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辩驳

姜珂眨了眨眼睛,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移动,总不能直接告诉这位老者我今日应聘成功,收到了秦始皇亲自发的offer了吧?她眼睛滴溜溜地转,思量片刻,有了主意。

她从草地上纵身跃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杂草,回道:“今日阳光温暖,我又刚刚吃过肉殽,躺在此处,微风拂过,看柳麦青青,渚河悠悠,天然秀美,所以才不禁感叹人生美好。”

老者脸上一片和悦之色,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态度可亲道:“你才这般小的年纪,便已能从身边的佳美景色联想到人生之悟,真乃伶俐之才也。”

旁边的青年本想告诉这位老者,自己比她更小的年纪时就已经开始学习黄老之术了,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老者又道:“不过,小童,你要知道,其实让你感受到幸福的,从来都不是草木微风这些外物,而是你那颗善于发现美的心。”

姜珂:!

她表面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心里却十分激动,从这老者的气质谈吐来看,绝对不是普通人,若是手中再拿上一把拂尘,和小说中所描写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也没什么不同。

难道我又双开到隐藏款了?

她心想,我不会遇到真的鬼谷子吧?

那接下来是什么流程,我拜他为师,他收我为徒,然后和旁边那个看起来好像是师兄的存在一起干翻六国?

好像不太行,她从仅有的一点历史知识中意识到战国时期比丞相更危险的工作就是同门,孙膑庞涓,韩非李斯,斗得一个比一个狠。

姜珂看向老者,表情认真,眼神澄澈道:“愿闻先生指教。”

对于她这副虚心好学的态度,老者倒是有些惊讶。

正如姜珂所想,这老者并非寻常之人,当然,也没到活了两百多年的鬼谷子那么夸张。

他名为荀况,人们都尊称他为荀子,本是赵国邯郸人,早年游学于齐国时,受齐闵王之邀,出任齐国稷下学宫祭酒。

祭酒者,为众人选举出年长且受尊敬的人,在祭祀之时举酒以祭先贤与天地,因此,祭酒可以算是稷下学宫中诸子的学术领袖了。

后来有人向如今的齐王建进献谗言,于是齐王罢免荀子祭酒一职,荀子失望离齐,本想直接去往楚国投奔春申君,可在路过赵国时,又一次地迟疑了。

若是可以选择,他也想落叶归根,回到邯郸著书立说,授课讲学。

数年前他曾回到邯郸一次,并和当今赵王谈论兵法战略,可惜赵王实在不堪大用,只顾维护自己的利益,对外扩张,穷兵黩武,不顾民情,一点点导致国家内部壮年零落,民生凋敝。

诸子百家,百家学说虽然思想各有不同,但殊途同归,这些初始之初皆是为了救世,创造出诸子心中的那个理想社会罢了。

正如荀子学说中的思想所示,人的头脑一方面靠智性准则,另一方面被感情所驱使,所以即使理智告诉他当今赵王已无可救药,可感情那一方面却还存有侥幸,万一经过长平之战和秦困邯郸后,赵王心性改变了呢?

就这样,荀子带着这份委决不下的迟疑心情又一次回到了赵国。

他对姜珂说道:“列星随旋,日月递照,万物各得其和以生。世间万物自然生长,各有规律,可人类却可以运用智慧,利用他们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价值,你看这片荠麦,这颗高柳,都是人们自己创造的,在这世界上,你那颗向往美好的心和天地之间的风景同样重要。”

姜珂努力消化荀子的话,突然眼前一亮。

这,这这这……这不就是大学思修曾经学过的主观能动性和客观规律性的吗!?

我们老祖宗早两千多年前就给研究出来了!?

姜珂看荀子的眼神变了,看他的眼神比看一大块黄金还炽热,又是崇拜又是尊敬。

对于姜珂这种崇拜的眼神,一旁的青年早已习惯,在他心里,自家夫子学识渊博,览闻辩见,只要和先生交谈过两句的人,都会被他的理论所折服,就连小孩都不例外。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位被他视为无知幼童的孺子却在认真思考后回了自家夫子一句:“您的意思是人类可以在尊重客观规律的前提下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用实践的方式,使人与自然和谐共处。”

青年:……?

什么?

什么是主观?什么又是客观?她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她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可当这些字组成一句话后我就听不懂了?

难不成我是个笨蛋?

他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姜珂也没好到哪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全部知识,说完这句话她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她为什么会记住这些呢,是因为大学期末思修考试之前老师给划了重点,一共就两篇纸,这道题还特地提醒用红笔加粗,她没日没夜地背,都快把这句话背到DNA里了。

后来没考这题。

她气到差点想去扎老师车胎。

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也算没白背。

荀子也有些惊讶,他以为自己只是送给陌生小童一句赠言,没想到这小童不仅听懂了,还煞有其事地与自己谈论起来。

关键是他的言论和自己的学说简直完美契合,这倒是出乎荀子的意料。

他道:“你言之有理,老朽钻研半生的学说,没想到你这小童才总角之年便已领悟,真乃通彻之人也。”

姜珂:不,我也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而已。

荀子已知她聪慧异常,便也不拿她当普通小孩看待,于是问出了自己研究半生的人性学说:“你认为,刚刚出生,处于襁褓之中的婴孩人性如何?”

姜珂顺嘴说道:“人之初,性本善。”

荀子的眼睛暗淡了下来。

没想到她来了一个大转弯:“但话又说回来了……”

“人不学,不成器。”

荀子眼里的光又回来了!

荀子支持性恶论,并不是说他认为人性本恶,而是认为人性中有恶的一部分,这一点邪恶若不加以阻止,将会在以后的生活中无限扩大,所以他认为人应该受到教育,在受教之中走到向善的一步。

可惜世人对他的学说多有误会曲解。

没想到今天居然在渚水河岸偶遇的一位小童口中得到认同。

这一刻,荀子只觉得如饮甘醇,如食美珍,如沐春风,连洒在他身上的阳光都变得更加温暖了些。

姜珂又道:“所以要施行教育和法律,如此,秧苗方可成材。”

话音刚落,荀子还未发声音,倒是那位站在一旁的青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哀愁之色更甚。

“咦……”姜珂看向青年,问道,“这位,额,这位先生为何叹息?”

那青年声音极为好听,却说得磕磕绊绊,言语中逻辑全无:“无……无事,我只是……,只是有些伤神罢了。”

姜珂:?

你不觉得你说话前后很矛盾吗?又是无事,又是伤神,那到底有没有事吗?

姜珂和青年将目光齐齐地看向荀子,他翻译道:“是因为你今日这番言论,使他联想到自己的主张不被重用,仕途坎坷,一时间情难自禁,方才叹息。”

姜珂不解:“我说什么了?让他能一下子联想这么多?”

青年:“法教……汝信,王不用。”

姜珂:?

什么意思?

这人的话怎么比眼前这位老者的话还要难懂?

荀子替青年回道:“他的意思是连你这五尺小儿都知道应该与时俱进,应用法理治国,可偏偏韩王却依旧如同井底之蛙,目光浅显,闭目塞听,不肯变法图强。”

姜珂:?

你们是有什么专门交流的语言吗?是怎么能把这短短七个字翻译成这么大一段话的?还有,这么大庭广众之下骂韩王真的好吗?

青年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就是如此。

他忧心于国家社稷,眼见韩国日益衰退落后,成为各国之中垫底的存在,唯有像商君或赵武灵王那般变法图强,方可自救。

可惜韩王并不采纳他的理论,或者说是想要一个现成的方法能让韩国立刻变得强大,而变法,需要时间。

他虽文章斐然,却有口疾,不善言语,无法辩驳,韩王便更加看不上自己的理论了。无奈只好离开韩国,投奔荀子,学习他的学说。

姜珂转身面向青年,眼神诚恳道:“不知先生主张什么理论学说?若不介意,可否说出来指导姜珂一番?”

说完她还稍微有些后悔,因为这人说话她有点听不懂。

青年看向荀子,在得到其同意答复后,缓缓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学说:“非……主张法家学派,法,术,势……三者缺一不可,势者,为君王权势……不可忽视……”

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大堆,什么法术势,二柄,约束之类的专业词汇,姜珂有些听不明白,但反正知道了个大概意思,就是这个人是法家学派,还主张君主集权。

姜珂总结出了结论。

他应该是个真正的天才。

姜珂大脑开始旋转,这种聪明人自己搞不明白,但是可以把他推荐给嬴政,嬴政应该能驾驭得了这种臣子。

姜珂:收到offer第一天,我为始皇当hr。

她继续问道:“先生既然无法实现抱负,那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青年:“跟……夫子,著书。”

姜珂好像有点明白他的脑回路了,翻译过来就是:跟随夫子,著书立说。

姜珂:“先生所著何书?”

青年:“《说难》”

随后又将此书解释一遍,姜珂听了个囫囵半片,可能真是心灰意冷了,这书大概意思讲得就是这么去游说君主,比如好名的君主和他说名,好利的君主和他谈利云云之类的。

姜珂笑道:“我有两计,可解您此时怀才不遇之忧?”

那青年疑惑道:“何计?”

自己为之忧虑数年的事情,这小姑娘怎么只听了两句便有计谋可解,还是两计?

莫非自己真是个笨蛋?

他又一次对自己的智慧产生怀疑。

姜珂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渚河,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第一个计策,从渚河跳下去,一了百了,也不用再担心是否怀才不遇的问题了,兴许还能留下个爱国的美名,只可惜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实施你的学说喽。”

“你……”青年看向姜珂的表情变得生气起来。

姜珂却恍若未见,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个计策,转投明主。”

“孺……孺子,……何意!?”

姜珂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古人言,士为知己者死,你又没有能当知己的贤君,何苦要去做那个尽忠的名士呢?”

其实姜珂本来是不敢直说的,但又一想到刚刚这位老者将韩王一顿痛骂,那必然是讨厌韩王至极。

青年道:“孺子何言!汝可知……臣为君死,死……且不朽!?”

姜珂继续辩论道:“中原各国有七个君呢,你随便再选一个国君为他效力呗。”

青年都被她气笑了,饶是如此,还是忍不住纠正道:“八个。”

此时除了七国外,还有一小国卫国,地处三晋和齐国中间,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艰难求生着。

“管他七个还是八个,反正先生您是个人才,您的才华不应该像黄土那样被埋没,您如今的境地不正如被遮盖住光华的璞玉明珠吗?”

青年:……明明刚才都快被这小孩给气死了,为什么听她这么一夸,心里堵塞住的气突然就顺了呢?

荀子看他们二人这般互动,抚须笑道:“好了,韩非,莫要再闹了,怎么现在和小童都这般计较了?”

姜珂反驳道:“我没有闹……!”

不对!

这老头儿刚才叫青年人什么?

韩非?

是她想得那个韩非吗?那个秦始皇宁愿攻打韩国也要得到的大才韩非!?

韩国人,不被韩王重用,还有口疾,擅长法家学说,一点一滴全部都能对上。

姜珂惊道:“你叫……韩韩韩非非非!!?”

韩非点头,又摇头。

他是叫韩非,不叫韩韩韩非非非。

韩非心里猜测,莫不是这小童和自己一样,也有口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