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今日愿与寡人用饭否?”寺人来报请秦王用膳,嬴稷垂首问成乔。
成乔应下,寺人于是也给她备好了一副碗箸。嬴稷为她夹了一块烤乳鸽的腿,塞进她已经鼓囊囊的碗中,成乔道了声谢谢王曾父,又忙着往嘴里扒饭。
忙活了一上午,肚子确实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可惜肉质肥美,调味料却不尽如人意。成乔惋惜地想着,口中却不停着,只顾着狼吞虎咽。
嬴稷已吃不动甚么,只能嚼一些松软的食物,望着小曾孙埋头用饭的模样,眼中不经意掠过柔意。
那是一种长辈对小辈的怜惜。
这孩子自幼缺乏母爱,记事起便伴在自己身边,虽早时因娇纵而性情顽劣,但哪个小孩子能天生懂事。
所幸后来及时醒悟转了性,展现了不错的天分,也不算辜负自己的教养。
然而他的身体却已不容乐观了。
嬴稷在心中长叹,见不到小曾孙及冠成人的那日,虽早知人终有一别,但真到了这一天,再豁达的人也难以免于心生不舍。
听得身旁长久未有人声,成乔抬首,定定地与他对视半晌,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王曾父不要难过。”
在嬴稷惆怅的双瞳中,她已经猜到了他为何而悲伤。
“我给王曾父做好吃的。”她迎着嬴稷的目光,抬起小袖口,作势要拭去他眼角的光芒,“王曾父别难过。”
嬴稷微微笑了,偏头躲过成乔伸过来的小手:“你要做甚么呢?”
成乔歪头想了想,余光瞥及桌角的一盘水煮大豆,灵光一闪:“我给王曾父做大豆酱。”
大豆在当时被称为菽,因为种植面积广,因为价钱普遍比粟更低。
但大豆酿成的酱就能卖出高价,可最现实的问题在于,如何让嬴稷爱上豆酱。
不过她也懒得考虑那么多,毕竟人的味觉总是能分得出何为好吃,何为难吃,只要做出来的豆酱足够美味,就不愁秦王不会不喜欢。
她一人搬不动材料,便叫来甘罗和李信帮忙,这两人一听做吃的,立即自愿倒贴也要做帮手。
先让他们去牧场里收集几斤牛粪做燃料,来保证足够的火力。
李信皱眉:“为何不用木柴?”
甘罗捂起鼻子:“这么多燃料,非得用牛粪?”
成乔早料到他们会有此问,嫌弃地瞥了眼甘罗,回答道:“因为用干粪不会有灰尘,火力也不会过猛难以控制。”
她摆摆手,懒得和他们再解释:“总之,听我的没错。”
她一贯这么霸道,两男孩也只能认命。
准备一只不会渗漏的干净甑子,将大豆倒入甑中干蒸,为了保证生熟均匀,待到蒸汽上来半天左右后,将甑子倒过来,装上去再蒸。
等到时间差不多,成乔掀开盖子取了枚大豆,剖开来发现豆黄颜色已经发黑熟透,指挥甘罗把蒸好的大豆再取下来,对着太阳底下曝晒,最后复蒸了一次,让蒸汽全部上遍。
第二日的时候,成乔特意起了个大早,和甘罗把豆皮全部去除,抹了把额头的汗,又喊李信:“把去过皮的大豆都满臼舂一遍,舂完再簸,把细碎的拣去。”
烧了桶热汤,往大盆里浸着豆黄,许久之后,把黑皮搓去,捞出来再蒸一次。
约饭熟之时,取下放于洁净的席上冷透。用三斗豆黄,一斗曲末,一斗黄蒸末,五升白盐的比例开始酿造,放进陶盆里搅拌均匀。
这三人里李信力气最大,能者多劳,成乔当然要多多麻烦他:“你用手使劲去揉搓,要让豆黄里的水分润透这些酒曲末。”
装满了一瓮,为了不让它漏气,成乔将泥把瓮口边缘涂封严密,二十五天后才将它启封。
李信早已候着不耐烦,将瓮中的酱料用一石水和三斗盐的比例和好盐,拿一只小盆以少许清盐汁水揉碎黄蒸,取出黄汁后滤去渣滓,随后连同盐水倒进瓮里,十石酱料就要用三斗黄蒸,但盐水的分量成乔都看情况再添加。
进行到这一步,她已经耗时了一个多月。基本上一从学堂下学便钻研此道,除去陪嬴稷读书批阅文简的时间,她都扑在这个瓮里,每天都要记着搅拌。
三十天后终于停止,晒过一百天,酱料才算真正成熟。
嬴稷的身体却一天天地衰落下去,他每天捧着竹简,都觉出那小篆字体模糊不清,看了一刻钟便已头晕眼花。
饮完一碗药汤,嬴傒正携儿子嬴恢前来问安。
视了眼在一旁打盹的成乔,嬴傒隐去眸底不屑,向祖父恭敬行礼:“孙儿见过王大父。”
秦国近来置河东、河内、太原三郡,驻军皆为秦国在函谷关外的精兵,成为扩张的一线力量。
但如何管理这三郡,显然令他颇伤脑筋。
此三郡皆统称为新地,用以与秦国原土地作区分,由于民众本非秦人,地理位置又亲赵国,所以管理问题一直是个老大难。
嬴稷手指略微屈伸,望向长孙嬴傒:“寡人身染微恙,难为你挂念于心。”
嬴傒回道:“此为人伦之道,孙儿无一日不牵挂王大父,只盼能为王大父分忧解难。”
嬴稷仰躺于榻:“关于治理新地,你有何意见?”
“秦人以法治国,当制定新地法,务为首要。”
嬴稷颔首:“你可有头绪?”
“傒以为率先当整顿基层吏治,一地长官若能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秦法方能推行稳当。”
唯有督促基层官僚尽职尽责,才能更快落实法令,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王曾父,伯父,成蟜有一些浅见。”嬴稷思索间,忽听一隅里童声传来。
不是在睡觉么?嬴傒不悦地看向成乔,听她开口:“成蟜以为,新地法可因地制宜,如原楚地,可结合楚法,若为魏地,当结合魏法规范风俗,不可原样挪用秦法。”
她刚才虽然在打盹,耳朵却也没闲着。
想起后世成吉思汗率军西征,一路攻至多瑙河,占有的领土却并未派任何官吏镇守卫戍,而是拿了法令,一路打一路抛撒,以此即代表占领了该土地。
这也是蒙古未能保持对欧陆的长期占有的关键原因。
以后世鉴今,六国当地的风俗与秦法之间矛盾难以调和,或许因此导致了秦国的结局。
但当时的秦人不会持有与她一样的观点。
嬴傒眉头蹙起,反驳道:“岂能如此?我大秦法令独一无二,优越六国者甚多,若贸然采取他国律令,岂非倒退?”
嬴恢亦附和:“阿弟年幼,看来是天真无知,缺乏思考,于政事上还需多听听蔡先生的教诲。”
嬴稷抬手止住他,看向成乔:“毋理会他二人,你继续道来。”
得到嬴稷的信任,成乔也不再遮掩,将态度抛出:“新地原有体制与秦制迥然不同,本地人难以知悉秦制,因而现今主要任用熟稔秦制且行政经验丰富的故地官吏为新地吏。但这群官吏难以尽知新地故法,且必定对罚至远地心怀不满,故此,成蟜以为,当大胆启用新地本地人为地方长官,减弱当地人反抗情绪,同时亦可逐步适应秦法,不至于抵触过强。”
成乔侃侃而谈,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个六岁孩童。
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嬴恢脸颊抽了抽,早知成蟜脑子里装了这些,他还争个什么?
他悻悻地闭了嘴,看着嬴稷注视成乔的目光里有欣慰,有疼惜,还有难以隐藏的悲哀。
他到底是时日无多了。
未有多久,嬴稷的身体每况愈下,成乔将终于酿好的豆酱端来,他却已无力再咽下一口。
“此处即为心。”他略微浑浊的眼眸盯着那块方寸之地,苍白的手指隔着丝质衣料轻轻地抚摸着,“成蟜……别哭,从此之后,只要你想起了寡人,寡人便长存于你心间了。”
可是成乔还是在哭。
她与老者不过共度了一年半载的光阴,这祖孙情谊却已然成了一根牢固的绳索,牵动着她内心无限感怀。
不知道怎么的,眼泪一直在掉,怎么止也止不住。
英雄末路,王者气短,就是如此吧。
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其实都抵不过最残酷的光阴流转,昔日旧容改了鹤发,挺拔身姿变作老态龙钟,再也拉不动弓,跨不了马,曾经英姿勃发的少年意气,终化作了碑前一片萋萋荒草。
这样感慨和叹息混杂的情绪,顿时化成了巨石压在了成乔的心头,令她生出无尽的悲凉。
他有些费劲地触摸孙儿的心口,感受特属于少年人的温暖和活力传至指尖,一圈圈地漾开来,似乎给他衰老的身体注入了一丝生命力。
“年轻……多么好啊……”他垂目,“寡人也年轻过,可惜……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天下,终究是你们的。”
“可是孙儿……还是想看着曾父带领我们走向未来……看看大秦的明月照着千家万户,马踏南越,剑抵北疆,锦绣河山入您掌中。”
嬴稷牵了牵唇,扯动着雪白的须髯,望向她:“会有那么一日……只是要由你父亲,你兄长,你来见证了。”
可惜从未见过成蟜的兄长,那个素未谋面的叫政的孩子。
有弟如此,想他定也是天生聪颖,出类拔萃。
此后他兄弟二人若能齐心协力,一人为王,一人辅佐,大秦或将延续千秋万代。
会有那么一日么?
会罢,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了。
但这只是他众多遗憾的其中之一,嬴稷闭上双眼,陷入沉寂之中。
视线趋于朦胧,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一轮圆日,澄澈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