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杜家院子,丫鬟慌张往后院老夫人房间走去,正遇到杜母出来,丫鬟边走边喊说:“老夫人!”
杜母说:“慌什么哩?”
丫鬟说:“来啦!”
杜母说:“谁来了?”
丫鬟说:“相公啊!就是上次来的那个相公。”
杜母说:“来干啥,我还以为谁呢!”
丫鬟说:“说是前来送聘礼的。现在门外等着哩。”
杜母说:“哼!”一脸疑惑,不情愿地走向大门。
杜家门口,在丫鬟的扶持下,老夫人怒颜走到大门口。
老夫人说:“喔,这不是前几日来的那位公子吗?”
百里奚说:“正是,伯母,小的这厢有礼!子明今日是如约前来,特送聘礼,聊表心意。”
老夫人说:“什么?”
百里奚说:“小姐捎信的呀!这里有鞋面一副,此乃鞋面之约。”
老夫人说:“啥子鞋面?老身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鞋面之约!”
百里奚说:“小的确实是应小姐之约。需见面才能说清楚。”
老夫人说:“老身不懂这些,你走吧,俺家闺女可没有约你前来。”
百里奚从怀中掏出鞋面说:“有鞋面为证。”
杜母说:“鞋面是小女做的也不假,可你能说是为你做的,是比着你的脚做的吗?”
百里奚笑说:“是比着在下的脚做的。丝毫不差!”
帷幕下,优雅的闺房内,古朴典雅的卧榻,一副雕花古琴,窗户上还插有几枝新采的花枝。杜姑娘正对着镜子梳妆,看到丫鬟慌张进来,扭头一盼。
杜氏说:“嗯?”
丫鬟说:“那个叫百里奚的来了,说是来下聘礼。”
杜氏说:“哦,知道了。”
丫鬟说:“姑娘快去瞧瞧,老夫人不信,他们正在门口理论哩!”
杜氏笑说:“嗯,请正堂叙话。”
百里奚很从容地走进正堂中问,只见杜氏俯身一个案几边拨弄琴弦,从旁边看,脸色有点潮红。百里奚局促地站立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夫人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杜氏依然拨弄琴弦,借以掩饰羞涩说:“来了,怎么不请自到。”
百里奚说:“鞋面之约,子明心领神会。只是因事耽搁,万望见谅。”
杜氏说:“鞋面之约?你这人自作多情吧!”
老夫人说:“哼,我说你呀,真是的,这下死心了吧?还说鞋面丝毫不差。”
杜氏扑哧笑了说:“谁让你莽撞,活该!”
百里奚说:“你!”
杜母说:“是给你做的?丫鬟拿尺子来量量。”
百里奚说:“若差丝毫,百里奚愿意即刻出门。”
杜氏焦急说:“更昏了,说什么呀!谁和你量!”
百里奚说:“哎,既然伯母要量,就量。如果不合,子明也一生不悔!”
杜氏说:“哼,今日你是存心来捣乱的!”
丫鬟俯身按在百里奚脚上说:“呀,老夫人,这鞋面怎么丝毫不差!”
老夫人说:“这,这可真怪!哼,我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不同意!”老夫人扭身离开了,丫鬟赶紧跟随,百里奚与杜氏相顾一笑。
杜氏说:“嗯!”杜氏拿来看,看到鞋面上新剪的痕迹,抬头故意瞥了百里奚一眼,明白百里奚做了手脚。
丫鬟说:“小姐,老夫人说让他赶紧走。等后半晌,老夫人还要出门哩。”
杜氏说:“哦,知道啦!不是说明天吗?”
丫鬟说:“老夫人说改到今日了。”
百里奚说:“这?”
杜氏说:“那对不起啦!”
百里奚说:“哦,下逐客令啦!在下告辞了。”
林木葱茏,小溪潺潺。百里奚闪步跨过小溪,心情沉重地走着。忽然,小路边的树下有一个女子,脸扭到一边看着远处,若有所思,又好像心不在焉。百里奚站住脚步,定睛仔细瞧。只见那女子转身,正是杜氏,她手扶老树,一脸羞涩。百里奚盯着杜氏,与抬头的杜氏目光相遇。杜氏忍不住一笑,再次低下头。百里奚笑着疾步走到跟前,牵起杜氏的红酥手,杜氏推开百里奚的手,瞪了百里奚一眼。
杜氏说:“真莽撞,头次登门就这样。”
百里奚说:“嘿嘿,怨我愚钝。”
杜氏说:“你说,怎想起在鞋面上做手脚,好好的鞋面让你给毁了。”
百里奚说:“说起来可笑!在家时候觉得无聊,就自己对着脚来剪那鞋面,没有料到今日果真派上用场啦!”
杜氏说:“还派上用场了!?你惹我母亲生了一天的气!”
百里奚说:“哎哟,真糟糕。那是子明之过,子明认罚。”杜氏莞尔一笑,扭过头去。两人站在长满青草的小溪边,溪水在流淌,清澈的水面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杜母说:“这个百里奚家,我听说穷得叮当响。你可要知道,以后,成家了日子怎么过!”
杜氏说:“我们有双手,能养活自己的,母亲放心吧!只要这个人好,我什么都满足了。”
杜母说:“你将来可要受许多苦的。卜卦者说,你过去后要到处奔波,劳碌一生!”
杜氏说:“孩儿不相信卜卦那一套!”
杜母开始哽咽说:“你父亲死得早,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呀!”
杜氏说:“母亲,不要这样。我们会好好过日子,有时间常回来看你。”
喜庆道贺的声音充满耳鼓。“子明哥娶媳妇啦!”老扁瓜奔跑着叫喊,路边的人驻足笑起来。一群孩子拦着老扁瓜嘀咕一阵,孩子们一起跳着喊说:“看新媳妇喽!”“听说子明哥的媳妇可漂亮啦。”百里奚家门前,闹嚷嚷的,又来了一群乡邻,有男有女。百里奚的母亲笑着出门,迎候乡亲们。乡邻边走边议论说:“百里奚结婚啦!”“没想到,这小子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姑娘”。百里奚母亲说:“哎哟,大家伙先到屋内吧!送亲的车快到了。”众人闹嚷嚷地走进院子。百里奚身着新装,满面微笑地迎上去。
远处响起一阵骡马的铃铛声,一装饰华丽的马车过来了。杜氏家的守门老者赶车,里面坐着杜氏。颠簸的车上,杜氏掀开红盖头,露出清俊美丽的脸庞,脸颊略微泛红。车夫说:“快到了。”杜氏赶紧又将红盖头蒙上。紧跟在后面的几辆牛车,上边则是红布载着嫁妆。
百里奚要结婚了,村子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百里奚被几个青年后生纠缠,他们要按照风俗,闹上一阵。一个调皮的光头小伙说:“哎,百里子明啊,你是如何将这么漂亮的姑娘骗到手的?”百里奚说:“什么啊!想学学?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调皮后生说:“我现在就大了,不信你看看!”又是哄堂大笑。
另一青年后生说:“不行,俺们要让新娘子自己说。”
百里奚母亲正在张罗着新房和桌椅,见屋内的情景也笑丫。
外边喊说:“新娘子到啦!”
百里奚母亲赶紧说说:“子明啊,快出去迎接呀!”
百里奚说:“唉!”
人们站满了院子内外,透过窗子,看到屋内,闹新房的一群青年后生正围绕着百里奚和杜氏。屋内热闹异常,不时传出说:“早生贵子!”“福寿满堂!”
一轮圆月高挂屋外,温馨和风轻拂。新婚之夜,百里奚大妻相依窗下,新房内一片喜庆气氛。百里奚拉着杜氏,仔细端详许久,杜氏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下。
杜氏说:“素闻夫君多智,可否猜出来为妾带来了什么嫁妆啊?”
百里奚戏说说:“当然是雁,一定是你那能识得人间音律的大雁啊!”
杜氏说:“夫君对那雁,还是耿耿于怀呀!”
百里奚说:“贤妻,能告诉子明那大雁的玄机吗?为什么竟然飞了回来?”
杜氏狡黠一笑说:“真笨!难道你也相信大雁能识得音律啊?那大雁是妾一点点喂大的,到了时辰,它就飞回来填肚子啊!”
百里奚说:“哦,我的天!竟然忽视了这个,真不可思议。”
杜氏示意到院子外边,百里奚惊喜地随之到院中。
新婚的夜晚,月光下,静静的院子停三辆盖着红布的牛车。百里奚和杜氏来到院子,杜氏揭开其中一辆牛车上的红布,露出成捆的竹简。百里奚说:“这是真的吗?哎呀,尽是简书。”忽然,百里奚眼睛为之一亮,伸手抽出一把雕花宝剑,刷地拔出剑。百里奚说:“呵呵,没有料到新娘子还习武练剑!带着宝剑到婆家。”
杜氏说:“是佩剑!那是我祖上传下的宝剑,家穷,母亲说,这也算是嫁妆。”
百里奚抬头说:“是吗?岳母大人陪送以剑,是要我们自强不息的意思啊。”
杜氏说:“就这么样,有人还惹她老人家生气!哼!”
百里奚说:“噢,说我的呀。”百里奚与杜氏相顾一笑。
百里奚仔细审看,对着雕花檀木剑鞘直点头。百里奚回过头来,两眼闪烁着亮光,深深地朝杜氏一揖说:“知我者,贤妻也!”
百里奚说:“当初你何以用大雁做媒,想试探我什么?”
杜氏说:“耐心呀!郎君你想,妾能嫁个没有耐心的人吗?成大事的人,岂可无须臾之耐心?妾早有誓在先,若嫁就当嫁奇男子!”说着,杜氏自己仿佛感到有点脸热……羞得低了头。
百里奚说:“其实,那日我早已没有了耐心,只是恐怕已经时值晌午,若发作了就连管饭的人也没有,所以才没发作罢了!”
杜氏说:“原来夫君乃饭桶一个,看我不……”说着,即举嫩拳要向百里奚出于。
百里奚说:“好啊,新娘子,新婚之夜手殴新郎官,哈哈哈!”
百里奚把住杜氏的嫩手说:“贤妻!”
杜氏说:“夫君!”
百里奚情不自禁,一把将杜氏揽进了怀里……
墙外,一轮圆月当空,和煦的风晃动着婆娑的树枝,充满温馨。百里奚新房的旖旎灯光透过窗子,显得很神秘,时而传出两人低语。
杜氏说:“夫君才智过人,为何不步人仕途,成就一番事业?”
百里奚说:“子明也早有此志向,但苦于没有门路。”
杜氏说:“嗯,如果不能人仕途,那我们男耕女织夫妻恩爱,厮守终生也是幸福的。”
百里奚说:“你再生一个胖小子,那我们的日子岂不更美啦。”
杜氏说:“瞧你说……”
墙外,窗子上透出两人拥抱的影子。“嘿嘿!”有小孩子捂住嘴笑。窗子下露出一个小脑袋,两个孩子叠罗汉,朝窗子里面偷窥。下边一个叫老扁瓜的孩子显得有点撑不住了。窗外,听墙根的几个顽皮孩子在小声议论“看见了没有?”忽然,有人干咳,一声,吓得老扁瓜往下一蹲。随着“哎哟!”一声,骑在头上的孩子跌了个仰面朝天。孩子们赶紧缩回了脑袋。屋内的灯熄灭了,霎时一片漆黑。
三年以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荆扉虚掩,院子内,牛绳掉在地上,一头牛在啃食地上的干草,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三岁左右的男孩,毫无惧色地牵牛,脸憋得通红,还不示弱,硬拉着牛绳。
石条几边,百里奚依然在专心看竹简。杜氏端饭放在条几上,静静地看百里奚手里的简书,百里奚抬头与杜氏相视一笑。
杜氏说:“白乙丙,快过来。”
孩子说:“不嘛!”
百里奚说:“听妈妈的话!”白乙丙丢下牛绳,慢吞吞地走向杜氏。
宛邑的商贾云集,冶铁兴盛,地理上又是军事重镇。所以,楚国占领宛邑后,开始精心经营这个战略要地。
街道两旁,都是叫卖的商贩,夹杂着叫卖声,则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炉火正旺,几个铁匠正在奋力打铁,两名楚国小吏站立店铺外,正巡视冶铁情况。
熙熙攘攘的街上一阵骚动,忽然人们纷纷闪开躲到路边,路中间闪开一通道。随着马蹄声声,两个楚国骑兵和一辆导车在前开路,后边跟着一辆大轩车。上边端坐着楚国令尹,极其威风开进宛邑,道边,路人时而驻足观看。车马的最后是一辆简陋的轺车,上边坐一个郎中打扮的人。百里奚定睛看了一眼。随即,车远去了,那人显然没有看到路边的百里奚,那人正是百里奚的表舅。
宛邑,楚国也设立了纳贤的官署,门楣上大书三个篆体:招贤馆。大门古朴高大,颇具春秋风格。门外,几十个楚国兵士手执长戟站立,在森严的守卫着,刚停下来的大轩车上走下来了头戴高冠的楚国令尹,此人目光冷峻,身材中等,唇边的胡须翘起。下了车,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进馆舍。
黄昏的时候,刚收割了谷子,百里奚的短裾都湿透了,可又下起了小雨。庄稼地里,成捆的谷穗摆放一地,杜氏正使劲将刚割下来的成捆的谷子捆牢。百里奚挥把汗,将一捆谷子放到杜氏肩上,自己又抗起一捆,两人相视一笑。
外边还下着沥沥淅淅的雨,简陋的屋内,卧榻沿上杜氏正在坐着低头纳鞋底子。案几上堆满了竹简,百里奚在整理竹简,用绳子捆着,地上堆满了用绳子捆好的竹简。
杜氏说:“听说楚国令尹来啦!”
百里奚说:“哦!来做什么?”
杜氏说:“妾哪知道。”
百里奚说:“兜威风!”正说着,外边有人喊说:“子明在吗!”只见表舅戴着斗笠,快走进了门。
百里奚放下竹简说:“呀,是表舅来啦。”竹简没有放稳,又从桌子上脱落掉到地上,百里奚来不及收拾地上散落的竹简,慌忙起身相迎。
百里奚说:“哎,是表舅。”
表舅说:“还在家里看书呀。”
杜氏说:“表舅来啦。”
表舅说:“嗯,日子还过得蛮不错的!”
百里奚说:“表舅来了!快坐。刚才在……”
舅说:“外甥啊,机会来啦!不能尽闷在屋里啊。”
百里奚说:“你说有什么机会?”
表舅说:“抱着竹简过日子,是不行的,你现在是有家有口的人啦!”
百里奚说:“表舅!”
表舅说:“听我说。表舅在楚国军营做事,结识了不少人,见识了强大的楚军!”
百里奚说:“哦。”
表舅说:“明日跟我到楚营去,见见令尹大人,他喜欢申地的学子。”
百里奚说:“令尹来申地是为了啥子?我可是对这个好战的楚国令尹没有什么好感!无缘无故灭了中国,害得我们老师家破人亡。”
表舅说:“还记着旧恨啊!世道就是这么样,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匡天下者,必定是那些强国。令尹来这里是为了扩建冶铁的炉子,顺便察访申国的贤才。申国虽然亡了,可当年的教化还是很有影响的。我是行医的,与富贵无缘。成就一生的富贵,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啦!”
百里奚说:“我咋能给楚国做事!我不想看见楚国大夫们高傲的神态!”
表舅说:“你瞧,哪里来这么大脾气,看书看呆了,只会在家里说大话。要实际点,多顾家,多做点事情。”
百里奚说:“是母亲让你来劝我的?”
表舅点头。
招贤馆内,壁卜挂着古朴的神兽石雕,案几边,楚国令尹正在挑剔地看着竹简上写的学子简历。恭敬地站对面的,是两个前来应试的宛邑士子。
令尹说:“楚国应当如何得到天下,而又如何治理天下?”
士子甲说:“天下虽大,四海虽广,但是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所以周文王实施教化,恩泽四海,才得到天下!”
令尹说:“胡说!你哪里学的这一套?!”
士子甲说:“《诗经》里所传!莫非大人不懂《诗经》?”
令尹止住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学子。兵士们呼啦下上去,把那人反剪双手,捆起来。那人使劲挣扎,无济于事。令尹默默地看了一阵,挥手让兵士松开那个士子。自己先走出屋子,朝轺车走去。
士子乙说:“轮到我了,我还没有应试呢。”
令尹头也不回,在众楚国大夫簇拥下登车,悠然而去。面对此景,百里奚和表舅相对而视。
百里奚随表舅跟随令尹到了馆舍。门外,照样是十个楚国兵士手持长戟,正警惕地站立门外守卫。馆舍内,令尹正在案几边品茶,见二人进来,放下了茶具。
表舅说:“令尹人人,这就是我说的百里奚,是我的外甥。”
令尹说:“嗯,想到楚营做事吗?”
表舅说:“是,这孩子挺机灵,就是不爱说话。”
令尹说:“我来问你:你是楚国公族吗?”
百里奚说:“回令尹大人,在下不是公族。”
令尹说:“有过战功?”
百里奚说:“没有战功。”
令尹说:“申地的子民,既非公族,又没有战功,那就只能随我征战,去立战功!只有如此,才能晋爵到朝堂做事。”百里奚闻言,不以为然地扭头。眼前的这个地方好眼熟,这里正是当年申国君臣议政的地方,何时变成了馆舍。幻觉中,百里奚仿佛又看到老师微笑着走来,神态安详。岑纲说:“蛮夷乃祸害中原的祸根,抵御蛮夷才可救民于水火啊!”
令尹说:“身为楚国子民,就要立战功。”
百里奚说:“子明乃一介书生,不懂武略!”
令尹说:“哼,胆怯!为楚国征战而捐躯,是无上光荣的。作为一个男人,大可不必为此而胆怯!”
百里奚说:“征战只能使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令尹停住了,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百里奚。屋内的空气好像要凝固,表舅额头冒出了点点汗滴。
令尹说:“那你修长城吧!去保护申地的子民!”
表舅说:“孩子不懂事!乞请恕罪!”
令尹(举手到腮)说:“送客!”
白河岸边百里奚独自一个人躺在草坡上,旁边是一堆散乱的竹简,嘴里噙着一根茅草,呆呆地望着老牛食草,眼前的光景勾起自己的无限心事。
百里奚自言自语:谋事当谋天下事,求名应求万世名……天下之大,奈何老死蓬蒿之间,受制于此?
老扁瓜不断抹着鼻涕,赶着羊群走了过来。
老扁瓜说:“子明哥,在这里干吗?楚国招贤了,你如何不去?”
百里奚说:“哦。那也叫招贤?!”
老扁瓜说:“子明哥,你也去试试,说不了哪一天,楚王真的封你一个大夫干干!”
百里奚说:“没有情绪,楚王给我大夫,给我一个令尹,我也不干!”
老扁瓜说:“那就到洛邑吧,你掌了朝中大印,也封俺个公侯当当。”
百里奚说:“封你个啥呢?”
老扁瓜说:“当然是大夫啊!俺爹早就说过,俺这门准出大夫。”
众人说:“瞧你那样,鼻涕能将牛粘死,还当什么大夫!哈哈哈。”随之,众人大笑不已。
黄昏的雾开始升腾,河边的道路上,隐隐来了一队人马。刚才正在吵闹的百里奚和众人都静了下来,注视着远处过来的车马。
一支车队,规模很大,依然是骑兵在前,后边两个导车,再后才是一辆大轩车,上边端坐的是楚国令尹。道边,百里奚用目光注视令尹。而令尹的日光也恰投来,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车队一晃而过,百里奚凝神注视,独自陷入沉默。
一阵喧嚣过后,留下一缕烟尘。老扁瓜等跑到路中间,惊疑地注视过去的车队,很夸张地跳着,高声叫着。
微风徐来,白河水细浪涤岸,发出啪啪响声,伴随的是草丛蟋蟀的呜叫。百里奚干完了地里的活,拴了牛,自己一人来到河边,倚靠一棵树,独自面对白河而坐,心中充满无限事,月光照着百里奚清俊的面孔,夕阳下闪烁亮光照在百里奚脸上,像镀上了一层青铜。百里奚往河里掷一石块,水咚的一声,起了一层波澜。此刻,百里奚内心充满矛盾:眼下,自己已是快过三十岁的人了,出路在哪里?是外出游学,还是继续在黄土地上刨食靠养牛维持生计?
天黑下来了,带着一身气恼,百里奚黑着脸默默往家走,一言不发,撞开家门。他举步跨进穷檐漏屋的家门,倒头便躺到床上。百里奚呆望窗外,不时唉声叹气。屋内叹息声,惊动了正在厨屋做饭的杜氏。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一起,杜氏忙着端饭。百里奚一言不发,忽然,将筷子掷到案几上,吓了杜氏一跳。
百里奚说:“大丈夫生当留名,死了也不枉今生,何受蚍蜉的欺侮!此生披霜蹈雪,沿街乞讨我也要谋求显名于天下,不为相,宁可为奴!”
杜氏淡淡一笑说:“犯不着与乡野小民怄气!”
百里奚说:“说的是,可今日河边的事情,也勾起了我的一桩心事。早年就想出游,可总是下不了决心。”
杜氏说:“喔,妾知道你心胸大。俗话说,小河沟存不住蛟龙,想干点什么,妾也不拦你。”
百里奚说:“真的?”
杜氏说:“嗯!”
百里奚说:“唉,楚国什么都要讲身份,要公族,还要战功。”
杜氏说:“是啊,楚国要的是公族。听说这次申地没有几个士子能进入楚国朝堂的。难怪楚国的士子原来就有远游他国的习惯,有道是花开墙外香嘛!”
百里奚说:“人挪活,树挪死。可是眼下,不是出游的季节啊,青黄不接,家里一点儿粮食也没有了!”
杜氏说:“嗯,小过总会有办法的。年年都有难过的时候,不是都熬过来了吗?”
百里奚说:“贤妻,真难为你啦!自打过门到咱家,就没有过一日好日子。”
杜氏说:“哎,今日怎么啦,尽对自己的媳妇说起客气话啦!”
百里奚说:“说不清楚,只觉对不住你!”
杜氏说:“越说越离谱啦!开春后,哪家都有缺粮的时候。糟糠日子人家过得,咱就过得。明日妾回杜梨村借粮姑且挨过几日。”
人夜了,杜氏仍然手持针线,在灯下做针线活。百里奚凑近,看着灯光下杜氏那张美丽动人的面孔,杜氏不自然地笑了。
百里奚说:“等着我回来,要让你们过上好口子!”
杜氏说:“夫君远游,妾一定在家等待夫君归来。妾这一生,就信一条。无论是学识,还是德行,夫君都不比别人差,夫君肯定会成功的。”
初春的宛邑,一派升平景象。树梢微微在动,一轮圆月正亮。月光下的村子,显得温馨而优雅。随着万家灯火的稀落,大地逐步沉寂了下来。静谧的麒麟岗浸泡在一片的葱茏墨绿中,屋舍高低起伏,与怪物一般的树木连在一起,更显神奇陆离。亮着灯的窗子,映出两人的身影。
从窗子传过来几声夜莺的啼声,使夜显得很凄凉。西窗下,油灯如豆,年轻的杜氏默默地在一针针一线线地缝着。百里奚说:“你也该早点休息啦!看你今日忙的。”
杜氏说:“不行,天亮前要把这件棉衣缝好。出门在外,路又那么远,啥都比不上家里。”
杜氏掂起来棉衣抖了下,看看长短如何,然后,又用簪子拨了几下灯花,顺手麻利地插在浓密的秀发里,屋内霎时亮堂了几分。灯光,使杜氏那张年轻俊俏的脸尤其动人。
一轮玉盘透过稀疏的柳枝,把银光洒满了窗前。门前,百里奚往前踱步,没有走多远,又往回走。屋内,百里奚头枕双手辗转反侧。百里奚两眼盯着窗外,思绪万千,视线渐渐模糊。
百里奚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众学子出了校门,笑声中,香霁在奔跑。见百里奚携带竹简,在低头思考,岑纲笑着朝百里奚走来。“自从申伯协助周天子重新匡复大周社稷以来,已一百年了。子明以为当今天下,如何才能国泰民安。”“老师,国无宁日,足因为周弱,而诸侯强。天下乱,是因为楚国爱征战。但诸侯国都不是楚国的对手。我们申国也应学习楚国的强国之路。”“嗯。道理说得通,但楚国是蛮夷,我们申国可是正宗的封国呀!子明将来有何志向?”“学生当以拯救苍生黎民为己任!披霜蹈雪,仗剑远游!”自己与老师的对话,余音绕耳……
闪烁的油灯下,杜氏在低头做针线。
忽然,百里奚翻身拥被坐了起来,茫然四顾,然后两眼痴痴地盯着妻子。
杜氏说:“咋啦,做梦了吧?看你急得满头汗渍。有你这么瞅人的嘛!”
百里奚说:“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走。可……”
杜氏说:“咋了?你不是说过到外面游学是你自小就有的梦吗?男儿志在四方。此时天下大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守着老婆孩子过穷日子会有什么出息!按官人的才学,又兼身怀济世报国之志,哪能会无用武之地?官人正值壮年,此时还不出游取得功名,荒废时光,岂不可惜?”
百里奚说:“子明朝夕都想着仗剑远游,可是我若一走,你们以后可如何过呀!”
杜氏说:“夫君不要小瞧为妾,有双手,还怕饿死不成?咱们有架织机,妾和母亲白天替人家洗涮衣物,晚上再织点布,就足够养家度日了。我会照顾好母亲和孩儿的,夫君就放心吧!”
百里奚说:“真是蒲公英的命,给一把土,就能活下去。”
杜氏说说:“说什么呀!如果出门去,那几时才能回来?”
百里奚说:“这一走,少则三五年,多则几十年。也许终生不能晤面。到那时,咱们都老了。唉,临到事头让人为难。我真的舍不下呀!一家人厮守在一起,该是多好哇!”
杜氏说:“瞧你,还是男子汉呢!开始伤感了不是!婆婆妈妈!”
百里奚说:“是啊,当今大下,列国纷争,战乱频仍,黎民牛灵涂炭。有志天下者,正可施展抱负。”
杜氏说:“夫君看事情一贯很准的,妾相信你能成就大事。”
百里奚说:“可是读书人要想施展抱负,就要游学列国,先寻找明君!”
杜氏说:“茫茫四海,寻找到明君,的确不容易!”
百里奚说:“相处数载,没想到爱妻有如此见识!子明准备先到宋国和郑国。商纣王死了以后,周封商纣王的庶兄微子于宋国。商有三个君子,毕干、萁子和微子。毕干被纣王所害,萁子远走高丽。剩下了微子,被周王封到了宋。所以,宋国秉承了商的礼仪文化。子明到宋国,可结交朋友,兼学礼仪教化。”
杜氏说:“嗯……”
百里奚说:“这些年,家里一个红薯掰两半,一起过苦日子。可我一走,家里就撇下你和母亲,岂不更难了?”
杜氏鼻子有点酸说:“官人记得就好!只要有朝一日官人发达,光宗耀祖,贱妾也不枉活一生!”
一阵沉默,屋子里好静。
百里奚说:“已经三更了。明日,你给东家捎个信,牛是喂不成了,叫他再找伙计吧。”
杜氏说:“嗯。”
百里奚起身看了看孩子,伸手抱起了孩子,朝外走去。
外边繁星满天,万籁俱寂,百里奚抱着孩子蹲在门槛上,两手搂着孩子的腿,给孩子把尿。孩子憋得时间久了,尿顺势在地上流淌,冰凉的土地上冒着热气,像雾一样。
喔!——鸡子打鸣声声,打破了麒麟岗的宁静。听到这第一声啼叫,杜氏抬头疼爱地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丈夫,见百里奚仍在梦中熟睡,就坐起梳理了下头发,蹑手蹑脚推门。杜氏从炉灶边拿出一个青色的盛米陶罐,拂去上边的尘灰。看着空空如也的陶罐,失望地丢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它在地上打转。掀开锅盖,将一把粟扔进冒出白色蒸气的锅内,又重新盖上。院子,杜氏掀开一个荆条笼子,将母鸡从里面抓了出来,母鸡扑棱着翅膀在杜氏手里挣扎。
杜氏捏着母鸡,哆嗦着用刀朝母鸡的脖子割去,然后赶紧将母鸡扔到地上了。脑袋耷拉着的母鸡在临死前跳了两下,旋即静止下来。杜氏抹了把额头的汗,捡起那母鸡。
灶下的火不太旺,锅内开始冒烟。杜氏起身抱来一小捆柴火,放到地上,使劲地吹着炉子。
杜氏往后边摸柴火,身后的柴火早已用完,起身四处寻找可以用来烧饭的柴火,最后将目光停在门闩上。
门吱地响了一下,杜氏蹑手蹑脚进来。杜氏瞧了?眼百里奚,生怕惊动了百里奚。杜氏小心翼翼地从门上取下了门闩,然后,带上门,重新走到灶火屋。
咚咚咚,砍击木头的声音在空中回响。蒙胧的晨雾,杜氏举起砍刀用力地劈门闩,那张充满红晕的脸上,挂满了汗渍。
炉火映红了杜氏的脸庞,使杜氏安详俊俏的脸像是涂上了红色,杜氏理下额头的刘海,依然往炉子里填柴火。
百里奚一骨碌起来,抹着眼睛,一看亮堂的窗户说:“呀,怎么,天放大亮了!”翻身下床,披上了衣服。
百里奚推开门,惊讶地看着杜氏往灶下添柴。赶紧走到锅台前,揭开锅盖,猛地一愣说:“咋,你把鸡煮了?咱就仅此一只下蛋的鸡呀!”
杜氏说:“为妻给夫君饯行,总得让夫君吃上一顿饱饭啊!……”
陋室里,一个简单的案儿,一个席子。杜氏端上了饭菜,折身又端来了饭。百里奚的母亲拉着孙子走了进来,席地坐下。面对饭菜,老人沉默。
百里奚说:“母亲,孩儿不孝,舍下你们去远游……”
母亲摆摆手说:“孩子,你这是光耀门庭的事情啊!媳妇都告诉我了,你就放心去吧,俺奶孙儿仨还过得去。”
老人摸索着袖中取出一小口袋,发出叮当声响,在手里数了数,递给百里奚说说:“路上盘缠!”
百里奚推辞说说:“不,我用不着的。”
母亲说说:“钱是人的胆,兴许什么时候能用。俗话说得好哇,人到窘时,一顿饭难倒三尺汉。”
孩子天真地说:“真好吃!”
望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百里奚内心有一种无可明状的酸楚,含着泪水咽下了一口饭。
老母擦泪叮嘱说:“娃呀,记住人在外要自己知道饥饱寒暖!可不能亏了身体啊。”
百里奚热泪夺眶说:“孩儿知道啦!”
回头看时,只见杜氏已经简单地替他打点好了行李,倚在门框上两眼望着他出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初春的清晨,太阳升很高了,可终归还有点凉,大地像升腾着一片雾气,树叶上挂了一粒粒水珠,湿漉漉的,倒也有股子清凉新鲜的感觉。坡下,村子在雾中露出树梢,传来哞哞的牛叫声,夹杂着几声狗叫。穿行在晨雾里,百里奚酸楚而又亢奋。
百里奚在前面,杜氏抱着孩子跟着走。
百里奚说:“请回吧!”
杜氏一手抱着孩子,默默地牵着他袖子不放,抹泪说:“走吧!往前再走一程。”
百里奚说:“好啦,回吧。”
杜氏说:“路上露水重,别走草棵子,省得湿透了衣服!”
百里奚抚摸孩子的头说:“子明知道了。唉,好儿子,爹对不住你们呀!”
杜氏说:“俺和孩儿就盼望你早日归来。”
百里奚说:“子明谨记在心就是了,家里诸事都拜托啦,百里奚今生若能显达,决不忘贤妻之恩德!”
杜氏说:“放心吧!我能照顾好母亲和孩儿的,早晚捎信回来啊!”
百里奚说:“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的。”
杜氏说:“夫君,夫君如若富贵了,切勿把俺们忘到脑后!要是三年两载,还不回来,俺就拉着孩子去寻你。就是拉棍子要饭也要找到你。”
百里奚说:“贤妻放心。子明会回来的。”百里奚走着回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百里奚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与草木交融的路上,杜氏仍然手拉孩子,站立在村头。
中国春秋时期,学子要想得到统治者的承认,步人殿堂,就需要经过艰难的,甚至是饱含血泪的游学求仕之路。