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赵·==
张良得知李牧被杀的消息后,即便尚未深研太公兵法,其敏锐的政治触觉也让他察觉到了赵国即将灭亡的气息。
他甚至与自己的同伴发出了与司马尚一般的感叹:“赵国若全力支持武安君抗秦,由于赵国内乱,也许仍旧无法避免赵国被秦国攻占的可能,但起码时间能支撑到明年,若是天公作美,赵国明年获得丰收,许是能支撑到后年也说不准。”
“可赵王偏偏愚蠢地赐死了武安君李牧,他自断臂膀,秦国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赵国,许是要不了半年就要步上我们韩国后尘了。”
那人一开始还不相信:“李牧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领兵打仗比其他人更好的将军而已,赵国本就武将辈出,即便再找不到如李牧一般可以与王翦力抗之人,稍逊一线者总有不少,怎可能连半年都无法支撑?”
张良摇摇头:“你与赵国上下犯了同样的错误。”
“错误?”
“是的,你们都忽视了武安君与代北军一直以来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关系。”张良说着赵国,心里却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母国,“武安君不但个人才能出众,那代北军还是他一手从代地训练出来的,军中将士几乎个个从小听闻他的事迹长大,入伍后更是直接进入武安君麾下,在其带领下冲锋陷阵,北击匈奴,抵抗秦军。”
“少了武安君,代北军不会有今日之赫赫威名;没了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代北军,武安君也难以与秦军抵抗,打下如今名声。”
张良扯了扯嘴角:“武安君一死,代北军也废了。”
可偏偏,赵国唯有代北军能抵抗住秦军进攻。
韩国一向弱小,国土又处于土壤肥沃的平原之地,除各国攻伐外少有需要动武的地方,所以国内几乎从未出过有名的将领。
但前些年,韩国也曾出过一个可以改变韩国的人才——
韩非,一个有才到能引来秦王嬴政派兵攻打,只为将其迎入国内为自己效力的人物。
但这样的人物在韩国时,不但从未得到重用,秦军打过来后更是被韩王亲手送给了秦王,为秦国之强大添砖加瓦。
这六国啊……
张良摇摇头,突然心灰意懒。
-
事实正如张良预料那般,李牧一死,代北军瞬间大乱。
被赵王迁派去接手代北军的赵葱与颜聚二人,在亲手杀害李牧后便被代北军视之为生死仇敌,根本无力掌控代北军。
别说是对抗王翦了,就算是想带兵回援邯郸,也根本无人听命。
原本鸣金收兵停止进攻的王翦突然出兵,直接打了赵葱与颜聚二人一个措手不及,偏偏代北军毫无战意,对上秦军后战斗力大打折扣,几乎瞬间溃败。
交战一场,秦军一扫之前憋屈,将代北军打得落花流水。
王翦也不知是否从李牧之死中得到了灵感,次日交战,于阵前喊话阶段特意命人在阵前大吼——
“赵王杀李牧,是因李牧不听君令!”
“你们可知君令为何?”
“竟是那赵王被包围邯郸的杨端和将军吓破了胆,想要让李牧放弃代地回援死守邯郸!”
“李牧为你们代地都丢了性命,你们难道还要为这么个贪生怕死、听信谗言、不顾你们家人死活的赵王卖命吗?”
此话传入赵葱颜聚耳中,他当即意识到不妙。
二人即刻下令命手下安抚士兵,直言秦军妖言惑众,阵前出言只为扰乱军心,其所言半个字也不能相信。
可这话从两个杀死李牧的将领口中说出来,简直不要太滑稽。
不但没人相信他们的话,代北军反倒觉得他们避重就轻、闪烁其词,认为秦军所言句句为真。
于是代北军彻底没了战斗想法。
若非他们从未有过不战而降的先例,只怕能当场给赵葱颜聚二人表演一个战前投降。
可即便如此,赵葱与颜聚二人也明白大势已去。
赵葱为赵国宗室,家人都在邯郸生活,尚且不敢因此而轻举妄动;颜聚本就是齐国人,家人至今生活在齐国,眼瞧着此战已经毫无胜利的希望,怎可能愿意将自己的性命赔在战场?
于是这场交锋结束,不等赵葱反应过来,那颜聚便趁夜偷偷带着心腹跑了。
赵葱次日得知此事,简直心神俱裂。
他想要隐瞒这个消息,却不料胆小的心腹在惊慌失措之下不小心被人看出了端倪,于是不一会儿,主将颜聚已经连夜逃亡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代北军。
主将逃亡是何等打击士气的事?
代北军本就毫无战斗信念,此消息一出,别说战斗了,代北军一上战场,刚与秦军交锋便直接丢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赵葱慌了,当即策马想要逃跑。
王翦见状立刻带兵骑马追击,又有代北军想为李牧报仇而趁势拦路,于是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赵葱甚至都还不曾彻底逃出战场,便被王翦追上一刀砍死。
两位主将一死一逃,剩下的代北军不想做无谓牺牲,瞬间放下武器,所有人都选择了投降。
至此,秦军伐赵最大的阻碍也被彻底排除。
王翦当即命人整顿军队,除留下一部分人看守代北军外,剩下士兵全都跟着王翦一路疾驰进攻赵国南部,嬴政同时派遣大将李信从云中、太原出击,带兵进攻赵国北方,两位将领几乎不曾遇到太多抵抗,连下几座城池后直奔邯郸。
不几日,王翦与李信便在邯郸与杨端和会和。
一直在外掠阵的羌瘣同样领兵前来会和,四军合并,邯郸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那赵王迁被吓破了胆,甚至组织不起一点儿有效的反抗,为了活命竟命郭开等大臣前往秦军大营与王翦商议,决定主动打开城门投降,而条件仅仅只是饶他不死。
王翦自然毫无异议。
几个将军手下带领的士兵几乎都是他们的亲信,死了一个都要心疼好久,能和平接管邯郸自然不会拒绝。
城门打开后,王翦立刻带兵入城。
而后直奔赵王宫,杀死倡太后,俘虏赵王迁,抓捕所有赵国王室宗亲与朝中重臣。
将赵王迁抓捕看守起来后,王翦又立刻派兵抓捕赵国权贵,抄没贵族大臣们的家财,同时将赵国百姓与奴隶登记造册,甚至按照嬴政意思命人给当初活不下去后抢劫了贵族落草为寇的百姓传话,只要能主动从山林中走出,便能赦免他们的罪责。
现如今的山林猛兽横行,若非真的活不下去谁又会跑去山林?
于是没多久,原本逃入山林的赵国百姓也都陆陆续续下了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期间也发生了一个意外。
原本按照历史进程,废太子赵嘉会在邯郸被破后趁乱逃离邯郸,但因为秦国改变了做法,没有给予赵国贵族优待,甚至直接派兵围堵几个城门,只为防止众人携款潜逃,于是乎,原本有机会趁乱逃去代地自立为王的赵嘉竟在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城门的时候,被堵在城门口的大秦士兵抓了个正着。
但也不是没有结局不曾改变之人,如在赵国灭亡一事中出了大力气的郭开。
按照历史,郭开因为卖国求荣得罪了所有赵国权贵,所以秦军在攻入邯郸后便立刻派人将他接走,就是为了防止他被回过味儿来的赵国贵族们杀了泄愤。可他本人过于爱财,明明都已经离开,却还是用某种方法说服了秦军,同意他回家收拾财产,结果路遇盗贼,被轻松取走了性命。
而在现如今,郭开与王翦会和之后,王翦仍旧想要将人提前送回秦国。
但郭开许是看着秦军将邯郸城的宗室贵族等人都抓起来了,认为生命安全已经有了保障,竟在一开始就拒绝了王翦将他送走的安排,甚至在家中饮酒作乐,以庆祝自己从落寞的赵国大夫变成了强大秦国的九卿之一。
邯郸刚破不久,即便有秦**队维护秩序也仍旧显得混乱。
像是郭开被秦国尊为九卿之一的消息,就根本没瞒住。
消息传开后,一直对其信赖有加的赵王迁才终于明白,原来郭开并非他自以为的忠臣恩师,反倒是个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奸佞!
赵王迁差点儿没被气死。
但郭开也没能讨得了好,他过于高调,以至于招惹了邯郸城内无数贵族大臣们的眼,就算他们本人被抓了,可他们的妻眷与亲戚可都还在呢。
自家眼瞧着要败落了,郭开却反而踩着他们成了秦国座上宾?
稍微有血性一点儿的人都忍不了!
于是尽管知道秦律严苛,也仍有一些自由尚且不曾被限制的贵族在宵禁刚过,街上又不曾热闹起来的时候潜进郭家,将郭开及其客人——如韩仓等人都杀了个干净。
王翦震怒,命人抓住凶手后与赵王迁一并送回了咸阳。
凶手按律处决,权贵被抄没家产、放走所有奴隶后仍旧留在邯郸承受赵国百姓过去一年的怨愤与仇恨——
只要不动粗,骂人与孤立这样的手段,秦国也懒得管。
何况这些养尊处优,连吃饭喝水都有人送到面前的贵族在成为平民之后,还真不见得能适应这样的日子,不少人都因为畏惧之后的生活而自杀,一部分选择了逃亡,剩下选择认命了权贵们则如韩国旧贵族一般将日子过得灰头土脸。
他们的安排有旧例可循,不曾惊动了嬴政。
但赵王迁好歹是个诸侯王,大臣们可不敢贸然处置了他,于是在赵王迁送到咸阳后,其消息便被送到了嬴政面前。
秦国与赵国本就有世仇,嬴政年幼时在赵国又受了不少欺辱,他对赵王可没有什么好态度。韩王安他还愿意好好养着,赵王迁就没这个待遇了,在其抵达咸阳后,嬴政虽然遵守承诺不曾杀了赵王迁,却也命人将其流放去了房陵山中。
至此,赵国彻底灭亡。
==·亲亲·==
历史上秦国拿下赵国已经是公元前228年的事情,但因为嬴政有了准备,提前将姚贾派去了赵国,以至于秦国拿下赵国的时间甚至不到一年。
邯郸城破的时候,也不过才五六月,赵王迁被押送到咸阳的时候也不过才七月。
赵国灭亡的消息传回国内后自然让朝中上下欣喜若狂,老百姓当然也觉得高兴,但赵国灭亡的消息却也不过让百姓高兴了一两天而已,他们很快就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边,尤其是田里的粮食上。
因为五六月的时候,洛阳等地之前种下的土豆正好到了丰收的时节。
蜀郡百姓提前收过一茬儿,两千多斤的产量早已传遍了整个秦国,几乎所有秦国百姓都知道了土豆的产量,所以洛阳等地的百姓几乎是在刚进入五月后,就眼巴巴地关注着地里面的土豆。
而巧的是,就在邯郸城破的消息传来之时,秦国各地的土豆正好到了收获的时候。
百姓们为此庆祝了一两日,便迫不及待地拿上锄头走进了地里。
-
林阡这段时间略有些紧张。
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嬴政之前曾答应过她,在土豆长出来后会给自己一个爵位,还会让她上朝。
只是之后秦赵两国战争爆发,即便土豆都收获了一茬儿,几乎将大半时间都放在了战事上,每日睡觉不足三个时辰,眼底的黑眼圈儿都可以与熊猫媲美的嬴政也实在想不起这么一件小事儿。
而林阡看着嬴政那么辛苦的样子,更是不敢拿这件并不算重要的事情去打扰他休息。
可这不是,赵国都没了吗?
即便之后还有许多后续事务需要处理,如安抚赵国百姓,运送粮食过去赈灾,处理赵国贵族,任命赵国各地官吏……但这些事情并不算紧急。
林阡想着,眼下土豆大丰收,便是一个极好的提醒嬴政履行承诺的机会。
她确实觉得自己不太懂朝政,也没办法给嬴政提出太多有建设性的意见。但是,哪怕她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朝堂上呢,应该也能给其他人传递一些讯息吧?
于是这段时间,林阡便格外关注咸阳城内的土豆种植情况。
等到蒙毅传出消息,说是城外种植的土豆已经成熟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找到嬴政请了假,想要出宫去看看土豆的收获情况。
嬴政正忙着处理赵国打下来后的各项事宜,闻言也没阻止,命蒙毅负责她的安全后,便准许了她出宫的请求。
林阡带上林陌,一行人很快乘上马车来到了城郊。
之前将所有土豆都送去了蜀郡,林阡这十亩地便空置下来,就当休养恢复肥力了。
太仓等人也不觉得浪费——
毕竟在林阡拿出堆肥之法前,百姓们种地本就是种植半年歇半年,又或者干脆一年一年地轮种。因为没有额外的肥料,百姓种地只能靠土地的肥力,种过粮食后若是不空置下来休养,地力流失过多,好好的良田就要变成贫地了。
但等花他们的部落送来了大量土豆后,太仓等人也不会忘了她这十亩地。
不过因为林阡并不需要靠这十亩地吃饭,他们并未擅作主张,而是按照林阡的意思先种植两亩土豆,剩下的八亩地则全部用来种了玉米和大豆。
如今林阡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在地里忙得热火朝天的士兵,以及堆放在旁边的土豆。
林陌也听说了土豆的产量,但今日还是她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亩产两千多斤到底是什么概念——
仅仅两亩地而已,拿田垄边挖出来的土豆便几乎堆出来了一座小山。
她兴奋地抓着林阡的手:“阡娘,好多土豆!”
太仓听到声音,高兴地迎了上来:“卑职原本还以为亩产两千斤的土豆已经是极限,却不曾想照顾得精细些,这些土豆的产量竟然还能有所增长。卑职方才粗略算了算了,夫人这两亩土豆的产量已经达到了三千。”
林阡笑道:“应当是孙太仓之前给我这两亩地留种的时候,挑选的都是大个的土豆。多亏了孙太仓与诸位将士的帮忙,不然我可没办法收获这么多土豆。”
孙太仓不由失笑:“土豆本就是夫人进献,我们也不过是沾光而已。”
林阡不愿与他推辞下去,于是让林陌拿了几个土豆,又去看了眼玉米,发现玉米虽然尚未完全成熟,却也已经可以用来煮熟吃了,于是又想掰几个玉米回去。
蒙毅跟在她旁边,见状赶紧上前,三两下就将林阡看中的玉米掰了下来。
林阡也不和他争,又找了个几个看起来又嫩又大的玉米,一并让蒙毅掰下来带回了宫里。
……
回宫之后,林阡让林陌拿着玉米和土豆去厨房,煮了几根嫩玉米,又做了一盘土豆炖鸡,还主动询问嬴政:“这可是我今年吃的第一顿玉米与土豆,陛下可愿意与我一起用膳?”
嬴政忍不住皱了下眉,总觉得林阡态度过于殷勤。
但他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想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行,你让人将食物端过来。”
林阡乐颠颠地让人玉米与土豆炖鸡端上来,还主动伺候嬴政用饭。
嬴政更觉奇怪。
他不动声色用完了膳食,而后看向林阡:“说吧,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林阡看向嬴政:“那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吧……”
【你是不是忘记了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了?】
嬴政皱眉:“之前答应你的事情?”
林阡连连点头:“对啊,之前我们开诚布公说起位面交易器的时候,你不是曾经说过,要给我那啥?”
【你不会真的忘干净了吧?】
嬴政回想片刻,正要开口,就见林阡头顶突然出现一个方框,而后两个胖娃娃出现在里面。
一个小号林阡,一个小号嬴政。
而小号林阡正跟疯了似抓着小号嬴政的肩膀疯狂摇晃,不但将小号嬴政的脑袋摇得前仰后合,他甚至还看见了小号嬴政的眼睛突然消失,变成了两个螺旋旋转的……圈儿?
嬴政:“……”
【啊啊啊,说好的爵位和官职呢?你不是想赖账吧?!】
他愣了下,哭笑不得地开口:“之前太忙,一时忘了此事。你且放心,等全国各地的粮食产量报上来,寡人立刻在上朝时为你加官进爵,并宣布特许你进入朝堂听政。”
林阡眼睛一亮:“陛下你太好了!”
她激动得差点儿没跳起来。
而她头顶方框里面那个小号林阡更是夸张,竟然直接抱住了小号嬴政,嘟着嘴叭叭叭地亲了小号嬴政的脸颊好几口。
嬴政看着这一画面,当场傻了眼!
真是……
不知羞耻!
林阡愣住:“???”
==·恩仇·==
二人正商讨着林阡要以何种官职进入朝堂,便见内侍进来通传:“陛下,门外太后求见。”
嬴政原本还有几分喜色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不见!”
内侍领命,转身离开了大殿。
而后,便听门外一阵刺耳的喧哗,似乎是赵太后正在为难内侍。
林阡忍不住,好奇地往大门的方向看了眼。
嬴政看她:“若是好奇,不妨出门观看。”
林阡吓了一跳,赶紧收回了视线。
嬴政脸色却并未好转,余光瞟了眼大门的方向,眼神愈发阴沉。
-
赵太后在赵国破灭之际来找嬴政到底所为何事,只要脑子不蠢的人都能猜到一二,但林阡原本以为,嬴政都那么不留情面地回绝了她,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愿意,赵太后应当能明白嬴政态度,彻底安静下来才是。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就在那次被拒绝后,赵太后不但没安分下来,反倒日日到嬴政宫殿来报道,大有见不到嬴政的面儿决不罢休的架势。
林阡都要被她态度打动了。
但落在嬴政眼里,怕是只能让他一日更比一日生气。
证据就是,每次赵太后来过之后,嬴政的脸色都要难看好长一段时间,需要很久才会恢复。而且随着赵太后前来报道的次数越来越多,嬴政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直到今日,赵太后走后,嬴政的脸色几乎已经不能看了。
即便是林阡,此时此刻也只能乖乖保持安静,甚至逼着自己放空思绪,不敢打扰嬴政半分。
但事实上……
嬴政看着她脑袋上方方框里面那个面色惨白,同时还全身发抖如筛糠似的小胖娃,原本积蓄在胸口快要压制不住的怒火,竟被逗得泄出来了些许。
他调整了一下思绪,很快意识到自己若不见上赵太后一面,她只怕不会停歇下来。
嬴政眼底一片冰寒。
-
次日,赵太后再次上门求见。
林阡本以为嬴政又要拒绝,却不想嬴政在听到通传后,竟慢悠悠地抬起头,带着几分凉薄的冷意对着内侍说道:“她既然这般思念寡人,便让她进来吧,只希望她不要后悔才好。”
同时,还下令让除了林阡外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
林阡悚然一惊。
即便赵太后进入大殿,林阡的视线也完全没从嬴政的身上移开过一丝半毫。
所以她很清楚地看见,嬴政在赵太后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当中后,嘴角的弧度便越发明显,可与此同时,其眼底的恶意也愈发浓重起来。
这还是林阡第一次在嬴政的眼里看到如此明显的恶意,他以前即便面对刺客也不会泄露分毫。
林阡有些无措,犹豫着起身:“陛下,赵太后今日见你应是想要与你叙旧,我就不用再留在大殿打扰你们了吧?那个,我先离开……”
“不必!”
“不要!”
前者是嬴政不轻不重地否决,后一句话则略带了几分惊慌,出自赵太后之口。
林阡愣住,一时间欲哭无泪。
这对母子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肉眼可见的要有一次修罗场谈话,她一个根本不沾边儿的陌生人留在这儿算是怎么回事?
当炮灰吗?
她头顶的小奶娃眼眶泛红,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声来。
嬴政眉心一跳,安抚道:“寡人脾气急躁,等会儿与母后若是吵起来,冲动之下难免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这满宫上下,也只有夫人能阻拦一二了。”
赵太后吓得花容失色。
她在得知嬴政同意见自己后,心里便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之前才会开口阻止林阡离开。好歹是嬴政登基至今唯一的宠妃,等会儿应该能劝一劝他?
谁能想到,嬴政竟将她的想法直接戳破,摆在了明面儿上。
赵太后突然就后悔了。
她今日不该过来的,不,她这几日都不该过来的!
……
林阡的反应也不比赵太后好得到哪儿去。
她想要开口反驳,却担心在赵太后面前漏了馅儿,于是只能在心里疯狂大吼——
【嬴政你搞什么啊?你也不看看我们两个的体型差,你真要被气急了想做点儿什么,我难道还能拦得住你?你现在就应该将蒙恬喊进来,留我在这儿干什么吗?】
嬴政看了林阡一眼,视线上移,落在了她头顶那个急得原地转圈圈的小号林阡上。
林阡:“???”
【不是,你看我头顶干什么?】
她有心想摸一摸自己的头顶,却因为赵太后在这儿而不敢贸然动作。
嬴政却已经看向了赵太后:“母后近日多次前来找寡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寡人一直忙于赵国灭亡后的各种安排琐事,一时腾不出空来见您,还望母后见谅。如今腾出空来,母后便直接开口吧,你我母子二人也不必寒暄。”
赵太后脸上几乎找不到一点儿笑容,眼神更是慌乱。
但……
她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道:“我、为母就是想问问,听说你命王翦将赵国贵族们的财物全都抄没充公了?”
嬴政毫不意外,点头:“对,既已经是丧家之犬,就该好好做人。”
赵太后急了:“那些钱财是他们自己的赚取得来,你怎么能将他们的所有钱财都抄了呢?”
嬴政扯了扯嘴角:“母后许是忘了,寡人之前也是如此对待韩国的。”
赵太后一顿,下意识开始打感情牌:“韩国怎能与赵国相提并论?赵国是我母国,哀家从小生于此长于此,就连你小时候也是在赵国长大,你怎么……”
又听她提起幼年在赵国的生活,嬴政胸口的怒火腾一下就冒了起来。
即将发火的下一刻,他不小心转过头,直直地对上了小号林阡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嬴政愣了下,合眼平复了下脾气:“那又如何?母后许是忘了,寡人上次就同你说过,寡人记着赵国某些人的恩,也没忘了另一些人的仇。有恩要报,有仇自然也是要报的。只是抄没他们的家财而已,不过是常规手段,寡人可还没有出手报复。”
赵太后许是见他不如上次激动,竟再次开口撩虎须:“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你身上也还流着一半赵国的人血,怎能对他们如此冷漠?”
嬴政的脸刷一下就拉了下来:“若是可以,寡人宁可身上没有这一半的赵国血脉!”
他冷笑,“寡人以身上流着赵国人的血而感到耻辱!”
嬴政身上的赵国血脉来源于谁?自然是赵太后。
他这般说,就差指着赵太后的鼻子说“我以母亲是你赵太后而感到耻辱”。
赵太后一下就疯了:“嬴政!你在说什么?”
嬴政嗤笑,说得更加明白:“寡人说,寡人以你为耻!”
赵太后气疯了:“你竟然还敢说以我为耻,我才该以你为耻!像你这种不孝父母,不敬长辈,不念手足之情也毫无常人感情的杀人狂魔,我当初怀上你的时候就该将你直接掐死!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嬴政腾一下起身,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赵太后的脖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愚孝父母,谄媚兄姐,为了讨好家人不但主动请缨做了吕不韦的姬妾,之后更是为了搭上秦国的线主动委身父亲?跟我谈礼义廉耻,你觉得自己,配?”
“你与赵国沆瀣一气,想要窃取我嬴家社稷,妄图扶持嫪毐那个傀儡上位,你当寡人对你那点儿浅薄的心思一无所知?”
“到现在还惦记着赵国和你的亲人?也不想想,自打寡人亲政后,赵国那边可联系了你几次。一步早已经被废弃的棋子,若无寡人放手,你哪儿来的脸继续当你高高在上的赵太后?”
赵太后被扼住了脖子,一张脸被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掐住嬴政的手臂,想要让他放手,却不料嬴政忍耐力超出常人,她的动作对嬴政而言根本不痛不痒,根本无法让嬴政哪怕松开半分。
眼瞧着赵太后快要窒息,林阡坐不住了,她立刻起身上前抱住嬴政的手臂:“嬴政,为了她背上弑母的罪名不值得!想想你还未完成的宏图大业,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平白送人攻讦的把柄!”
嬴政一顿,松开了手。
他起身,整理好衣冠后冷冷说道:“你既然这般在意娘家亲族,寡人孝顺,如何能不满足母后需求?母后放心,如今赵国国内局势已定,只等寡人分派人手过去处理后续事务,已经没什么危险。正好寡人也想故地重游,母后不妨一起前往赵国。”
说完看了躺在地上尚未回神的赵太后一眼,“到时母后可千万记得多叙叙旧,毕竟……”
说不准下次一别,便是阴阳相隔了。
==·封侯·==
赵太后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嬴政派人送回了甘泉宫。
她坐在榻上思考许久,愣是没反应过来自己与嬴政为何会走到如今地步。
是,她当初确实给了嫪毐令牌,让他带兵攻入咸阳宫发动了政变,可最后不是失败了吗?嫪毐及其拥趸全部车裂,她那两个可怜的孩儿也被打死,嬴政还有什么不满?
就算她对不起嬴政,可她父母亲人又不曾对不起他!
赵太后只要想起方才嬴政提起赵国时,眼底快要满溢出来的恶意,心脏就跟被人揪住拧了一圈儿似的发疼。
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要报信!
赵太后立刻起身:“小水——”
无人应答。
她皱了下眉,在寝殿内转了一圈儿也不曾见到心腹宫娥,心里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太后下意识往大门的方向跑。
谁知刚到门口,两把雄戟瞬间滑落,交错挡在她的面前,雄戟相触发出的碰撞声听得人心脏一跳。
她惊慌开口:“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个士兵答道:“回禀太后,陛下吩咐,太后因听闻母国被破一时情绪激动晕了过去,为让太后安心养病,此后不论是谁都不得前来打扰太后休息。太后,还请回去养病!”
赵太后反应过来,嬴政这是要软禁她!
她气急,想要与士兵争辩,却只听他开口:“陛下说了,知道太后思念父母,还请稍微忍耐几日,陛下不日就会启程前往赵国,到时太后若养好了病便能随行前往。”
赵太后捏紧拳头:“哀家身边伺候的宫娥呢?”
士兵轻飘飘道:“经过调查,太后身边宫娥多数与赵国牵扯不清,恐有卖国之嫌疑。为防止太后遇险,陛下下令将甘泉宫所有宫娥都带下去审问,若无事,自当送回甘泉宫。”
怎么可能没事?!!
赵太后终于意识到,嬴政这次是来真的了。
-
赵太后走后,嬴政坐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林阡忍不住担心:“嬴政你还好吗?”
嬴政闻言抬头,奇怪地看着林阡:“你不怕寡人?”
林阡茫然:“为什么要怕你?”
嬴政看着她眼底丝毫不作伪的疑惑,心情竟好转了不少。他提醒道:“寡人方才,差点儿就杀了自己的母亲。”
“这个啊,”林阡有些尴尬,“这也没什么吧?我其实能看出来,你当时虽然看着非常生气,也确实掐住了太后的脖子,但你看向太后的眼神其实异常平静。我相信,即便我没有上前拉住你,你也不会真的将太后怎么样的。”
好歹是千古一帝,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激怒到失去理智,甚至做出弑母的罪行。
她会上前阻拦,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嬴政轻笑:“即便如此,寡人也确实对太后动了手,你真就一点儿不怕?”
林阡迟疑半晌:“这有什么?又不是每一对父母都合格……”
见嬴政不信,她小声解释,“我前世缠绵病榻,父母从五岁开始就不再到医院探病,我从五岁到二十岁这十五年的时间除了一张父母的照片,甚至不曾见过他们。后来每次被病痛折磨,身边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的时候,我其实也幻想过无数次,要把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送进地狱来着……”
嬴政与赵太后之间的矛盾可她与父母之间的矛盾深多了——
她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好歹每个月都没忘记给医院打钱,没想要了她的命不是?
别说嬴政从没想过对赵太后下杀手了,就算他真的做了……
林阡也许不赞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嬴政深深地看了林阡一眼。
-
林阡在嬴政即将启程前往赵国的时候才知道,他其实在赵国被打下来之前,就已经有了故地重游的想法。
她其实有预料,毕竟这件事在史记中写得清清楚楚,嬴政确实在赵国灭亡后亲自去了邯郸一趟,并选择将当年曾欺辱过他与外祖家的人全都坑杀了。
林阡不奇怪嬴政想要报复,奇怪的是,他竟然决定带赵太后一起去。
还有,自己?
林阡没太明白:“你去赵国,带我过去干什么?”
嬴政看向林阡:“赵国强盛之时,邯郸几乎是天下最繁华的一座城市。邯郸人也有着与其他地方的人迥然不同的风俗,你来战国一趟,难道不想看看邯郸的模样?”
林阡瞬间来了兴趣:“我知道邯郸学步!”
顿了顿,她不由好奇,“邯郸人的走路姿势真的与其他国家的人都不一样,特别优美吗?”
嬴政陷入回忆:“还好?你到时候自己看。”
林阡想了想,到底答应了下来。
……
次日上朝,治粟内史禀报了全国各地的土豆与玉米产量,虽然因为种子太少而不曾推广全国,但即便如此,土豆的产量也已经达到了去年粮食产量的一大半,再加上并不逊色的玉米,今年秦国的粮食产量恐怕会增加一倍。
嬴政闻此消息,脸上带出了几分笑意。
他也遵守诺言,当场向文武百官说明了林阡的功劳,封其为谷丰侯,同时赐其官职太仓丞,与孙太仓的太仓令平级,并特许其上朝议政。
林阡先后拿出两样高产粮种,将秦国粮食的年产量直接提高一倍,嬴政封其为谷丰侯其实大家并无意见。毕竟秦国封侯本就以军功论,林阡的功劳完全足够封侯。
但封其为太仓丞,还准许其上朝议政?
不少人心中都生出了几分荒谬之感。
嬴政却不打算与他们商议,而是直接通知了此事。
之后,他再次砸下一个大雷:“赵国已被纳入大秦版图,寡人思及年幼之时也曾在邯郸生活了几年,兼之太后思念亲族,决定择日前往赵国邯郸。”
此话一出,其他人哪儿还在意林阡是否封侯做官,是否可以上朝议政?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嬴政这话吸引,简直恨不得用尽浑身解数说服他放弃这个危险想法。
但嬴政早已下定决心,并不愿放弃。
百官根本犟不过他。于是不到半个月,嬴政便带着赵太后并林阡等人,乘上了前往邯郸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