年老体衰,愈发勾出心中伤感。
说什么帝王家天性凉薄,到底还是有感情的。
就连嬴傒和嬴恢眼眶亦红,难得地掉了几滴眼泪。
看着成乔在一群小辈里神情最伤心,他伸出手,放低声音唤她:“过来。”
他将成乔搂进怀里,无言地轻抚着她稚嫩的背,华阳夫人芈氏也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成乔难得见到名义上的嫡祖母一次,虽然年过四十,但保养得体的脸上仍然风韵犹存,眼中散发出的情感说不上多么慈爱,但至少表面上的温柔是有的。
毕竟成蟜又非她亲生孙子,也未在她膝下养大,感情当然不会多深厚。
“大父,大母。”成乔贴近华阳夫人,乖巧地唤。
华阳夫人见她这般惹人怜爱,心底也升腾起一股母性的关怀,她没有当过母亲,因此小孩子靠近她时,温情立时将隔膜占据,促使她将成乔拥入臂中。
这副含饴弄孙之景相当温馨,嬴恢见状不甘落后,也拨开人群凑过来蹭大父大母的关怀,捧起华阳夫人的腰带就开始揩泪。
成乔不想和他近距离接触,惹不起至少还躲得起,借口说回寝宫更衣,悄悄退出了大殿。
甘罗早在殿门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上前安慰:“你别难过,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我们不可违背。”
他自幼孤苦,对这类事情看得很开,也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
成乔摇摇头:“我知道。”
她垂下眼:“我只是感受到了先王的不甘心,像他这样的人物,霸业未成身先死,肯定是最遗憾的罢。”
“可是我们大秦正是有这样一代代君主励精图治,才走到了今日。”甘罗道,“只要以后的秦王都能如此,先王就不会有遗憾。”
可惜,可惜。
成乔想起之后的胡亥,眼神顿时黯淡。
“但愿如此。”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先王薨逝,安国君顺理成章继位。
嬴异人作为世子,安国君也春秋不再,按照礼制与群臣的意见便该立为太子。
这老爹攻赵拔了对方一城,不说功劳多么显著,但也没出大众所料,无论平日的品行,还是表现出的能力,都足以当得起这太子之位。
立太子时,嬴异人未敢露出半分喜色,跪地双手朝上接过印玺,身旁站着一身玄袍的吕不韦,接受群臣的山呼。
全场看起来都很愉快,除了嬴傒和嬴恢父子。
其他宗室子弟本就没什么希望,输了也就输了,做个闲散王孙他们并无甚不服气。
但嬴傒不同。
周礼中规定立嫡以长不以贤,在正室没有儿子的情况下,他嬴傒作为这几十个公子之首,理所应当就是嫡子。
秦国再怎么主张以法治国,一手加速了东周礼崩乐坏,这基本的宗法制还是得遵守的。
谁知被这嬴异人横插一脚,如今大局已定,嬴傒越想越憋屈。
自己哪方面都不差,怎么就输了。
这时他瞥见了嬴异人身旁垂眉敛目的吕不韦,顿时恨得牙痒痒:若非这贱商出身的卫国人在旁出谋划策,这接受太子玺印的人便是他嬴傒了。
攥紧腰间佩剑,心间怒火喷涌,他一时气急,竟欲冲上前去。
“伯父。”身后忽然飘来清脆的童声。
手腕刹那僵硬,他转身,看见成乔正扬起笑脸,小手向自己作揖打招呼,身边还站着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童。
他冷哼一声:“侄儿有何贵干?”
“伯父是不服气吗?”成乔直截了当道。
额头瞬间冒汗,嬴傒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小孩一般见识,只能深吸几口气:“公子异人才能卓越,我心服口服。”
“伯父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成乔追问。
嬴恢看自己爹脸都绷不住了,忙站出来插话,瞪了眼弟弟:“你爹偷取我爹太子之位,我家怎么可能会心服一个窃盗,若不是那个吕不韦,太子就是我爹,哪里轮得到……”
“恢儿!”嬴傒眼眸一眯,喝止住儿子的口不择言,刚弯出一个微笑,吕不韦已施施然站在他面前。
“看来小公子对吕某有所偏见啊。”他笑眼对向嬴恢。
嬴恢并不怕一个还未有官职的平民,冲着他睁大双眼,决心替父亲出口气:“若非你替异人叔父上下打点,行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凭借异人叔父的本事,他哪能当得上太子?”
精彩。成乔屏住呼吸,退后几步看戏。
吕不韦何等老狐狸,轻飘飘回了一句:“哦?公子异人为何又无本事居太子之位?”
“……”嬴恢一口气答不上来,眼珠转了转,以血统论压制,“叔父不过是一个排行中间的庶子,怎么配立为嫡子?”
“那这好办。”吕不韦半蹲下身,对着他温和道,“等华阳夫人诞有王子,届时吕某定力劝公子异人将太子位拱手相让。”
“可王大父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怎么可能再有王子?”嬴恢心急,当即嚷嚷。
“嬴恢!”之前嬴傒还有意纵容儿子发泄两句,可这话就不中听了,一把扯过儿子衣领拉到身后,冷面道,“吕先生何必与稚子难堪,你明知若无你做舍弟幕僚,舍弟如何能脱颖而出,吕先生自问,扶助舍弟动机当真纯粹么?若舍弟得知先生真实心意,还会这般信任于你么?”
吕不韦拱手,遥遥望向人群中的嬴异人,心有灵犀之间,眼神刚好对视。
他凝住心神,目光转视嬴傒:“请公子自问,公子争太子之位是否纯粹,是否单单为大秦为百姓?如此,再来考问吕某也不迟。”
言罢,他长施一礼,告辞而去。
嬴恢气鼓鼓地盯着他远去的方向,一打眼见成乔还站在不远处,迁怒之心顿起,立刻跑上前去。
眼中带了两分挑衅,唇梢勾了勾:“你也别得意,我听说立了太子,赵国那边马上就要放你兄长回来了,就算你爹做了太子,未来也轮不到你,咱们谁也好不过谁。”
成乔眨眼,对上他的目光,无辜摊手:“我也没想过啊,再说我阿兄就我一个弟弟,我的日子肯定比你舒服。”
“我已遣使施压赵国,送赵姬母子回秦。”嬴异人端坐案前,亲自为吕不韦斟茶。
“若恐赵国反悔,太子可派兵陈列于河东地区,用以威慑。”白雾浓浓而起,吕不韦道。
秋风自窗外透来,嬴异人单薄身躯略微颤动,倾首咳嗽数声。
吕不韦立即起身搀扶,嬴异人摆手:“先生亦知我身子骨素弱,只盼政儿早日归来,宽我忧思。”
吕不韦制止:“太子将将登位,万不可作此想。”
“不作此想又如何?”嬴异人摇首苦笑,“我身体境况不佳,今后道路唯看先生了,政儿天资不知几何,皆全凭先生辅佐。”
他转头注视墙上的军事舆图,喟叹道:“东出为我大秦历代君主夙愿,可惜河东攻伐之城邑甚少,阻我东出路途,孰人可解我心头大患。”
“此事不可急,只宜徐徐图之。”吕不韦宽慰。
河东之于秦国战略意义巨大,不仅可通过占据运城盆地与临汾盆地,用来避免魏国的侵扰,同时秦军又可把守自轵道通往河内的入口,防止魏国独居山东之利,否则其时而西面侵秦,时而又和齐国打个来回收取领地,秦国断然不会让魏国势力再度起复。
与魏国这一仗,势必要打。
只是该派遣何人,用何战术,又是一个嬴异人与吕不韦都该思量的问题。
嬴异人也知道急不得,待吕不韦辞别,他起身站在窗扉之侧,观察着陶盏中冒出的茶烟。
倏而,桌案上的竹简被秋风卷落于地,因寺人已被尽数摒退,他便自个儿俯身去拾。
不料,那竹简上忽然呈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内容,格式也和原书截然不同,字他都认得,但组合到一起却令他云里雾里。
莫非这身子骨病到产生幻觉了?他揉了揉眼,确保头也不昏目也不花,才再次朝这卷竹简看过去。
【你那最近怎么样,怎么没音讯了?】
【老秦王走了,还挺伤感的。你呢?】
【别说了,我这老爷子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得我都来不过他。听了系统的鬼话还要造什么反,老爷子没事就拉我来蒙古军训,这地儿水土我是真的不服,我被折磨到能撑到好圣孙成年都不错了,实在不行我自请跟着郑和下西洋算了,也来个贸易大循环。我还真不信荷兰和西班牙这回能占我们先机,咱们先来个蒸汽革命,黄河立马变泰晤士河,这回还有什么土木堡,也先还得给咱们造纺织机,堡宗哪里需要去那边留学,我们直接日不落帝国称霸全球。】
【还真有可行性,谁说海外造反不是造反,直接一统全球建立世界兄弟会,还学屁个洋文。但打仗按理不是你的舒适区,怎么就被折磨了?】
【别提了,谁知道老爷子除了打仗还雅得很,非得要听什么音律,玩什么猗兰之操,老朱开局一只碗没想到文化水平比谁都高,编的《大明律》《大诰》和你那秦律都能比比老百姓谁剩的身体器官多,皇子都得文武双全,老爷子被熏陶得对雅乐极感兴趣,这不为了讨他欢心,我半条命都折在上面了。】
【你这么说,政哥也爱音律,咱也得临时抱佛脚学学。】
【秦朝音乐水平不是不咋地吗?我记得李斯说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我还以为你们那只会击缶喊喊秦腔,音乐水平很低呢。】
【这你就不明就里了,秦国就设置专门的乐府了,秦始皇陵连专门的乐府编钟都有,这回谁还说秦国只重视耕战,精神世界薄弱?】
“来人!”嬴异人大喝,寺人应声跑来,只听主人吩咐,“再将吕先生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